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妤閉了閉眼，什么也沒說。

    她像是提前預(yù)知了某種結(jié)局，以一種歲月沉暮的姿態(tài)打斷她：不行啊，表姐。我一定要過來。好不容易太奶奶清醒過來，我肯定要第一時間過來邀功。

    徐淼笑罵了一句：德行。

    *

    這個世界上，人死亡的時候會有回光返照。

    老太太是夜晚22點去逝的，她閉上眼睛的那一刻神態(tài)安詳。

    一手握著凌妤，另外一只手被徐淼撈在懷中。

    布滿褶皺的臉簇成菊花，是這天冬日午后最美的一種花色。

    因為過于震驚，徐淼哭的泣不成聲，被最終趕來的大舅母抱在懷里，碰頭哭泣。

    徐老爺子坐在輪椅上，壓著嗓子說：媽，倪子回家了。

    凌妤沒繃住，眼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

    徐家的子子孫孫除了徐二舅那一脈的人，都來了，抽噎聲一片。

    凌妤將最后的送別時間留給了他們，轉(zhuǎn)身往回走。

    走至醫(yī)院外小花園吹風(fēng)的時候，凌妤在轉(zhuǎn)角看見了觀賞亭里站著的顧罄。

    顧艇推著輪椅，停在她的腳邊。

    少年人說話的聲音依舊嗬嗬嗬喘著氣，但是音色比往常尖銳又凄厲。

    他看向顧罄的目光不再是以往藏著的粘膩，反而是光明正大的陰郁。

    你告訴我這些有什么用？冷風(fēng)中，少年嘴唇發(fā)烏來回抖動。

    然而顧罄的臉上自始至終沒有多少心疼的表情，她垂眸看著觀賞亭下，受到驚嚇冒頭的鯉魚。

    噓了一聲，別嚇著它們

    女人的聲音在深夜的冬日里，淡宛若白開水，卻又像是冰錐子一樣刺入顧艇的心口。

    少年坐在輪椅上，伸手妄圖抓住顧罄。

    然而后者只是輕飄飄睇了他一眼，輕漫的避開他那只都成篩子的手指。

    凌妤距離有些遠(yuǎn)，看不清顧罄臉上的表情。

    她只是聽見顧艇歇斯底里的哭聲。

    他說：jiejie，你把當(dāng)年我爸死亡的真相攤開，無非是想和我、我媽一刀兩斷？

    但你太天真了。即使是因為警局有內(nèi)鬼暴露了我爸臥底身份又怎樣，我爸最終是救你而死

    你欠顧宏偉一條命，欠我一個父親，欠我媽一個老公這是你永遠(yuǎn)無法還清的債。

    凌妤看著顧罄不再是像以往那般，一動不動的站著，她勾了勾唇。

    俯身用那雙幽邃的藍(lán)眸定定的與顧艇對視，然而那雙漂亮的丹鳳眼里明明看著少年，卻又像是什么也裝不進(jìn)去。

    在她眼里，顧艇什么也不是。

    沒有什么比此時此刻的對視里，顧罄輕漫的目光更羞辱人。

    顧艇像是被顧罄的模式觸碰到某根神經(jīng)，他歇斯底里的吼叫：為了得到這些證據(jù)，你不惜幫qj犯打官司？

    哈哈哈哈哈，你究竟是個怎樣無底線的怪物！胎帶的

    擺脫我和我媽又怎么樣？你依然在一步步走向地獄

    冷風(fēng)之中，凌妤聽見顧罄平淡沒有任何情緒的聲音。

    她喃喃：顧艇，我累了。

    你什么意思？顧艇睜大眼睛。

    顧罄卻像是失去了回答的耐心，她只是毫無情緒的看了他一眼，長長的睫毛下垂，直起身，一言不發(fā)的背身離開。

    走了很長一段距離后，顧罄的聲音自黑暗里傳來：你和你媽的醫(yī)療費，我預(yù)存了五十年。

    凌妤沒有去看顧艇的表情，或許是因為視野里顧罄的身影逐漸與黑夜相融，就像是下一秒，她會和太奶奶一樣，沒有選擇，讓自己精神抖擻體面的消逝。

    亦或許是因為，自己被擺了一道之后的憤怒。

    凌妤跟了上去，在醫(yī)院門口，攔住了顧罄的去路。

    嗨，又見面了。

    凌妤笑瞇瞇的，迎上顧罄微訝的目光。

    后者短暫詫異過后，視線來回逡巡點在她的臉上，似乎是想從她這張笑容燦爛的臉蛋，尋出一絲被跟蹤的端倪。

    片刻之后，顧罄沖她頷首，禮貌而周全的招呼道：你好。

    凌妤臉上的笑容僵了僵。

    接著她看見顧罄若無其事抽回視線，擦著她的肩膀而過。

    仿佛是用一句你好來傳達(dá)他們之間禮貌而疏離的關(guān)系。

    凌妤氣笑了，但她同時也被顧罄臉上疏離漠視的表情震撼到，她總覺得顧罄渾身上下氣息極淡，就像是太奶奶彌留之際給她的感覺。

    于是，凌妤在對方擦肩而過的那一刻，眼疾手快的攀上顧罄的胳膊。

    然而以往無數(shù)次成功，這一回卻被后者下意識躲開。

    許是厭惡極了她的湊近，避開她幾乎已經(jīng)成了顧罄本能習(xí)慣。

    凌妤看見顧罄眼底毫不遮掩的厭惡。

    沒有什么比她真情流露的下意識舉動更能說明問題，顧罄把對凌妤明面上的厭惡刻在身體每一寸肌膚上。

    當(dāng)厭惡成為本能，凌妤已經(jīng)笑不出來了，她吊著眼皮，用眼尾斜顧罄：怎么？嫌棄我臟？

    那天晚上，你不是挺爽的？

    還是你那晚本來就是裝的脫下我的衣服只不過是想要偷走你想要的東西，顧律，你這個玩意兒挺能耐的。

    凌妤一步步湊近顧罄，蜷曲膝彎，借著手臂與膝蓋的力量，將顧罄扯入角落暗處，傾身雙手撐住對方的肩頭，將眉目清冷的女人摁在墻邊。

    笑瞇瞇的將唇貼在顧罄的耳廓邊：錄音扣還給我！

    滾開。顧罄極為厭煩她的靠近，她偏過頭，撥開凌妤的手指，順勢一個翻身，和凌妤調(diào)換了位置。

    凌妤第一次發(fā)現(xiàn)，顧罄的力氣不比她小。

    凌妤不怒反笑：怎么？你以為拿到錄音扣，就算是贏？

    顧罄沒吭聲，只是用她那雙蔚藍(lán)色透著海藻蔓延而上咸腥雙眸緊緊的注視著凌妤。

    片刻后，顧罄忽然蓋住凌妤的眼睛，她啞著嗓說：你贏。

    凌妤一愣。

    凌妤。

    顧罄的聲音在耳邊，細(xì)語低喃。

    眼前是一大片黑蒙，凌妤的五感很清晰。

    她下意識：嗯？

    顧罄的唇忽然便觸上她的耳垂，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女人將冷冽的吐息悉數(shù)灑在凌妤耳蝸。

    凌妤忽然覺得耳廓有些癢。

    顧罄卻沒有給她撓癢的機(jī)會，她cao著一貫疏離的冷嗓，一字一頓的對她說：姜維這個案子不用你管了，就當(dāng)是我付給你那晚努力配合的嫖資，這樣解釋下來，也算你贏。

    035

    凌妤這輩子都沒有像此時此刻這么憤怒過。

    嫖資？尼瑪?shù)摹?/br>
    顧罄這個女人真敢說！理直氣壯, 絲毫不覺得自己齷齪。

    以后論無恥凌妤單方面宣布就服顧罄。

    原本以為那天的事情至少是個你情我愿的419，怎么就變成了招公關(guān)的那味兒。

    行吧，顧罄要付費也可以, 但她拿姜維那破案子當(dāng)嫖資是什么意思？

    瞧不起她？

    凌妤自問沒有顧罄, 她自己動手，最后不過就是落的一個兩敗俱傷的下場。

    前幾天，凌妤甚至特地從徐老爺子手里借了一支公關(guān)團(tuán)隊。

    萬一姜維將案子翻盤, 凌妤不過是拼著魚死網(wǎng)破的精神, 讓姜維名揚世界。

    所以姜維算是什么東西, 也能當(dāng)她凌妤的嫖資？

    凌妤嘖了一聲：你羞辱誰呢？

    她抬手拿開顧罄覆在自己眼睛上的冰涼手指, 抬眸朝顧罄看了一眼, 似笑非笑：原來顧律這么摳搜啊，您既然要付嫖資, 也得看看實際情況，就我這種張臉, 這身皮膚胸也挺好摸的，那天我看你摸了很多次，按照次數(shù)收費的話, 你給的是不是有些不夠？

    顧罄的目光停留在凌妤的胸前，肆無忌憚多看了兩眼。

    而后淺淡的勾了個唇，像是默認(rèn)了她被打擊的神志不清。

    以一個陌生人的姿態(tài)，沖她露出禮貌告別的微笑。

    接著慢悠悠的抽回目光，退開一步, 掉頭離開。

    醫(yī)院的金屬門扶手被顧罄拉開, 風(fēng)吹散她披肩的長發(fā), 似乎下一秒, 就又要融入夜色里。

    等一下。凌妤自身后叫住她。

    顧罄的腳步一頓, 像是耐心告罄，忍無可忍扭回頭：一直追在我后面不依不饒有意思嗎？凌妤。

    你這種人我見多了，惡不惡心。

    凌妤對于顧罄的惡言惡語，早就沒什么感覺。

    比起她這么瘋狂辱罵，嫖資和上床不洗澡，更令凌妤介懷。

    她吊著眼皮，眼底的笑將落不落的，盯著顧罄包臀裙下兩條細(xì)直的長腿。

    冷不丁嘖了一聲：是挺惡心的哦。面對那么惡心的我，您兩條腿都染shi了，這么走出去也挺不方便的。

    凌妤一邊說，一邊從兜里掏出一包濕紙巾，拋入顧罄懷里。

    顧罄并沒有去接，啪的一聲，濕紙巾墜入地面。

    她擰緊眉頭，那張素來寡淡冰冷的臉上，五官皺的有棱有角。

    在凌妤肆無忌憚嘲諷的打量中，顧罄面不改色并攏雙腿，接著踩著高跟鞋，鞋跟狠狠將濕紙巾狠狠的踩在腳下，碾壓而過。

    凌妤，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讓我覺得你和變態(tài)沒什么區(qū)別？

    凌妤氣笑了，她說的是實話，顧罄雙腿的確shi了。

    但也許不是因為她，那又怎么樣？

    任誰被這么羞辱之極的話一而再再而三辱罵，也會生氣。

    更何況，今晚太奶奶的死令凌妤渾身上下豎起尖銳的刺，她像是刺猬一樣，挑釁的看著顧罄：彼此彼此。

    顧罄沒吭聲，面對凌妤的挑釁，她有種既無力又荒唐的挫敗感。

    她無可奈何的抽回視線，將目光落在茫茫夜色里。

    就連她自己都沒有發(fā)現(xiàn)，剛才惡語中傷的話其實自己已經(jīng)說過很多次。

    反復(fù)重復(fù)不是說給凌妤聽得，而是為了切斷自己心中蠢蠢欲動的念想。

    人這一生原本有很多條路可以走，對于顧罄來說，她的世界里，自從顧宏偉死后，接下來的路便只剩一條荊棘遍地的復(fù)仇路。

    十多年前盤根錯節(jié)毒窟被毀以后，其中最核心的組織成員全部完好無損。

    顧罄自問自己對上他們勝算未知，她如今掌握的勢力，就連除掉一個姜家也需要耗費這么多年經(jīng)營的所有力量。

    她有什么能耐和凌妤掰扯那晚荒唐的意亂情迷？

    顧罄壓下心底無用的莫名情緒，深深的看了一眼凌妤，而后邁著細(xì)直的長腿離開。

    后背忽然一痛，啪一聲高跟鞋落地的聲音。

    凌妤瘸著一只腿，看著自己那只鞋自顧罄背脊墜落，重重的砸在地面上，她吊著眼皮睨了眼顧罄：你的身體比你言語坦承。收回你的嫖資，對付姜維我有自己的方式。

    此話一落，顧罄臉上的情緒瞬間消失。

    她扭回頭，用那雙毫無機(jī)質(zhì)的藍(lán)眸逡巡的掃射凌妤，目光沉甸甸的，沒有憤怒，也沒有斥責(zé)，就像剛才她面對顧艇發(fā)瘋時的狀態(tài)一樣，眼睛里裝不下任何東西。

    你有什么能耐？

    靠你手中那些早就落在姜博川手里的照片原件？

    顧罄語氣里透著譏誚。

    凌妤掀了掀眼皮，她其實清楚，一旦李娟在法庭提供偽證，官司失敗。

    自己動不了姜維生命，但靠著手里的照片。至少可以讓其名揚天下。

    知道是一回事，但此時此刻顧罄一幅高高在上逼問的姿態(tài)。

    徹底激怒了凌妤，她笑瞇瞇嘴硬道：法律不公正，輿論并行，有什么錯？

    自損八百傷敵一千？顧罄荒謬的扯了扯唇：凌妤，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幼稚？

    對于姜博川，你了解多少？他背后關(guān)系呢？你清楚多少？什么都不清楚，你逞什么能？

    顧罄一連三問，幾乎沒有給凌妤任何喘息的機(jī)會。

    她目光如炬的盯著凌妤：你以為姜維的案子是靠我拿下來的？實話告訴你，不管誰打這個官司都能贏。你知道姜博川為什么會來云城？他打通了云城法院上下人脈，你以為，憑什么姜維犯罪的證據(jù)確鑿，卻可以被堂而皇之保釋出庭。不是錢，而是你用腦袋苦思冥想也想不到的關(guān)系網(wǎng)！

    凌妤直愣愣的盯著顧罄，她沉默了足足有三十秒。

    烏漆嘛黑的眼珠回視冷冰冰矗立在原地，宛若高高在上的女王，蔑視一切的顧罄。

    雖然她看起來又兇又不女人。

    凌妤卻不得不承認(rèn)對方說的全是事實，而且似乎顧罄既然說了自己有辦法，那就是真的有辦法。

    她人冷漠無情瘋批摳搜，但是能力確實是有目共睹。

    凌妤之前是做了最壞打算，她打算靠著徐家的勢力，將輿論推向高潮，可是這之后，她必然如顧罄所說，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而且她也未必能干的過有顧罄背后出謀劃策的姜維。

    凌妤理智而清醒的思考了一下。

    所以凌妤語氣一轉(zhuǎn)，她仰著臉，注視了顧罄好一會兒。

    語氣平和的問：我可以信任你嗎？

    凌妤語氣轉(zhuǎn)變的太快，前一秒還是劍拔弩張，下一秒就忽然雙瞳剪水。

    jiejie，我能信任你嗎？

    顧罄是真沒想到凌妤這張臉厚的堪比城池，對上她那雙郁麗飽滿的眸子，就會令她想起某天晚上，身體貼合時的場景。

    顧罄瞇了瞇眼。

    幫我一次，好不好？

    凌妤不放心的重復(fù)道，她求人的時候，黑白分明眼珠里斂去了鋒芒，卷翹的睫毛不安分跳動著，細(xì)碎的光落在眼睛里，跳躍著滿心滿眼的碎光。

    顧罄瞥了她一眼，飛快的抽回視線，她伸手將長卷發(fā)撥到耳后，似乎要借此掩飾剛才的不體面。

    壓著聲音說：我剛才承諾過，這是給你的嫖資。

    凌妤表情一僵：

    又來了

    尼瑪?shù)逆钨Y。

    盡管心里是拒絕的，凌妤依舊維持著面上的微笑，她笑瞇瞇點頭，面不改色吹捧道：嗯嗯嗯，我肯定相信你。以你的聰明才智，搞死一個姜維，綽綽有余。畢竟你是那么優(yōu)秀的一位個人民律師。我代表所有人感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