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9)
菩薩沒有指他,反而指自己的胸腔。 你有。 那里存著明明白白的罪證,自己不小心保管,還要大大咧咧地放到別人這里來。 我聽到了。 河神堂堂正正地看菩薩。 藏不住,除非神明魂隕,否則在你這里,藏不住的。 當然還有其他辦法,比如消姻緣散神婚,但河神就是死了也不會這么做的。 藺懷生看了河神兩眼,扭過臉去。菩薩的下顎和肩頭相連綿延,就成了層巒疊嶂的小山,這是菩薩的婉約,那要翻過多少座山,才能抵達他眼畔。 河神敲問菩薩心門。 菩薩應了嗎。 菩薩說:河君,你心亂了。 屋外暴雨都想為他停,化清風明月更漂亮,于是祂為這場不得不下的雨遺憾。仗他沒往外看,雨越下越大,想要早點下完,入耳卻還是原樣。 金色的神魂扯動為他修補的菩薩,像壞小孩,藺懷生若不應他,河神還樂此不疲。藺懷生沒辦法地轉回頭:怎么了? 河神沒有問藺懷生,菩薩說別人心亂,自己是不是扭了臉才做到無動于衷。 長夜漫漫,你我閑坐在這,不如去看看那尊神像? 這是河神第二次提看神像,藺懷生便問他。 你想要它? 河神定定看了藺懷生幾瞬,倏然轉而開懷大笑,他眼睛里有光。 那是菩薩像,我已經有了真的菩薩,為何要一個假的? 藺懷生抿起嘴。 他說對方的感情摻假,離開故事和角色的支撐,是高樓塌。但河神不管,就要明明白白表現給他看。 藺懷生可以不認同,但不能不尊重。 你可以要它。 你神魂還沒有容器,有了這尊金身,對你會更好。再強大的神魂沒有寄身,對于他們這種由信仰凝聚的神明來說多少存在隱患,當然,如果失去信仰,容器說到底也只是另一種形式的茍延殘喘。 河神還是拒絕了。 那是你的東西,懷生,你倒應該回到金身里。 但好像藏情意對于他來說太難,河神又說道:泥身不配你。 沉默有片刻,但再開口的不是他們中任何一個。 李清明好像是忍不住一般,笑了。 他之前被綁都沉默不言,近乎逆來順受,讓人險些忘了他的存在。兩位神明的目光向他投來,但他不曾有絲毫不安,盡管模樣狼狽,李清明的神態(tài)卻從容。 不是諷笑,不是嘲弄,對方似乎真的遇到趣事而笑。于是藺懷生問他。 你笑什么。 李清明抬頭:我想給您一個忠告。 河神略抬下顎:你說。 骨子里的自傲,使得河神不在意李清明可能有的任何詭計。 兩位大人還是不要輕易把神像放出來比較好。 藺懷生說:你果然知道什么。 李清明說道:一個忠告而已,給我的舊神,與新神。 趙游睡得不好,饑餓與憂懼使他在夢中也深受其擾,一晚上的陸離光怪,等他迷迷糊糊醒來時,甫一和周圍的許多視線對上,差點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河神抱臂,說道:起來干活了。 啊,啊?什么活?趙游顯然還很茫然。 河神指了指他靠著的木箱。 這個。 昨晚藺懷生和河神最終還是沒有查看神像,汪旸家地窖的教訓歷歷在目,從目前來看,由趙游作為打開木箱的人的確是最為穩(wěn)妥的選擇。 你我不用休息,但這會還是不必讓其他人再膽戰(zhàn)心驚了。藺懷生如此勸道。 是以兩位神明等到了天明。 等我嗎? 聽完藺懷生的解釋,趙游神情樂呵呵的,掩飾不住欣喜與傻氣。 汪旸嘲笑道:是啊,一群人等著你呢,睡前念叨著怕睡不著的人,倒是呼嚕打得最響、起得最遲的那個。 趙游大窘:誰打呼嚕了! 聽他們鬧夠了,藺懷生再次對趙游懇切道:麻煩你了,趙游。 從突如其來的洪水算起,至今才過了一天而已,客觀來說耗費的時間其實很短,但藺懷生有預感,他們恐怕不能在這個副本久留。沒有食物與水源的菩薩廟就是逼迫與催促,哪怕菩薩和河神可以免俗,但他們的信徒rou體凡胎,不可能堅持多久。 趙游明白事理,他點頭:那我準備開了。 眾人依言背過身,村民渾渾噩噩跟著照做,就連被捆住的李清明也被藺懷生照看住轉過了身,確保不會有任何一個人受到神像的影響。 河神卸下了木箱表面的束縛,接著,一陣撬動聲,趙游打開了木箱蓋子。 趙游,仔細看看神像上有什么。藺懷生提醒道,搬得動神像的話,背面也看看。 好。 接著就是沉默的時刻,但藺懷生和河神不能掉以輕心,他們站在最靠近趙游的位置,同時方便觀察其余眾人的反應。 忽然,趙游叫道。 有血!在神像的下半身。 藺懷生發(fā)現眾人有所異動,很明顯趙游的話觸動了在場不少人。 而趙游已經緊接說道。 血已經發(fā)黑,有一陣子了。 電光火石,藺懷生想到一種可能。 汪旸,恐怕那是你父親的血。 在神像從菩薩廟中搬走后,期間一直由汪旸父親代為保管,在其死后,村民多次想向汪旸討回神像但都無果,那么神像上的血跡主人基本上可以鎖定。 見汪旸大慟,藺懷生立刻道:不要回頭! 汪旸肩膀顫抖,但最終克制住了。 趙游繼續(xù)說道:黑血濺到的地方,神像有被腐蝕的痕跡。 雖說金軟,但也從來沒有被血濺出黑窟窿的情況,凡人的血好像黑的蛀蟲,慢慢蛀空神像的表面,而這尊神像又雕琢著菩薩栩栩如生的臉,便越發(fā)詭異。 趙游獨自面對神像,有些緊張地滾動喉嚨,同時他也覺得奇怪,神像上的污痕按理來說十分明顯,為什么之前在地窖里竟然沒有任何一個人發(fā)現。 隨著趙游一連串的話,連村民們的反應都很大。 神像被血污了?!這是大忌,大忌諱啊! 怪不得,怪不得原來村里日子越發(fā)難熬,是神像被污了! 李清明道:這尊神像不能用了。 隋凜勃然大怒:不可能! 虔徒表現出對神像無比的在意,也是,之前他為了偷神像,甚至和汪旸大打出手。 李清明費力地抬起頭,他眼神中略有嘲弄。 神明喜潔,隋凜,你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那不如你去問問兩位神明,看他們誰還愿意要這尊神像。 趙游是唯一對這些鄉(xiāng)俗里的神鬼之說陌生的人,他看著面前千瘡百孔的藺懷生,不禁問道:被污染的神像,會怎么樣? 李清明說:神明墮神。 氣氛倏然凝滯。盡管眾人沒有回頭,但他們心想的,都是菩薩。藺懷生感應到了。在信徒凋敝之后,菩薩久違地感知到如此多的心聲。 依李清明的話,曾經潔凈的菩薩已被污染,不再慈悲,一切的詭異緣起于誰,不言而喻。 藺懷生出聲:趙游,把箱子合上吧。 當下,他心情倒很平靜。 趙游應了,等聽到木箱蓋上的聲音后,村民們率先想要朝神像撲去。 見他們要來搶,趙游下意識撲在木箱上,用自己的身體遮蓋,一臉的不可思議。 這樣都能中招的嗎! 但那些人并未真的靠近趙游和神像,就被河神一鞭子全部都抽了回去。 李清明看著這些蜷縮在地上眼睛里再沒有光的人,說:他們只是很虔誠。 這尊神像,是人們世世代代積攢下來的。最開始很小,不倫不類,每當他們富裕一點,就把神像拿下來,加入新的金子,重新熔鑄。神像一點一點地變大,幾百年里,他們只要有一次私欲,神像就不會是現在的模樣。如果神像也有血rou,割開來看,恐怕都是他們的心血。 第64章 泥菩薩(16) 無論信不信神、敬不敬神,李清明的話都令人動容。但他以一種旁觀者的口吻說仿佛親歷的言語,卻又更讓人悚然。 他讓人難以琢磨,他到底是愛神,還是恨神。 因為藺懷生提前從751那里了解到身份牌,他現在反而因此有點鉆了牛角尖。惡人和倀鬼,到底指向什么,而李清明又對應哪一個。游戲原有的陣營被打破,玩家的目的都未知,現在看似藺懷生手握主動權,但任務卻沒有太多進展。 正如李清明所說,村民們此舉并非受神像的蠱惑,而是發(fā)自真心,他們對神像的搶奪更像是無法接受神像的污損。幾百年的金身,剝奪了這些大山里的人類rou體與靈魂本能夠富裕的機會,因此,神像似乎比神明更能夠代表他們的信仰。當河神的鞭子抽在身上,這些人明白再也不能靠近神像后,他們就以一種匍匐的姿勢倒在地上,蜷縮著如一個個萎縮的軀殼,叫人看得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到此為止,李清明說的一切都是對的。 他無差別地給善意提醒,提醒村民提醒神明,叫人看不清他的真實目的。和這類人做對手,是讓人頭疼的事,但藺懷生仍要始終保持警惕。 藺懷生解釋道:神像污損,神明墮神,的確如此,但我不是。 但眾人都太沉默。隋凜神色異樣,他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哪怕藺懷生這時徐徐道來,他似乎也難從自己的臆想中脫離。事實上,幾個身份牌的玩家都各有所思。 目前藺懷生玩得副本還是太少,對于游戲的機制仍然不算清楚了解。他不知道其他玩家的任務是否和自己一樣,只能作假設,倘若真有重疊的任務,那么在找出罪魁禍首這一項上,陣營對抗則不再是表面上的神明信仰,而是兇手與清白者的較量。事實上,在這個副本中所謂的陣營很可能不是絕對的,玩家可以相應地變換立場、選擇隊友。真正兇手牌的玩家極有可能混淆視聽,把嫌疑轉嫁到其他玩家身上,影響眾人的判斷。 李清明追問道:菩薩為何能夠篤定? 只有李清明的聲音,只有李清明的目光,但仿佛不止于此,關切的、猶疑的、明顯的、隱晦的李清明好像是一切的縮影,代替所有人來問。 所以哪怕表面上只有他一個人,但足夠把藺懷生推到眾人的對立面。 在神像濺血之前,我不是已經被你們從中剝離了么?藺懷生說道。 我的信徒在心里已經不承認我是神明,那尊神像便不再屬于我這樣說來,我還算陰差陽錯僥幸得救。 李清明可以笑里藏刀咄咄逼人,這些話術藺懷生同樣也會玩轉。 菩薩垂眸,口吻平淡,字字卻如鈍刀割rou,麻痹的人因此而醒,在后知后覺中感受到巨大的羞愧與痛苦。情感足夠牽動rou體,有的人在隱隱發(fā)顫。藺懷生環(huán)視四周,隋凜是如此,他的虔誠就已經足夠把他自己殺死,而李清明的顫抖,藺懷生辨認后發(fā)現,他是興奮。 人類的情感足夠強烈,甚至不再需要貢品和香火作為中介,神明吞吃信仰的同時也飽嘗這些情緒,藺懷生吃到了隋凜的,也吃到李清明的。 他滿心計算,也滿心虔誠。 他是人類情感最豐富與復雜的投射,以至于讓藺懷生也會沉思,自己是不是也是其中之一。 藺懷生自證清白后,廟內的氣氛在面上趨緩。 暴雨始終未停,他們卻不能在廟中坐以待斃。神像這一邊的線索暫時斷了,于是藺懷生與河神商議,從山林中那些化白骨后又恢復了的村民入手。幾人分成兩路,藺懷生、趙游留在廟中,看守神像與李清明,而河神則帶著汪旸與隋凜出去搜尋。 三人走后,廟內無聲。一開始趙游還積極與藺懷生找話題聊,但說著說著,他的聲音也漸漸消失。在極其慘烈的教訓后,所有人只能默默忍受饑餓。剩在菩薩廟里的人再平凡不過,不必細算能撐幾天,人非圣賢,克服欲望和本能談何容易。廟外雨水固然危險,但在廟內同樣折磨,這個不大不小的空間徹底成為了圍困一群人的孤島。 即便是落難神明,但也不用受饑困之苦,此刻唯有藺懷生最好受,他的沉默更多是在思索副本的疑團。與之相比,李清明倒是真的特殊。他好像完全克服了rou身對于欲望的追求,即便臉色憔悴,但態(tài)度仍然從容。 菩薩,可以請您幫我一個忙嗎。 他也很大膽。 藺懷生想看他耍什么花招,便頷首:你說吧。 李清明渾身都被藺懷生束縛住,他每一個動作都艱難,更不談是否能維持他一向喜潔且守規(guī)矩的習慣,但他毫不介意向藺懷生展示他的狼狽,笑吟吟的模樣仿佛欣然接受藺懷生對他的任何質疑與掌控。他與隋凜不同,但又與隋凜一樣,用各自的方式把神明捧得高高在上,神明同樣能夠在他這里得到無上的滿足和快意。 神明與被挾持的信徒,仿佛畸形變異的綁匪與人質斯德哥爾摩。 菩薩,您在想什么。 藺懷生的思緒從他的第一個副本中回神,他的確想得有些遠,但李清明的聲音卻太近了一些,甚至仿佛響在他的耳側。 藺懷生定定地看著李清明幾秒,被對方回以坦然而溫柔的笑容。 菩薩,您走近些。 李清明絲毫沒有被束縛的警惕,仿佛他和菩薩之間不存在任何隔閡。他仰高他的臉,甚至露出人類脆弱的咽喉。 他的笑容有些無奈:我鼻梁上的傷口進了汗,眼鏡再壓著,不太舒服。 這里只有他一個人是帶眼鏡的,現在鏡托滑到他之前的傷口上,滋味可想而知。藺懷生聽懂了李清明的潛臺詞,希望他能幫扶一扶眼鏡。好像他們之間是再親密不過的關系。 藺懷生審視他。 李清明見狀,笑著說道:菩薩為什么總是這樣防備我,您感受不到我的虔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