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0)
他的話坦白,又意有所指,藺懷生想到了一開始李清明給他上貢的一大捆香,想到過程中他似是而非的忠告,他之所以還能和隋凜作比較,也正是因為藺懷生還能從他這里得到信仰的力量。 這成為神明與信徒之間心照不宣的隱秘。李清明好像就以此拿捏住了菩薩,可藺懷生不喜歡看他得勝的模樣。 菩薩走近,他俯身允了李清明的請求。指腹抵著鏡架,一開始輕微的壓力讓鏡托和傷口接觸得更深,汗水中細(xì)小的鹽分刺激疼痛,李清明下意識皺眉閉眼,藺懷生觀察他的疼痛,同時把眼鏡輕輕一送,重新架回鼻梁的位置。李清明睜開眼,疼痛仿佛轉(zhuǎn)瞬即逝,隔著鏡片,他與藺懷生對視,都依然能清晰地傳遞誠摯。 菩薩施善舉,但心卻不慈悲,否則大可將李清明的傷口治愈,他的話自然也不慈悲。 是可以。但我為什么要你的虔誠?隋凜也虔誠,他還忠誠,我選他不是更好? 李清明定定地看著藺懷生,半晌后,仿佛他說了多么不可思議的笑話,眉眼里全是笑意。 菩薩真的只需要一個人的愛就夠了么? 他曲解,偷換概念,說虔誠是愛。但虔誠怎么不算愛。 沒有一個人能夠獨占神明。 李清明說道。 一人的愛,怎么能夠滿足神明? 也豢養(yǎng)不起神明。 連藺懷生與李清明之間都無話后,菩薩廟是真的壓抑而死寂,幾乎所有人都渴望自己能夠睡過去,最好一場大夢醒來,沒有暴雨沒有大河,一切天災(zāi)都結(jié)束,不用想是誰終結(jié),他們自然而然被拯救。 時間愈久,甚至都到了夜里,可河神他們?nèi)匀粵]有回來。 藺懷生心有擔(dān)憂,但還有更多人在菩薩廟,他不能輕易離開,便只能再等。 不知是深夜什么時候,廟外的大風(fēng)一陣陣地吹刮著門窗,能睡去的人渾渾噩噩,睡不著的人與饑餓抗?fàn)?,他們間或的干嘔,但根本沒有東西可吐,到最后希冀吐出的恐怕是對于食物的渴望。 蕓蕓眾生,這些村民只是其中再渺小不過的縮影,他們愚昧、可憐,如一片片搖動的草芥,為了各種欲望奔波勞碌,最后永遠(yuǎn)都在艱難求生。 他們襯神明也可悲,即便他們就在藺懷生的座下,但藺懷生幫不了他們。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世界,但藺懷生想到了自己的曾經(jīng)。人類的生命轉(zhuǎn)瞬即逝,每分每秒都彌足珍貴,竭盡全力地充盈人生的每個瞬間,是藺懷生活著時的念頭,也是他喜歡這個游戲的理由,刺激與偏激都只算其中一個部分。 好餓 藺懷生聽到身后那些村民喑啞的呢喃,明白他們或許想說的不僅如此。人可悲在于受制欲望,但精彩何不在于欲望。 神 神像 好餓 只是,呢喃的聲音越來越多。情況不對勁,藺懷生迅速回頭。 不知何時,那些村民都醒了過來。他們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趙游,貪婪、渴望地把趙游在目光里拆解了一遍,而趙游倚著木箱睡得渾渾噩噩,渾然不覺危險。 他好幸運(yùn)啊能夠見神像,能夠淋雨 是不是神最愛他? 那我們吃了他,就會一樣得到眷顧了吧 第65章 泥菩薩(17) 藺懷生厲喝道:你們想干什么! 但那些人根本沒有從畸形的欲望中被清醒,他們看了看藺懷生,目光全無敬畏,而落在趙游身上時,直白的貪婪則毫不掩飾。村民開始爬起來,饑餓腐蝕四肢,他們一開始只能手腳并用在地上爬,幾步之后才搖搖晃晃站起來。自始至終不變的,唯有他們對于趙游的覬覦。趙游仿佛成了他們瘋狂的執(zhí)念,而欲望驅(qū)使他們向前。 只一步,菩薩凌厲的披帛把他們都打倒。人如草芥,此刻這些村民也全都毫無抵抗力氣,輕飄飄地倒,倒在地上時一聲聲沉悶的響。他們沒有醒,趙游反而醒了。小伙子睡眼惺忪,遲鈍的表情不知是源于睡意還是饑餓,愣愣地看著眼前菩薩與村民的沖突 他不敢說話,眼神一勁求助地望向菩薩,希望菩薩能夠給他解答。但當(dāng)下藺懷生實在無暇顧他這份疑惑,只對趙游迅速道:到我身后來。 趙游下意識還要顧及神像,但哪里知道自己才是身處險境的那個。 藺懷生再次催促:別管神像,快過來! 趙游這下連應(yīng),幾步就躲到藺懷生身后,也是這時他才直面到村民明晃晃的惡意。人性中的惡有時候遠(yuǎn)超常人所能想象的范疇,趙游的直覺很準(zhǔn),知道這些惡意針對的是他。 為什么 趙游瞠目結(jié)舌,他有惶然,更有不解。 伏在地上的李清明的聲音傳來。 人是欲望的產(chǎn)物,本身也有克制欲望的能力,可一旦淪落為欲望的俘虜,就和現(xiàn)在你看到的沒什么兩樣。 充滿哲理的用詞實在不像大山里長大的人所能說出來的,但一針見血。 在趙游移動后,裝神像的木箱孤零零地留在角落,一時間村民們的目光有了猶豫。趙游只是靠近神明與吃飽肚子的手段,神像才是他們心中最終的渴望,他們下意識想要向神像走去,即便神像受污的詭異和危險就在眼前,但他們依然如飛蛾撲火。 走了幾步,也許是重負(fù),使他們停下的不是菩薩的斥責(zé),而是他們自己的身體。他們深深地彎下腰,咳嗽、干嘔,想要嘔出什么東西來一樣。干嘔會產(chǎn)生聯(lián)動的反應(yīng),往往令旁人也不適,但這些村民的嘔吐聲更像是嘶吼,在生理上更讓人覺得恐怖。 趙游想到了之前食人羊的陷阱,便說:難道他們胃里還有羊rou 他不禁疑惑,甚至開始回憶昨天那只復(fù)活的羊身上是否還有殘缺的部分,但藺懷生告訴他不是。 恐怕嘔出來那些羊rou還不夠,這些人的身體已經(jīng)被侵蝕了。 在他們受食欲驅(qū)使吃下羊rou的那刻,就被卷挾入這場詭異的食物鏈中,以往的獵物成了主宰,嘔吐恐怕只是食人羊給獵物做下的獨特標(biāo)記。 有人真的嘔出了東西。 并非羊rou,而是他自己活生生的rou。 胃的碎塊,包含著黏液與膽汁,霎時,空氣中彌漫著難以言述的難聞氣味。 嘔出內(nèi)臟的那個人卻渾然沒有感覺到疼痛,他怔怔地盯著地上屬于自己身體的部分,然后徒手抓起那一灘東西里的碎rou,塞進(jìn)自己嘴里開始咀嚼。 場面過于驚悚,沒有一個正常人能夠接受,趙游到此為止實在撐不住了,他捂著自己的嘴拼命干嘔,就連李清明的臉色也不太好看,而最為悚然的,是對面所有村民麻木的表情。比起先前的白骨,他們還完整保留人類的皮囊,但卻更為徹底地淪落為欲望的怪物。 那個吞食自己內(nèi)臟的村民完成了一次進(jìn)食。 餓 并沒有飽腹感,村民麻木的神情中流露出一絲遺憾。于是,好像所有的村民都感到可惜,再有嘔出的內(nèi)臟殘屑,他們也只是像回收物品一樣地把內(nèi)臟重新塞回身體里。 餓 城里人的rou,應(yīng)該有味道吧 趙游的臉色徹底黑了。而就在他與那些人對視的瞬間,那些村民頓時有了目標(biāo),甩掉手中殘余的內(nèi)臟,趙游是他們填飽肚子的選擇,更是觸碰神像的媒介,所有人都瘋了一般沖著趙游手腳并用地爬去。避難的菩薩廟被再次分割,屬于藺懷生三人的地方只有一處角落,其余則聚滿了虎視眈眈的村民。 這時候連李清明都被菩薩庇佑。他看著藺懷生一次又一次地?fù)敉四切┖翢o理智的愚民,目光明滅不定。 他們已經(jīng)只是披著人皮的怪物了。李清明對藺懷生說,如果不能狠下殺手,菩薩你只不過是在徒徒損耗自己的神力。 依托泥身,信仰凋敝,您還能撐多久。 他比其余兩人都更對這些村民狠心,哪怕這些是他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 藺懷生迎擊這些村民,自然更清楚李清明說的是實話,面前這些村民已經(jīng)不能算人類,此時多余的心軟只會讓自己身陷囹吾。但李清明同樣也在讓菩薩殺人。 由于藺懷生的阻撓,這些村民記恨上了他,目光如有實質(zhì)地釘在藺懷生身上,不再有半點對于菩薩的敬畏。在他們眼中,此刻的菩薩已不是神。 礙事 菩薩真礙事 他們,或者說它們,窸窸窣窣地交談著。 吃菩薩 吃神明,不礙事了 不會餓了 它們因為美好的暢想而發(fā)自內(nèi)心地露出笑容,在面上更像是扯動皮rou,露出一張張血盆大口。凡是它們的異類,人類、神明,通通劃為食物。 趙游罵了一聲。 一群怪物,和你們拼了! 連李清明嘆息,為菩薩近乎優(yōu)柔寡斷的慈悲。 你救不了他們。 他多想要菩薩知道,世間多的是愚昧和混沌,人類經(jīng)過幾千年的衍化,捕殺異類,廝殺同類,他們完全適應(yīng)了殘酷的世道,甚至創(chuàng)造出更光面堂皇的罪惡,他們在這一套法則中如魚得水。人類已經(jīng)不是弱小,也不需要庇佑。菩薩為什么要選擇從神臺下來?這是一種錯誤。 而且他們也不是您的信徒了,他們死去,對您并沒有什么影響。 神明難道就得這么慈悲?那李清明真要笑菩薩愚昧。他近乎惡劣地想,也許神明并不高貴,他們由人類創(chuàng)造,也仍然保留人類的一切弊病和弱點。誰都不是完美的造物。 李清明多么希望菩薩是完美的,因為在他心里,菩薩已經(jīng)趨近完美。曾經(jīng)的他可以在菩薩廟一坐就是一天,什么也不干,仰望金身神像,在描摹菩薩的面容中整個人就得到莫大的平靜與滿足,那時的每一天,仿佛菩薩都在如他愿。如果他能幫菩薩改掉身上屬于人性的弊病,那么他就會是助菩薩完美的最大功臣。 什么河神,什么神婚,菩薩的身邊不需要任何人。 披帛如利箭,穿透對面其中一人的胸膛,整個過程干脆且干凈,沒有任何一滴血珠濺落,而rou體遲遲倒下。 你錯了。 藺懷生丟給李清明這樣一句。 究竟是菩薩不慈悲,還是菩薩可以救人,藺懷生并沒有向李清明解釋。 而李清明也不需要菩薩解釋,他呼吸急促,迷戀于此刻真正完美的菩薩,目光一刻也未離開過藺懷生的背影。他看得無比專注,仿佛菩薩不是在殺人,而是在布施。 漸漸的,滿地尸體,這些人至死都睜著眼睛。他們生前個個如同怪物,但倒下后與普通人類無異,再看菩薩cao縱披帛奪取一個個人性命,只會覺得菩薩恐怖非常。 河神一行人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般場面。 這下有理也說不清,趙游頓時怒視李清明,懷疑這是對方算計好的陰謀。 現(xiàn)在,藺懷生終于能夠分心去顧那個寄存于自己胸腔里的心聲。不知何時,它變得無比微弱,仿佛下一刻就要死去。而這道心聲的主人,再見時神魂已經(jīng)快要潰散。菩薩殺掉了河神所有的信眾,他不僅在殺人,同時也在弒神。 兩位神明沉默對視。 趙游十分著急,他甚至揪住李清明的領(lǐng)子,把李清明從地上拽起,想這樣威脅他親自說出真相,昨日那只食人rou的羊卻再次來臨。 它沒有攻擊在場的任何一個活人,甚至頗有禮貌地在廟外抖落皮毛的雨水,把蹄子里的泥濘在地上踩干凈后才邁進(jìn)小廟。它直奔地上的尸體去,除此之外對別的再無興趣。它一樣咬碎了這些村民的顱骨,拖拽著每一具尸體往廟外走去。 這只羊來回奔波,但是它卻那樣得盡心盡責(zé)。 沒有人知道它把尸體拖到了哪里、用來做什么,直到它拖著最后一具尸體,歡快地踏出菩薩廟,在廟外叼著尸體甩了甩,尸體上的rou塊就像滾了熱水一樣,與骨架干凈利落地剝離。rou塊四處散落,接觸土地之后竟然轉(zhuǎn)瞬消失,像是什么奇異的滋補(bǔ),原本荒蕪的地面草木破土而生,不過瞬息,仿佛世外桃源,入目全是燦爛山色。至于骨頭,則就像無用的垃圾,被白羊隨地一棄,變成美麗景致里唯一的詭異。 白羊終于心滿意足,它在草地上打了個滾,還咀嚼青草,獨自玩鬧了一會,又悠悠消失在雨幕之中,留給眾人更深的謎團(tuán)。 現(xiàn)在,菩薩廟只剩下六個人了。 藺懷生收回目光,看著即將神滅的河神,說道。 我會救你。 說著,藺懷生直接喚來隋凜。 他對隋凜命令道。 來抱我。 第66章 泥菩薩(18) 慈悲是菩薩的特征,不沾情愛也應(yīng)該菩薩的特征。 沒有人問過這個叫懷生的菩薩,因為全天下各式各樣的菩薩都理所應(yīng)當(dāng)是這樣??涩F(xiàn)在,菩薩主動破戒了。 菩薩廟是菩薩的法場,本該潔凈,現(xiàn)在卻一地狼藉,菩薩還要把它變歡場。一瞬間,除了藺懷生,其余的五張面孔都齊齊變了臉色。他們遲鈍,他們遲疑,甚至先猜測是自己幻聽,或者理解錯意。但情況刻不容緩,藺懷生再一次喊了隋凜名字。 河神意識到藺懷生要做什么,就像他曾經(jīng)救他的方式一樣,只不過如今情況顛倒,輪到菩薩把他得到的信仰分出來共享。河神從未把人類視為同等的存在,所以當(dāng)初把隋凜把汪旸當(dāng)成一個物件,沒有誰會和物件爭風(fēng)吃醋。但這一刻,河神不再情愿,甚至有一種恥辱感,只是如今神明之間地位反轉(zhuǎn),菩薩披帛飛去,輕而易舉地束縛了一個神明。 隋凜,你過來。 仿佛在命令,仿佛還有催促。 隋凜就像受控于神明的傀儡,身體比大腦更渾噩,情不自禁地聽話,朝藺懷生走去。 他來到菩薩的身邊,一開始不敢挨得太近,是他的虔誠,也是他的自卑。即便就是這樣的距離,隋凜也覺得頭暈?zāi)垦?,要?qiáng)壓被神明欽點的狂喜,隋凜忍得辛苦。 菩薩 虔徒的聲音甚至有一點發(fā)顫,不夠從容不夠鎮(zhèn)定,可這已經(jīng)是他所能表現(xiàn)出的最好樣子,菩薩還沒看到他吞咽的喉嚨呢,他能為菩薩一句話就口干舌燥,狼狽也成為他虔誠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