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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quán)臣 第432節(jié)

    ……媽的,你死就死,能不能死得干脆點(diǎn),不要連累別人!蘇晏怒從心頭起,把臉一沉:“這是拿百姓的性命要挾?你不止縱火,還想做什么?再來一場白紙坊大爆炸?鶴先生,你空有一身好皮囊,品行實(shí)在下作到令人不齒!”

    鶴先生被罵了也不生氣,溫聲問:“蘇大人要不要也隨余同去?”

    朱賀霖忍無可忍地下令:“拿下這邪教頭子!送去北鎮(zhèn)撫司嚴(yán)刑拷打,讓他把一切都吐出來!”

    鶴先生對此置若罔聞,只是朝著蘇晏微笑:“余的品行如何,自己亦不好評論,但有一點(diǎn)——說到做到,絕無反悔。”

    ——千萬百姓的性命!為此陪他下一局棋又何妨?正好可以拖延時間,抓他手下的真空教余孽去拷問出這個威脅的真假。蘇晏深吸口氣,對動手捆縛鶴先生的侍衛(wèi)們說道:“且慢?!?/br>
    朱賀霖這下也顧不得國體了,縱身躍下馬背,幾步躥進(jìn)琴亭中,握住其中一名侍衛(wèi)的劍柄向鶴先生刺去。

    鶴先生并不躲閃,肩窩處生受了這一劍,頓時鮮血涌出,染紅身上繪著墨字的白衫。他仿佛不知疼痛,面不改色地朝朱賀霖拱了拱手:“謝天子賜。余周身還有不少皮rou可供下手,但如此一來,余這張嘴怕是要永遠(yuǎn)閉上了。”

    蘇晏握住了朱賀霖的手腕:“一個落網(wǎng)之徒,何須勞動皇上玉體,不如交由臣來處置?!?/br>
    朱賀霖暗罵一聲“這鳥人真是瘋得邪門”,又見蘇晏目光堅(jiān)定,轉(zhuǎn)念道:“只一局。無論輸贏,朕都要拿下他!”

    蘇晏應(yīng)下,又用眼神示意。朱賀霖心領(lǐng)神會,借著拂袖而去,走到亭外吩咐騰驤衛(wèi)一名指揮僉事,去拷問火場上抓住的真空教徒。

    鶴先生給自己點(diǎn)xue,稍微止血后,重又坐回石墩上,向蘇晏比了個“請取子”的手勢,說道:“蘇大人執(zhí)黑?”

    黑子先行,這是要讓他。蘇晏冷冷道:“不必,猜子吧?!?/br>
    鶴先生無謂地一笑,隨手抓起一把淺色石子:“請猜?!?/br>
    “單數(shù)?!碧K晏道。

    鶴先生松手,石子落在臺面,六粒,是雙數(shù)。

    猜輸了的蘇晏將淺色石子攏到自己這邊,臉色冷淡:“請。”

    鶴先生取了一粒深色石子,起手落在右上角小目。

    堅(jiān)實(shí),而且攻守兼?zhèn)?,是不二選點(diǎn)。蘇晏心里毫無意外,應(yīng)在了左上角小目。第三手黑子,鶴先生拍在了右下角小目,與他第一手黑子正好錯向,既可聯(lián)通圍住右邊,又可分開各自為戰(zhàn)。

    ——此局,余必傾盡全力,你也全力應(yīng)戰(zhàn)罷!

    蘇晏從這一手中聽見了對方的心聲,頓時起了爭先之心,白子于右上角目外掛角,逼迫對方應(yīng)對。對方若應(yīng),便容易受制于他,稍有不慎失掉先手,黑子優(yōu)勢被消磨。若不應(yīng)他,則被掛之角岌岌可危,白棋的攻勢也就有了支點(diǎn),可以由此打開棋路。

    鶴先生笑了笑,輕聲道:“看來,你有一位厲害的老師?!?/br>
    蘇晏想起養(yǎng)心殿里君臣對弈的時光,想起那本在御書房受贈、即使歸隱也被他時時帶在身邊的棋譜,不假思索地頷首道:“不是‘厲害’,是‘極其厲害’??上疫B他十分之一的皮毛都學(xué)不到,天分不足,如之奈何?!?/br>
    “蘇大人過謙了?!柄Q先生嘴上客氣著,下手卻毫不留情,繼續(xù)第三次錯目后,以一招看似平平無奇的小尖化解了白棋掛角之勢,反過來逼迫對手是選擇偷襲黑子后方,還是加強(qiáng)白子自身。

    蘇晏有些猶豫:是與黑棋近身纏斗,還是搏取外勢?如若此刻執(zhí)白的是皇爺,又會如何應(yīng)對?

    他開始努力回憶與模擬景隆帝的棋風(fēng),以至于每一手都下得格外小心謹(jǐn)慎,思之又思。

    反觀鶴先生,卻下得愈發(fā)輕松飄逸,落下的黑子進(jìn)可攻,退可守,迅速連成黑陣。蘇晏苦思應(yīng)對,白子如履薄冰。

    鶴先生道:“蘇大人,與余對弈之人是你,而非你的老師。你若只能行人之道,而無法行己之道,此局必輸無疑。”

    蘇晏當(dāng)然知道,但面對鶴先生這般弈道高手,他這半路出家、不上不下的棋力,不極力模仿老師,又如何去贏?

    黑棋優(yōu)勢明顯,鶴先生卻有些失望地嘆口氣,似乎覺得食之無味了,一招大飛壓,走出了“大斜”的攻勢。大斜棋型怪異而不安定,可就在這隱隱的不安定里,藏著數(shù)之不盡的變化,故而有“大斜千變”之稱。

    這是給蘇晏施壓,叫他捉摸不定無從下手,若是避戰(zhàn)而逃甚至不應(yīng),大斜就將張開羽翼形成一張大網(wǎng)將他釘死。同時,這也似給蘇晏機(jī)會,看他能否在萬千變化中拋開定式,尋找到自己的一線生機(jī)。

    蘇晏手捏的白子遲遲不落,額角滲出細(xì)密的汗珠。

    朱賀霖見他臉色不妙,再次走入琴亭觀察棋勢,可惜他是個臭棋簍子,別說得乃父真?zhèn)?,平時連蘇晏也贏不了,這會兒只看出黑棋布局精妙,白棋兇險異常,縱是想幫也幫不了。

    沉思之后,蘇晏得出了若避戰(zhàn)而逃,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的結(jié)論,于是將指間白子化作狹路相逢的勇氣,直刺大斜要害而去。

    鶴先生露出了贊賞的眼神,不禁道:“好!如此斗志,這才是余之勁敵!”他抖擻精神,在這千變?nèi)f化的大斜之上淋漓施展,蘇晏雖盡力應(yīng)對,但畢竟積淀不足,面對黑子形成的大模樣,白子不得不疲于奔命地防守。

    “……哎呀!”朱賀霖脫口叫了聲。

    原來蘇晏判斷失誤,將白子下入黑陣腹地,成了孤棋。這個惡手導(dǎo)致本就不占優(yōu)勢的白棋雪上加霜。

    鶴先生琢磨著這枚棄子,覺得就地做不活,逃也逃不掉,要說拿來設(shè)伏也嫌單薄,最后認(rèn)定是個大失誤。棋過中盤,正是黑白絞殺的關(guān)鍵時刻,他沒必要把重要的幾手浪費(fèi)在白棋的棄子上,于是選擇不應(yīng),繼續(xù)圍攏收口。

    黑棋想封鎖,白棋想越獄,雙方卷入對殺,在局部形成了劫爭。鶴先生搶先吃了一子,按規(guī)則就算蘇晏可以同樣吃子也不能立刻下手,因?yàn)榻雇沃貜?fù),須得在其他地方落子后,方可以回頭再來提。這旁落的一子稱為劫材。

    蘇晏把這一手劫材下在了棄子旁。

    鶴先生瞥了一眼,覺得威脅不大,繼續(xù)不應(yīng)直接消劫,打算先把對殺之地吃空。

    蘇晏由他吃,仍將后續(xù)幾手落在棄子附近。

    鶴先生吃空了右上角,從大勝之勢中驀然驚醒,發(fā)現(xiàn)以蘇晏之前那個棄子為核心,幾手劫材上下連通,竟使那一片白棋沖破黑壁,將黑陣大龍截為兩段!

    “棄子造劫……不,不對!”鶴先生喃喃道,“我中計了……”

    這幾手下得隱秘而兇險,若是被對方提前察覺真實(shí)用意,必然自掘墳?zāi)?。蘇晏深吸了口氣,一直緊繃的心弦稍微放松,點(diǎn)了點(diǎn)吃空之地:“不錯,這一片才是真正的棄子。之前的那枚孤棋并非棄子,而是我埋下的伏筆?!?/br>
    鶴先生鬢角處淌下大顆汗珠,在那個伏筆旁補(bǔ)了一手。但已經(jīng)遲了,白棋仿佛焦渴瀕死的龍得遇暴雨,瞬間活轉(zhuǎn)過來,在棋盤上騰挪輾轉(zhuǎn),逐漸擴(kuò)大了自己的優(yōu)勢。

    如今之計,只能從另一處圍地下手,盡快扳回局勢,也許還能反殺。鶴先生斷然跳出牽制,轉(zhuǎn)攻白棋薄處。

    蘇晏拈起淺色石子,方要落子時,忽然停住手勢,緊接著將石子隨手一丟。他從袖中摸出了一顆乳白色的和田玉棋子,光滑圓潤,觸手生溫,正是從詔獄里帶出的那個幸運(yùn)棋子。

    白玉子“啪”的一聲落在石臺上,落在棋盤的正中央——天元!

    屏息觀戰(zhàn)的侍衛(wèi)們中,有略通棋藝的,忍不住嘀咕了句:“四面絞殺,落子天元?怎么是一步莫名其妙的閑棋……”

    但鶴先生的臉白了。兩頰蒼白,嘴唇卻咬得殷紅,他死死盯著天元處的白子,從看似脫離全局的表象中,窺見了攻向四面八方的一步妙手——

    上方苦于失聯(lián)的白陣,因?yàn)檫@一手而聯(lián)絡(luò)中原,打通了出路!

    下方正在攻擊白棋薄處的黑子,被這一手封住了攻勢!

    左邊的黑棋看似安穩(wěn),被這一手占據(jù)了攻擊據(jù)點(diǎn),白棋隨時可以發(fā)起猛攻!

    右邊黑陣原本扣住白棋,可以殺向中原,卻被這一手占據(jù)了必經(jīng)之路,牢牢扼住了命門!

    這一手天元,既是己方左右逢源的活躍全盤之棋,又是同時進(jìn)攻四面的克敵制勝之鬼手,看似脫離全局,實(shí)則攪動全局,實(shí)為驚天逆轉(zhuǎn)!

    而為它打造出如今的覆盤之勢的,追本溯源,卻是之前那個毫不起眼的棄子——不,是那個伏筆!

    鶴先生手中的黑子頹然落下,在長久的沉默后,長嘆一聲:“余輸了。”

    蘇晏道:“尚未收官,黑棋猶有一爭之力?!?/br>
    鶴先生搖頭:“余已看到百手之外……縱然窮盡所學(xué)去斡旋拼殺,也還是要輸一目半。余收回前言,這不是別人的棋道,是你的棋道?!彼チ艘话焉钌樱従彏⒃谄灞P,以示認(rèn)輸。

    蘇晏將那枚白玉棋子收回掌心,緊緊攥住,目光掠過亭外松樹梢,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露笑意:“我只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br>
    “你的圍棋老師是誰?”鶴先生問。

    蘇晏歪了歪頭:“是一位國之圣手。在開局之前,你不是已經(jīng)提起過他了么?”

    鶴先生轉(zhuǎn)念后,有些意外,卻又覺得合乎情理:“是景隆帝?難怪都說你蘇清河圣眷非凡,兩朝榮寵不衰。先帝之徒,今上之師,呵呵……”

    蘇晏被“呵”得不舒服了,決定再給他個打擊,便將掌心的白玉棋子展示給他看:“治孤之術(shù)是我的老師教的,這枚白子也是老師示范時用過的。來,把你的手給我?!?/br>
    鶴先生不解地挑了挑眉,伸出右手掌,蘇晏捏住了他的四個指尖。

    朱賀霖回過神,用力咳了一聲。侍衛(wèi)們架在鶴先生脖頸上的刀劍警告般收緊,割出了道道血痕。鶴先生無暇顧及傷口,聚精會神地看著蘇晏的手,感覺他在自己掌心寫字。

    蘇晏寫道:就在一個時辰前。

    什么一個時辰前?鶴先生有些莫名。但把對方的前后話語聯(lián)系起來后,他仿佛焊在臉上般云淡風(fēng)輕的神色在這一瞬間消失了——

    治孤之術(shù)是我的老師教的,這枚白子也是老師示范時用過的,就在一個時辰前。

    ……景隆帝還活著!這怎么可能?!

    蘇晏繼續(xù)寫了四個字:金蟬脫殼。

    鶴先生的臉白得慘無人色。真相在這四個字里呼之欲出……開顱術(shù)并未帶走景隆帝的性命,反而給了他金蟬脫殼、藏身幕后布局的機(jī)會。弈者最終大敗的原因,除了異軍突起、力挽狂瀾的蘇晏蘇清河,恐怕也少不了那位絕世棋手的暗中謀劃罷!

    原來弈者與他,早在兩年前就已踏入了對方的陷阱,從來就沒有過勝算。

    那么投奔而來的沈柒……

    “沈柒……是間者?”鶴先生啞聲問。

    蘇晏寫下最后兩個字:孤棋。

    沈柒是孤棋,是棄子,卻也是伏筆,是這個扭轉(zhuǎn)乾坤的終局開始的第一步。

    鶴先生發(fā)出了一連串的慘笑,最后化為了仰天長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眼角泛出淚花,喘氣道,“多謝告知,使余不至于至死蒙在鼓里。作為回報,余亦有一件事,要告訴蘇大人?!?/br>
    他向前傾身,想對蘇晏附耳道來,但御前侍衛(wèi)們哪里容得他靠近,紛紛呵斥阻止。于是鶴先生也長長地伸出手臂,以指為筆,在蘇晏掌心寫下七個字:

    他、的、癮、終、生、無、解。

    誰?什么癮?蘇晏拒絕去想,更拒絕去信。但鶴先生那么溫柔地凝望他,帶著一點(diǎn)悲天憫人的意味,緩緩搖了搖頭。

    鶴先生松開蘇晏的手指,抱琴起身,對侍衛(wèi)們說道:“刀劍可以收了。我教崇尚光明烈火,教宗自有歸處?!?/br>
    朱賀霖見蘇晏怔然坐著不動,連嘴唇都失了血色,是心神大亂的模樣,擔(dān)心他七情傷復(fù)發(fā),又急于知道鶴先生是否真布下了玉石俱焚的后手,一邊從懷中掏出從不離身的藥瓶,將御醫(yī)所配的安魂定心丹塞入蘇晏口中,一邊揚(yáng)聲下令:“拿下他,留活口!”

    意思是打傷也無妨,留口氣就行了,侍衛(wèi)們得了圣意,當(dāng)即圍攻捉拿。鶴先生縱身掠出琴亭,以真氣灌注琴身,撥弦反擊。

    此時奉命去拷問落網(wǎng)教徒余孽的那名指揮僉事匆匆趕來,向朱賀霖稟道:“皇上,臣已拷問出多處藏匿黑油、火藥的密庫,口供交叉核對后,確認(rèn)無誤。”

    那么大的量,鶴先生一人搬不動,必然需要助手,而一件事再怎么隱秘行事,只要參與的人多,就必然有泄密的可能。朱賀霖心下一定,朝鶴先生喝道:“都聽見了?你的最后一招也失靈了,還不束手就擒?”

    鶴先生并未變色,似乎早就料到這個結(jié)果,手指滾動琴弦,一聲長音轟鳴將侍衛(wèi)們震退兩步。他問朱賀霖:“余若早在琴亭之下埋設(shè)火藥,于棋局中引爆,玉石俱焚,你貴為天子又能如何救蘇晏的性命?”

    朱賀霖瞬間驚出一身冷汗。蘇晏卻已恢復(fù)了神智,臉色仍然蒼白,眼里卻有了決意的光。他走下臺階說道:“你舍不得。”

    鶴先生失笑:“舍不得你?”

    蘇晏道:“舍不得那局棋。如今除了我,還有誰能陪你下這么一局盡興的棋呢?”

    “……你說得對?!柄Q先生發(fā)出長而無力的一聲嘆息,“你冒險舍命與我對弈,而我也將言出必行?!彼樟饲?,迎刃轉(zhuǎn)身,向著大火越燒越烈的地藏寺大門走去。

    朱賀霖正要下令捕殺,蘇晏握住了他的手:“一個有勇氣赴死之人,不妨給他最后的體面。烈火焚身,并不比刀劍戮頸來得痛快,皇上以為呢?”

    皇上以為蘇閣老只要不紅杏出墻,就說什么都對。

    朱賀霖不吭聲,算是默許了。

    鶴先生轉(zhuǎn)頭,向蘇晏投去最后一瞥,烈焰將他的白衣映得一片火紅,像盛放的紅蓮。

    “大劫在遇天地暗,紅蓮一現(xiàn)入真空?!彼吐曇髡b著讖謠,身影逐漸被升騰的怒焰吞沒。一支延續(xù)了上百年的教派黯然落幕,只留下末代教宗的最后一聲余響,“也無神佛,也無眾生,回歸真空,我自長存……”

    蘇晏腳下一個趔趄,被朱賀霖扶住。

    朱賀霖關(guān)切地問:“還是不舒服?可要再服一顆安魂丹?”

    蘇晏緊握他的手,面色沉郁,聲音滯澀:“七郎在哪里?我要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