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3)
馬車?yán)镉猩茸?,還擺了一小盆冰,但在封閉的馬車?yán)镱^,作用并不顯著。縱使今日天氣尚可,但聞人樾一路背著人出來,怎么可能不出汗。他拿出帕子簡略擦拭,但有的已經(jīng)滲進(jìn)脖子抓破的傷口里,藺懷生背過身,但聽聞人樾嘶了一聲。 而聞人樾只說:來年茉莉再開時,我們再來這吧。 藺懷生冷笑一聲:我這輩子都不會再來這了。 聞人樾這個瘋子連發(fā)笑的點都奇怪。 他說:生生臉皮好薄。 藺懷生不想和他說話了。 回去一路無話,但氣氛卻不沉悶。聞人樾借黃昏間隙繼續(xù)批改公文,紙頁的翻動聲讓人心生寧靜。故事里那個小郡主的影子退去,留下真正屬于藺懷生的心思。 藺懷生得承認(rèn),聞人樾突然的爆發(fā)不在他的預(yù)料中,但聞人樾表現(xiàn)的行為目的,更讓藺懷生堅信,聞人樾屬于當(dāng)時的六個卡牌角色之一。藺懷生的任務(wù)是拒不成婚,也許聞人樾就是必須成婚。 這是一對很危險的人物關(guān)系,稍有不慎就可能魚死網(wǎng)破,更何況兩個角色更深層的糾葛還沒有出現(xiàn)。起碼在藺懷生的視角里,他沒有了解到更多。藺懷生最好的做法應(yīng)是遠(yuǎn)離聞人樾,轉(zhuǎn)而接近已知的唯一可信任人選江社雁。但藺懷生不。他不喜歡把主動權(quán)交到別人手中,江社雁可以信任,聞人樾可以利用,二者并不影響。 何況所謂的信任,邊界究竟有多大,還有可能是系統(tǒng)玩的文字游戲。 藺懷生閉著眼小憩,車馬悠悠,最后也真的睡著。在這之后,天地倏地萬物俱靜,不僅是蟲鳴鳥唱,連一絲風(fēng)的聲音也沒有。全然逼真的世界在這一刻仿佛被活活抽干了生氣,呈現(xiàn)出游戲的本質(zhì)。而藺懷生身旁的聞人樾放下筆,小楷墨筆懸空,不倚斜,不滴墨。 祂靜靜地注視著藺懷生的睡顏,藺懷生無知無覺,仿佛藺懷生也成了這個世界里死物的一部分。但他是唯一鮮活的生命。祂讓這個世界轉(zhuǎn)瞬凋敗,只是為了讓藺懷生睡得更沉些。 自祂出現(xiàn)后,那些藺懷生弄的小傷口轉(zhuǎn)瞬愈合消失,祂撫上側(cè)頸,還記得藺懷生指甲的銳利。像刀,弄傷祂的脖頸,也曾捅穿祂的胸膛。臉上、脖頸的傷痕反復(fù)地出現(xiàn)、消失,這使得聞人樾俊逸的臉龐十分詭譎,最終,這些傷口原樣復(fù)現(xiàn)。 每一道的深淺祂都記的,因為這是藺懷生留給祂的印記。 祂舉起手,虛空著,但一陣徐徐清風(fēng)卻拂過藺懷生的臉頰,他鬢發(fā)微動,兩彎柔和的眉毛讓男人想起上一次見到的小羊的眼睛。他亂了發(fā),源于祂的調(diào)皮,祂又翻手,之前作亂的風(fēng)便溫柔撫順藺懷生的每一縷長發(fā)。 這個世界,你會喜歡嗎? 藺懷生熟睡中挪了挪身子,男人又靜默了。 藺懷生一覺睡醒,天完全黑沉。不遠(yuǎn)處,又燈火通明,不知何時,他們已經(jīng)到了城門口。 這一覺睡得委實舒服,藺懷生愜意得打了個呵欠。他喜歡絢爛的世界,但也享受偶爾的寧靜。睡意隨著睫毛濡濕后結(jié)簇又分開,散了,藺懷生回到了當(dāng)下這個故事里。 聞人樾的馬車暢通無阻,藺懷生撩開簾子,已經(jīng)是城門幽深的末尾,而后輝煌燈火闖進(jìn)眼。京城夜晚是熱鬧的,白天的攤子收了,夜里的緊隨其后,卸了勞作,人群熙熙攘攘,各有各的享受,勾欄瓦肆,熱酒涼茶,不勝喧囂。而這些,藺懷生有好多年沒有見過。 他心里又是驚又是喜又是急,可他聲未出,聞人樾就已說道。 前面就是臨江樓,回府上再喊廚房又要耽擱時辰了,生生,你意下如何。 藺懷生聽臨江樓這名字有些耳熟,半晌后記起,李琯曾提過一次。剛醒來不覺,這會藺懷生的確餓了,又有熱鬧,便點頭同意。 下車后,聞人府的隨從分成兩撥,留下一個駕馬,剩下的侍衛(wèi)仆從跟在聞人樾和藺懷生身后。 臨江樓不負(fù)盛名,二樓河畔臨窗的雅座與單間最為緊俏,一行人要了一間單間,兩個侍衛(wèi)守在門口,剩余的一名侍衛(wèi)與侍從則進(jìn)屋聽從聞人差遣。 聞人樾習(xí)慣性先接單子,但他看了眼藺懷生。燈火下,小郡主瑩白如玉,唯有一雙瞳仁黑如耀石,惜貴得很。桌上燈火、窗外燈火、江上與月下,通通來襯,通通不及。 而他就用這樣一雙俏生生的眼睛看過來。 聞人樾手一轉(zhuǎn),把點菜本子遞給藺懷生:生生,你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其實無外乎那些,聞人樾對于藺懷生的喜好滾瓜爛熟,有幾樣菜色甚至能夠做得比酒樓廚子更好。但聞人樾把主動權(quán)讓出,這是他的投誠。 藺懷生果然不客氣地接過來,把單子翻得飛快。平日里都是聞人管著他的飲食,現(xiàn)在他做主了,只要順眼的一律選上。他強(qiáng)壓得色的小模樣太惹人愛了,聞人樾饒有興致地看著。就在這時,隔間傳來酒興上頭的高談闊論,起初聽不清,但漸漸卻刺耳分明。 你說,那些傳言莫不是真的 你都說是傳言了,世上哪有什么精怪,指不定是哪些個心屬聞人宰輔的小娘子們泛醋編排的。 說的人急了。 這還不夠邪乎?本來一個命不久矣的病秧子,反倒活活拖死了別人,就是帶煞的命格,她親父西靖王都鎮(zhèn)不住?,F(xiàn)在連自己的jiejie都克死了! 顯然,這話已說得惹人發(fā)笑。酒席間,那幾人果然大笑。背后議論管他真假,自然越獵奇刺激越盡興,嘴上圖個過癮,心里就是清楚也不會反駁。更何況人心叵測。 還有另一個更狂妄。 照你這么說,那藺小郡主最好是能克一克聞人樾,把他克死了,我就信了你的話,信那是個天煞孤星的東西。 這些話,從藺懷生的耳朵開始絞殺,他一開始能聽清,后邊應(yīng)是耳朵死了,便聽不見。耳朵沒了用處,話就往更深處鉆,鉆進(jìn)腦子里,留下一串串惡毒的咒語。 杯盞應(yīng)聲碎裂,藺懷生蒼白臉回頭,聞人樾滿手血。血和瓷碎片落滿桌子,侍從連忙要來幫忙,聞人樾拒絕了,他慢條斯理地拿出帕子握在手心,帕子滲出一團(tuán)血色的花。 你們,他吩咐屋內(nèi)乃至屋外的侍衛(wèi),我這會流了多少血,他們得流加倍。 幾人領(lǐng)命而去。 不一會,隔壁嘈雜無比。 聞人樾笑道:晏大人家公子的聲音,前頭才和生生說不好見那晏鄢,如今做哥哥的倒來給送機(jī)會了。 藺懷生聽出他的意思了。 無論有心或無意,聞人樾握筆的手為他流了血。 我自己有主意。 藺懷生說完,呆呆地坐著,到底沒有說一點關(guān)切。 聲音漸歇,一群口出狂言的公子哥被聞人府手下教訓(xùn)得連痛呼聲都沒了,聞人樾睚眥必報,說要加倍奉還,必然是三倍、四倍、十倍不止。不知道會不會將人打死。 藺懷生原本沒這么想,但他今日徹底見識了聞人樾的瘋,又覺得這瘋子什么干不出來。 這時,隔壁又傳來新的聲音。 在京城尋釁滋事,目無法度,你們好大膽子。 是江社雁。 一間臨江樓,竟把這么多些人都聚著了。 第31章 出嫁(10) 江社雁作風(fēng)正派冷硬,朝中更無朋友,這些紈绔無不被家中告誡,離江社雁遠(yuǎn)些,不要犯到他面前去。 可這會幾個公子哥被教訓(xùn)得頭破血流,再打下去命都要保不住了,見著江社雁竟生起幾分希冀,忍不了痛的幾個已經(jīng)在那嚎:江大人!救救我! 江社雁凌厲的目光轉(zhuǎn)向聞人府的侍從。從現(xiàn)場看,的確是他們盛氣凌人。 聞人的侍衛(wèi)不卑不亢,答道:江大人,這幾人口出狂言,造謠生事,我家主人看不慣,便遣我等讓幾位公子明白,不是什么話都可以說的。 那晏府的公子哥聽了,當(dāng)即憤然怒罵。他被打得缺了牙齒,這會一張口,就不停地冒血。 關(guān)你、你們什么事! 江社雁聽后,臉色微沉:我也好奇,京城什么樣的人家能夠替律法行事。 聞人樾身邊的隨從笑了笑,他很會說話,當(dāng)即便請江社雁移步隔間。 江大人去了就會明白。 那隨從一語中的。 門正對的位置是聞人樾,但江社雁一眼見了藺懷生。聞人樾笑里藏刀,好像篤定江社雁會有什么反應(yīng)。頃刻間,江社雁把事情的始末猜了大概。近日京中流言橫生,江社雁也聽過不少。 他扭頭對自己的侍從吩咐道:把人送到京城府尹那,報大理寺的名字。 他說,卻闔門把隨從關(guān)在外頭,不肯再有旁人知道藺懷生其實在這里。 聞人樾笑著打招呼道:江大人,難得在朝堂之外碰面。 江社雁不言,他與聞人樾話不投機(jī)。但男人余光里看著藺懷生。說難得,最難得見的其實是藺懷生。聞人樾養(yǎng)著他,但也關(guān)著他,宰輔權(quán)勢越來越大,聞人府越建越深,江社雁只記得兩三年前的上元節(jié),燈火闌珊中他見到放河燈的藺懷生,那是他們離得最近的一次。那一日江社雁獨(dú)自批復(fù)完公文后回府,無人與他過節(jié),心生寥落。而藺懷生被河燈映亮臉龐,他被藺懷生映亮。那夜,江社雁靜靜地注視了很久。 然人生中其余無數(shù)次,相逢匆匆。 江社雁見桌面空空如也,詢問。 你們剛來? 同時江社雁心里也有了疑思。現(xiàn)在已過了該用晚膳的時間,加之藺懷生平日里幾乎不出聞人府,兩人當(dāng)下出現(xiàn)在臨江樓,實屬罕見。江社雁怕這其中是聞人樾的謀算,而藺懷生當(dāng)了他行事的擋箭牌。 藺懷生點頭:我們今天出城去散了散心。說完,藺懷生桌子下的手便被聞人樾握住,藺懷生一怔,想扭頭看去時,聞人樾又捏了捏他手腕。藺懷生猜測,是聞人樾提醒他少說。盡管不明其意,但藺懷生還是把他們?nèi)ニ轮袑熱兜脑捬氏隆?/br> 現(xiàn)在再想來,聞人樾雖讓藺懷生恨不得生啖其rou,但在他jiejie案子的事上聞人樾從來不曾隱瞞,藺懷生問,就俱以告知。相反,江社雁口頭上一昧地為他好,就好像給小孩子的敷衍承諾。藺懷生的態(tài)度不免冷淡下來。 江大人吃過了? 他的愛恨都極濃烈。心里裝著那人的好,就在那人面前有千百種不自覺的嬌態(tài)和可愛;可一旦在他心里變成草芥,就連一個正眼也得不到。 他這時候的樣子很有王公世家的清高做派,叫人想起他本該是名正言順的郡主,而不是任人拿捏的小可憐。 江社雁心里有點不是滋味,但他不善言辭,無從解剖自己心意,世俗枷鎖還層層來套,他誰也不是,又怎么比得上別人巧舌如簧。原本叫人退避三尺的威嚴(yán),在這里通通無用,甚至讓他劣勢,讓他語拙。 江社雁不知道該說什么,便只回應(yīng)了一個是。 聞人樾便笑了。 那就可惜不便留江大人了。 這樣的聞人樾還有什么君子儀相,他只差沒明晃晃地把嘲笑掛在嘴上。但他最名正言順,就離藺懷生最近。哪怕藺懷生只是緘默,但他許可。那聞人樾無論以如何卑劣下作手段把珍寶圈入懷中,像一條滴著涎液的惡犬,都無人能質(zhì)疑。 聞人樾起身。他的手掌堪堪止血,走動間,難免血跡星星點點落在地上,但他面無異色。 我親自送江大人。方才的事,勞江大人有心了。 聞人樾走近后,笑著輕語道:生生剛才可生氣壞了。聲音輕,仿佛是照顧小郡主的面子一般。 江社雁不自覺地向藺懷生看去,只見到他抿著唇的半張側(cè)臉。只這一眼,就中了聞人樾的算計,默認(rèn)地被拉上賊船,有大理寺卿的名號壓著,那幾個言語放肆的紈绔下場可知。 聞人樾實則笑不進(jìn)眼。 他這會心里很不高興,言語上更是辭令完備,叫人挑不出一點錯處,實際只想把江社雁驅(qū)趕離他的生生旁邊。 江社雁耐著性子與他周旋,忽然間,江社雁看到聞人樾衣領(lǐng)之下的撓痕。光影之中,紅痕更像紅線,交錯纏在脖子上,更像一個項圈。十萬句愛語誓言抵不過一條紅線的隱喻與欲。江社雁頃刻變了臉色。 男人的怒色如山雨壓抑欲來,偏偏藺懷生不看他,察覺不見。藺懷生附和聞人樾的言語,與江社雁淺淡告別。江社雁到底不想嚇到他,更不想叫藺懷生知道這些腌臜事后難過,當(dāng)即忍下。但當(dāng)聞人樾送他出了雅間,江社雁冷不防攥著聞人樾的領(lǐng)子把他摁在柱子上。 聞人府的侍衛(wèi)紛紛抽刀,被勒住脖頸的聞人樾卻不慌不忙地?fù)u了搖手,示意自己的人鎮(zhèn)定。 江社雁壓低聲音,不讓屋里人聽到,但怒氣卻絲毫不減。 你怎么敢這么對他? 聞人樾起先不解,但江社雁把他衣領(lǐng)攥得很重,眼見要在脖子上形成新的勒痕。 要是把生生留給他的痕跡破壞掉可就不好。聞人樾陰郁地想。 他手上力道也極大,鉗住江社雁的手腕往旁一甩。他用的還是受傷的那只手,滿是污跡的血帕因而掉在地上,江社雁的手腕與袖口更全是血跡。 聞人樾渾不在意,從侍從那接過新的一條帕子,重新握住后,對江社雁說道。 江大人審案子時也是這樣給人著急定罪? 江社雁冷笑:宰輔卻是連證據(jù)都明晃晃地攤著。 聞人樾見對方盯著自己的脖頸,恍然大悟,臉上笑意更甚:原來江大人指的是這個。 藺懷生到底手勁輕,到這時,聞人樾臉上的巴掌印已經(jīng)消了,但撓出來的血痕到底不同。 這是他獻(xiàn)上忠誠后得到的獎賞,隱秘又張揚(yáng)地宣告他有主,無人比他更優(yōu)越。聞人樾心中逐漸涌上快意和興奮,他不知道,藺懷生不在意,但也許遇見過他們的每一個人都曾對這些痕跡有過放肆的揶揄,那聞人樾希望這痕跡永遠(yuǎn)不要消。 我與生生之間的親昵事聞人樾笑語晏晏地嘲弄道,江大人這也要橫插一腳嗎? 江社雁斷然道:生生不可能如此放肆。江社雁能說出藺懷生的千百般好,總歸沒有一句不好。 聞人樾不笑了,他徑直走過江社雁身邊,只拋下一句話。 因為我是他的丈夫,我能見到他所有別人見不到的樣子,而你是什么東西,能夠了解藺懷生?只有最愛的人,可以肆意得到他的不好。 門在江社雁面前合上,而聞人樾的話如利刃,直插進(jìn)江社雁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