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歷經(jīng)了先代、森鷗外、太宰治三任首領(lǐng)的黑蜥蜴百人長來說，認不出港口黑手黨首領(lǐng)的這種荒謬事實，并不存在。

    可是、

    就連廣津柳浪，也無法不在心底存在過很短暫一瞬間的猶疑：

    站在那里的，當(dāng)真是Boss嗎？

    廣津有那么一刻突然回憶起四年半不，更久遠之前，曾有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也這樣雙手插兜站在港口黑手黨的大廳里。那時候森首領(lǐng)親手賜下的漆黑長風(fēng)衣對于他來說還太過寬大，松松攏攏地罩在少年瘦削而不甚健康的肩膀上；那時候廣津柳浪領(lǐng)了任務(wù)正要往外走，迎面遇見森首領(lǐng)手下正當(dāng)紅的新人，還來不及問好打招呼，這少年就用一種冷銳的、通透的、仿佛把人的五臟六腑七竅全部看透的視線，投向他一眼。沒錯，就是現(xiàn)在這種眼神。

    在這樣一種視線下，廣津柳浪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穩(wěn)了穩(wěn)心跳。上一秒由于從未在首領(lǐng)身上見過這種亮色、出自黑手黨本能的懷疑，便被他吞咽了回去。

    是的。廣津柳浪心想，能用一個眼神止住這些極惡之徒的，除了這些惡人的首領(lǐng)，還能有誰呢？

    在這樣的思量下，廣津急急向前走了幾步，呵斥下屬說：都讓開！

    武斗派領(lǐng)頭人的威嚴(yán)十分有效。不管怎么說黑手黨都是以暴力作為買賣的非法集團，而在這種集團內(nèi)部，不依靠鐵血般的上下級關(guān)系進行維護是不行的。

    聽到這樣厲聲的命令，所有持槍包圍住大廳的黑手黨紛紛垂下了槍口，低著頭，連大聲呼吸都不敢，給兩邊讓出了通道。

    片刻前還如同火藥般焦灼的空氣，現(xiàn)在陷入了一片連心跳都可以聽見的死寂。

    廣津柳浪并沒將注意力放在這些底層下屬身上。他維持著恰到好處的姿態(tài)，沒有立即單膝下跪行禮，是出于擔(dān)憂暴露首領(lǐng)真實身份的考慮；但廣津也做不到若無其事地當(dāng)做沒有看見，此刻不由得陷入了相當(dāng)少見的兩難境地同時在廣津柳浪的心底，一種該不會無意間破壞了首領(lǐng)的什么計劃吧、總之類似于此的恐慌感開始不斷膨脹起來，逐漸讓他的臉色都有些發(fā)白。

    好在，趕在廣津柳浪不能自已地回憶起近些年首領(lǐng)血洗反對者的可怖手段之前，首領(lǐng)終于動了。

    不知何時換上一套沙色風(fēng)衣、黑發(fā)鳶瞳而身材高挑的男人，他什么也沒有說。

    并不對屬下擅自對首領(lǐng)舉槍的僭越舉動感到惱怒，也不為廣津柳浪自顧自的解圍行動發(fā)表什么看法。

    男人只是冷冷地抬起眼睛，雙手依舊插在衣兜里。

    他抬步向前邁去

    隨著他的動作，方才黑手黨底層成員舉槍時便拔刀擋在男人身前的兩個羸弱少年，便也跟著同時動了。

    這兩人看起來都尚且年幼，并且不知在何處受了重傷。

    看那身上的穿著，本應(yīng)當(dāng)是質(zhì)地相當(dāng)不錯的西式制服，卻早已在源頭難以辨明的傷口下浸滿了鮮血、撕碎成破布，說一句該進垃圾桶里也不為過。

    光從目測看來的失血量來說，以這樣瘦削身材的年幼少年，早就該休克昏厥了才對。

    可是這兩人無論是拔刀戒備、還是此刻悄無聲息地跟隨著一同離開，都完全看不出來傷勢已經(jīng)重到這等程度的模樣。

    這一刻廣津柳浪不能不在眨眼間又看見四年半之前的那副圖景：同樣是穿著破損的衣服、從身上傷口流出的鮮血在地上積出一小灘血污身材遠比同齡人更加瘦弱的白發(fā)少年，用兩只手緊緊抓住首領(lǐng)親手賜下的漆黑大衣，領(lǐng)口處蓬松的白毛被他小心翼翼用呼吸吹遠了點，像是怕自己面龐上的污臟染紅了它。這個動作里透出難以掩飾的卑微，可是在廣津柳浪按照首領(lǐng)命令靠近的時候，這個看起來無比怯懦的少年猛地抬起頭來，那一瞬間從那雙紫金色瞳孔的眼底浮現(xiàn)出兇戾的、戒備的、生怕連身上最后一點救贖都被人奪走的掙扎，混合在一起而屬于獸的兇光，連廣津柳浪都感到為之心驚。沒錯，他不知為何突然回想起了當(dāng)年的中島敦。

    剛被首領(lǐng)勸誘、加入港口黑手黨的中島敦。

    下一秒廣津柳浪明白過來自己為什么想起了此刻按理來說正在與敵人戰(zhàn)斗的游擊隊隊長：他同其中那個白發(fā)金瞳的少年對上了視線。

    而這個無機質(zhì)的、金屬質(zhì)地的、生怕連身上最后一點救贖都被人奪走的視線，顯然也并不屬于人。

    僅僅只是這樣的一個對視而已，廣津柳浪就下意識提高了警戒。

    奇怪。

    難道說，這兩個少年，是首領(lǐng)冒著巨大風(fēng)險、走出港口黑手黨、親自勸誘的新人嗎？

    在現(xiàn)在，這個時間？

    他不動聲色地，在首領(lǐng)從身前走過的時候深深垂下了頭以示尊敬。可是，當(dāng)這兩個少年幾乎不發(fā)出任何聲音走過他身邊的時候

    廣津柳浪做出了一個大膽的選擇。

    哪怕這個選擇令他背后冷汗直冒，讓他覺得首領(lǐng)就算是下一秒命令武裝部隊把他射成馬蜂窩都沒什么出奇的。

    可是，明晃晃的疑點擺在面前，早已將港口黑手黨視為自己容身之地的廣津柳浪、他沒有辦法強迫自己自欺欺人。

    廣津柳浪擺手揮退了自己的下屬，他自己頂著失衡的心跳，若無其事一般跟著首領(lǐng)一起走了。

    想點好的。廣津在心里對自己說。他的心思首領(lǐng)怎么可能看不出來？只要首領(lǐng)下命令，一句話不，一個詞就好。只要確認港口黑手黨平安無事，只要確認首領(lǐng)平安無事，他立刻退下。參加戰(zhàn)局也好，因冒犯了首領(lǐng)而前往刑訊室受罰也好，他立刻就去，別無二話。

    首領(lǐng)，廣津柳浪佩服自己還能繃著聲線，開始沒話找話，向首領(lǐng)匯報情況：敦大人在第三層迎擊了入侵者。

    首領(lǐng)并不回話。

    換了身淺色衣服的男人大步走在前面。他對港口黑手黨的一應(yīng)布置都嫻熟于心，繞過損毀的大理石柱、抬腳跨過一地狼藉，直直往前走。

    廣津加緊腳步跟在首領(lǐng)身后。再向后一點的則是兩位重傷了的少年，在他們腿邊無聲行走著一只巨大而危險的白虎。

    白虎行走時具有貓科生物特有的輕盈與無聲，可無論是它的爪、牙、尾，都顯然帶著能夠置人于死地的力量。

    廣津柳浪倒不至于像那些底層成員一樣被迷惑，誤以為這白虎就是游擊隊隊長中島敦的異能力。他比其他人更了解港口黑手黨傳說中的白色死神，他知道那個少年執(zhí)行任務(wù)時無法控制白虎的痛苦，知道中島敦就算化身為[虎]，也不可能這樣溫順地呆在一個除首領(lǐng)與泉鏡花之外的人身邊

    更何況，片刻前他匆匆趕來，就是因為收到了最新的戰(zhàn)報

    首領(lǐng)，廣津柳浪又說，他的嗓音低沉了些，泉鏡花也同樣遭遇了入侵者。

    哪怕聽到這樣的匯報，首領(lǐng)的面孔上依舊沒有什么波動。

    年輕的男人好像早已經(jīng)預(yù)料到這樣的戰(zhàn)況，又像是根本不為他人的性命犧牲所動搖。那雙那雙毫無遮掩的鳶瞳眼底，像是飛進了冬天的冰雪或玻璃，曾經(jīng)含著笑意說出廣津先生這樣親昵稱呼的神情，仿佛被埋在了亙古的寒冰之下。

    沒有人，能夠琢磨清楚：

    這位換了身衣服的港口黑手黨首領(lǐng)，此刻到底在想什么。

    廣津柳浪只感覺自己的心臟直直沉了下去。

    他們搭乘上了直達高層的電梯。這個電梯是由指紋cao縱的，唯獨高層成員才有權(quán)限，并且只能夠到達三十五層的中央監(jiān)控室。再往上、通往首領(lǐng)辦公室的頂層，則是另外一條守衛(wèi)更加密不通風(fēng)的通道。

    不知出于怎樣的考慮，身為下屬的廣津柳浪居然沒有搶先為首領(lǐng)運行電梯，而這位掌控了整個黑暗世界權(quán)勢的首領(lǐng)竟也并不露出被冒犯的模樣?；蛘哒f，自打方才見面開始，這個男人臉上冰封般的神色就沒有變化過。

    而這一切，加上首領(lǐng)突兀出現(xiàn)的地點、更換下象征權(quán)柄的衣著、身側(cè)突然增加的新成員

    看起來，未免也太古怪了些。

    就算是首領(lǐng)使用自己的指紋權(quán)限開啟了電梯，也沒能夠打消廣津柳浪的懷疑。

    這位老資格的黑手黨做好了自己尸體灌水泥沉進橫濱灣的心理準(zhǔn)備。他站在空間有限的電梯內(nèi)，站在這位首領(lǐng)的身后，微微抬起了右手。

    在他的右手上，浮現(xiàn)出異能力發(fā)動的微光。

    首領(lǐng)。

    廣津柳浪低著嗓音，最后喊了一聲。

    哪怕是對我處刑的命令也好

    您真的，連一句話都不想說嗎？

    與此同時。

    仿佛外面有人按下了電梯按鈕一樣。

    在港口黑手黨十層的高度。

    電梯，停下了。

    第216章 44

    電梯門開了。

    門外

    空無一物。

    倘若有人能夠以超脫此處的第三視角觀看著眼下場景的話，指不定會一下子笑出聲來吧。

    這可真是有夠滑稽的。

    面積有限的電梯內(nèi)部，港口黑手黨忠實的武裝下屬抬起了右手，異能力蓄勢待發(fā)。

    非人的異物環(huán)繞在身邊，刀尖戒備地對準(zhǔn)了人類。

    而既似黑手黨首領(lǐng)又非似的男人，他站在一切的中心，他沒有回頭，面對著緩緩打開的電梯門，面朝著一切如常般毫無異樣的本部大樓內(nèi)部，了然地眨了眨眼。

    真滑稽。有那么一刻這男人心底閃現(xiàn)了這個念頭：若是在純白房間里看到這一幕，指不定就像是一段搞笑默片似的。下一秒他又想到彈幕，但立刻強行中止了這個思緒。還不到時候。

    不過，這個非自愿的想法多少給了他一點慰藉，大致像是荒漠中的旅人俯下身來從葉片上虔誠地啜飲雨露，他琢磨著唇間那丁點濕意，冰冷跳動的心臟終于有了點兒鮮活的意味。向前走。他理智又冷靜地想。向前走，向前走

    與此同時，這條道路上的所有阻礙，都必然無法構(gòu)成威脅。

    伴隨著這個一閃而逝的思緒，太宰微微闔上眼睛。

    轉(zhuǎn)身，他抬起手來。

    沙色衣袖抬起的時候，裹纏成一圈圈的繃帶也同時顯露出來。

    以一個成年男性的標(biāo)準(zhǔn)而言，這段清瘦的手腕無論如何也算不上十足健康，遑論其他？

    想必，對手是武力派的領(lǐng)頭人之一、黑蜥蜴的百人長廣津柳浪的時候，不管這個人想做什么，都沒有辦法成功吧？

    可是。

    既像是故意試探、又仿佛出乎意料而沒有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廣津柳浪竟真的被男人攥住了手腕。

    在身體接觸的同一秒

    月白色的熒光驟現(xiàn)，日文組成的光圈擴散開來！

    怎、？！

    廣津柳浪失聲驚道。

    單片鏡后的眼睛瞪大了，這位上了年紀(jì)的黑手黨罕見地僵住身體，無法動彈。

    這是、這是。

    世界上唯獨一人僅有的。

    將所觸碰的一切異能無效化。

    究極的異能力。

    [人間失格]。

    沒錯了、確認了、無法否認了。

    就算外表可以偽裝，就算指紋可以偽造。

    只有異能力，只有這份獨一無二的無效化異能力，是誰都無法作假的！

    廣津柳浪張了張口。他看著面前身材高挑瘦削的年輕男人，太宰治站在他面前，伸手擒住他的手腕，那雙看透一切的鳶瞳望進他的眼底，他眼前無端浮現(xiàn)出許多年前站在擂缽街的那個少年，斑駁的陽光與陰影相間，露出這少年蒼白的面容與懨懨的、晦澀難懂的神色經(jīng)歷了這么多，原來這個人并沒有徹底改變過。

    他也仍然，并不懂得這個孩子。

    廣津柳浪沖到口邊的話語便咽了回去，如吸進雪茄最后一口白煙。

    最后一刻，這位老資歷的黑手黨放棄了求饒或不光彩的掙扎。

    他微微笑了一下，平靜如英倫半島投射在茶杯里的淺淡日光。

    太宰。

    廣津柳浪說。

    這就是告別了。

    太宰也點了下頭。他明白這句太宰呼喊的并不是那位自愿浸入黑夜與血腥的首領(lǐng)，這句明明喊的是他。他意圖露出一個笑容，不知為何卻感到疲倦自骨髓深處蔓延開，倦意纏繞住他的四肢與面容，叫他連敷衍的微笑都做不出來太宰又不那么情愿在最后倒計的時間里去特意敷衍誰。這一刻他覺得好像有誰已死過一次的亡魂輕輕靠在他的身上，透過他的唇舌說出了話：

    五虎退。

    太宰說。

    喑啞難聽的嗓音震蕩在電梯內(nèi)部簡直要出現(xiàn)回聲。太宰沒有放開廣津柳浪的手腕，他拒絕留給這位黑蜥蜴百人長趁機反擊的奢望，也故意錯開與這位老先生對視的視線，他實在不想從熟悉而陌生的人眼中看到什么驚痛交加的神色太宰實在是看夠了。

    唯獨刀劍付喪神不受人類復(fù)雜情緒的影響：他們已經(jīng)把自己的人性如放在天平上一般交易了出去。

    五虎退聽見自己的名字，立刻便明白過來這里是刀刃揮舞的場合。

    身高不足的短刀反手握著刀柄，小腿蓄力向上一躍。

    刀鞘與人體相擊，發(fā)出沉悶的碰撞。

    白虎在短刀落下時抓住時機低頭一頂少年膝彎，幫短刀站穩(wěn)了身體。

    于是電梯里便只有皮鞋鞋跟落地的脆響，與什么人忍不住的短促痛呼。

    沒有別的了。太宰多少還是念了舊情，沒有放任廣津柳浪狼狽地喪失意識跌在電梯里、直到被高層成員親手打開門才發(fā)現(xiàn)。他差不多還算及時地接住了這位被擊中后頸昏厥的黑手黨，手掌上移，抓著廣津柳浪的右臂，往電梯門外走。

    cao控著電梯開關(guān)的另一把短刀這才放開按鈕，安靜無聲地跟在太宰背后，一同走了出來。

    太宰彎腰把廣津柳浪靠墻放好，重新直起身來，雙手插在衣兜里，頭也不回地向前邁出步伐。

    他不需要去向五虎退確認為什么不一刀割喉而是重擊昏厥之類的問題。問就是自取其辱對于現(xiàn)在已化身為冷兵器的刀劍付喪神來說，行動的指令，除了聽從太宰治的命令、還能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