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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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八歲的宋昭華,獨自和一個姓張的老婦人交談,說服了她為自己在宮外照料孤兒。后續(xù)不僅送了絹布和銀錢過去,還前前后后探望不下幾十次,但做到如此地步,她的母親馮蓮居然都不知道。 八歲的小女孩,和年齡數倍于自己的人交談,不論她是怎樣達成的結果,借勢狐假虎威也好,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也罷,都可以看出這人聰慧又大膽。并且,她身邊沒有一個宮人將此事告知馮蓮,其馭下能力可見一斑。 除此之外,東海國公主并不同前朝南月國那般封有食邑,宋昭華的母族又是無甚外財的清貴人家,她可以說全靠她的月銀和所受賞賜支撐著做這件事,而這般境況下卻一做九年,養(yǎng)活了幾百孤兒,讓其中數十聰穎者讀了些書,心智之堅,當真如最開始沈縝與叢綣對她的猜測那般。 三歲看老,這樣的人,若無意外往往只會隨著年歲的增長將鋒利掩入皮囊下。風骨會被磋磨,但絕不至于在此時便為禮法和規(guī)矩讓步。 在這般的反復思量中,沈縝便從七頁的卷宗里看到了那個讓她做下最終決定、獨宋昭華所有的特性。 卷宗滿篇記載,盡是庶民。 不是鴉雀要寫開平城繁華下的街頭凍死骨,也不是鴉雀要記某年某月陋巷里的哭嚎聲,是宋昭華在看在聽,為此有所行,所以為鴉雀書下,流傳到沈縝眼前。 那個特性,姑且稱之為對黔首與家國的赤忱之心。 故而基于此,在切身與宋昭華交談后,沈縝便把自己代入了她的處境,嘗試賦予自己她的性情,從而揣摩在明悟自己目的時宋昭華應有的反應。 擺在面前最迫切的事情是救國。 如何救國? 父兄不行,來歷神秘的沈映光雖然危險,卻或許能帶來生機。但沈映光明確表示了對父兄的不喜,甚至這份不喜似乎隱隱蔓延到了其他皇室男嗣身上,那么,不若先以救女人為餌,誘她見面,再行試探。若萬不得已只能談成救女人也是極好,意味著即便最后城破,女人們也可躲過欺辱,像人一樣活著。 可是沈映光居然直接表明了目的。 奪位...以女子之身上位,必然要面臨無數的反對。兄弟叔伯,滿朝大臣,都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她達成目的。然而國朝現在已然外憂內患,不思抵御外敵解決內困反倒自耗,宗室朝廷還要動蕩,這岌岌可危的境地豈不是雪上加霜? 沒錯。 宋昭華用躊躇態(tài)度面對岳欒逼問以拒絕沈縝為她設下的野望,避讓禮法絕不是真正的、決定性的原因?;蛘哒f她避讓的,是逾越禮法所會帶來的讓家國再生坎坷。 她還對兄弟叔伯有信心,不知道沈縝原本打算將這些人全部斬草除根;她還不愿與血緣親人刀戈相對,也覺得危在旦夕的東海國怎樣也不能再由自己燒一把火。 情感與利益的雙重牽扯,是這個世界上最難掙脫的枷鎖。 也是沈縝一開始想對叢綣和自己束上的鐐銬。 只可惜,困住宋昭華的情感利益,情感是對血緣親人的情、對東海黔首的情,利益是護宋氏皇族的利、讓東海國安穩(wěn)的利,宋昭華心甘情愿。而她與叢綣,這份情感與利益共筑的鐐銬卻像脆弱的琉璃,定得小心翼翼,否則剎那即碎。 情感是三分真下的七分逢場作戲,真正能鎖住人的唯有利益。叢綣百分之百的潛力值要為她所用,在她達成目的之前就必須被她握在掌心。 現今由沈縝一手促成,她從未后悔,亦不覺得自己有錯。溫熱皮囊里裝的是冰冷的血和涼薄的心,她早對自己心知肚明。 只是...在翻看卷宗揣摩宋昭華的這段時日里,她忽然不太想這樣做了。 說不希望叢綣像宋昭華,可叢綣甚至還不如宋昭華。 宋昭華尚在憑著自己心中的道義行事,羈絆于她算不得累贅;而叢綣,真正的叢綣,愿意做一個溫順的妻子嗎?愿意與病氣纏身的女人纏綿嗎?愿意坦露身體、嫵媚勾人只為迎合他人喜好嗎? 即便一切開始于叢綣設計,但當那日清晨沈縝不由分說地掌握主動權后,她已早早清楚,看起來的你情我愿,實則作為上位者的自己對叢綣的凝視將會無處不在。 哪怕再溫柔再體貼。 上位者有天然的優(yōu)越。 她知道她的苦楚,卻無數次用利益交換的說辭掩飾掉她的苦難,只需溫柔一點、體貼一點、再為她著想一點,就能堂而皇之的吃人。 有恩于你,所以可以凝視你。 蠅頭小利,你將不再是你。 于深潭中掙扎,卻要將人拉入深潭墊在腳下。 在數個晨曦與斜陽里,沈縝坐在書案前,仿若神魂出竅,冷眼看著自己裂成兩個分身。 一個分身靜默不語,一個分身為自己澄清。 在澄清的分身洋洋灑灑幾千字后,沉默的分身終于開口,問道:“沈縝,你在怕些什么?” 怕什么? 是怕一把備用的刀被人磨得鋒利后不再受自己掌控,還是怕你付出的情感未曾得到一點真心?是怕束縛己身妄圖求得一線生機卻發(fā)現作繭自縛,還是怕輾轉尋不到解脫之道反誤了她人前行? ......或者說,是怕承認吃人能讓你這個被吃的人歡慰些許? 這世道,她人的苦難總能讓你的苦難輕松一二,吃她人也總能讓被吃的你痛苦減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