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刃 第24節(jié)
沉默橫亙在兩人之間,日影緩緩偏移,直到江離再度打算離開,季休明才又問道:“江離,倘若一個人做了無法挽回的錯事后愿意用盡一切去彌補,他能得到寬恕嗎?” 江離并不看他,平淡道:“我不知道旁人的想法,但我絕不原諒。” “……”季休明有些失神,他張了張口,還想說些什么,卻突然望見不遠處一股黑煙滾滾升起,別莊緊跟著嘈雜起來,混亂呼喝聲沸水似地煮著同一句話: 關(guān)押魔教妖女的后院走水了! 第31章 [第三十章] 半個時辰前。 一縷甜膩的幽香緩緩融進了空氣。賀蘭眼睫一抬,瞧見坐在正對面的男人俯倒在了桌上,門外看守的兩條黑影也無聲無息地軟倒下去,然后便有幾絲血腥味隨來人一同推門而入了。 賀蘭半靠著柴堆,銬住她四肢的鐵鏈牢牢地纏在房柱上,她動彈不得,見了來人,卻非但不喜,反倒懨懨地別開了頭。 般若教的寧鈺堂主在柴房站定,四下環(huán)顧起來。這別莊久無人住,柴房更積了不少塵灰,而墻壁上只有高處開了一扇窗,十分昏暗,房中的大半亮光都來自桌角的半截蠟燭。他目光劃過燭火,落在了伏在桌上的男人身上:“這位就是看押你的高手?” 賀蘭不應(yīng)聲。寧鈺走上前伸手一探,已觸不到呼吸了,不由得搖頭:“可惜,竟然連這點毒香都經(jīng)受不住?!彼仡^見賀蘭一副冷淡模樣,想起什么似地道,“賀蘭堂主,右護法命我?guī)藖斫幽?。你身上若是沒傷,我們就動作快些,還趕得上同路?!?/br> 賀蘭這才看向他,嗤地一聲笑了:“謊話?!?/br> “嗯?” 賀蘭冷冷道:“他才不會管我。多留一日等我都不會,更別說特意派人來救我?!?/br> 寧鈺輕輕一笑,倒不解釋。 “你要什么?” “什么?”寧鈺轉(zhuǎn)身面對她,露出點不解的神情。 賀蘭緊緊盯著他:“偽君子,少費心思。別以為我會感激你的虛情假意,更別想憑這點小伎倆收買我!” “是,我自然知道?!睂庘暅芈暫蜌獾貞?yīng)著,正要過去扶起她,卻忽然再踏不出一步了。因為一抹銀亮壓上了寧鈺的頸側(cè),原本倒在桌上的男人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后,單手穩(wěn)穩(wěn)地握著劍。 “是我大意了,居然被閉氣給騙了過去?!斌@訝在臉上一掠而過,寧鈺慢慢地轉(zhuǎn)過身,看清對方后反倒笑了,“方才都沒瞧仔細,原來又是你?!?/br> “看來你我確實有緣。”對方也笑,空著的手點了點自己,“戚朝夕?!?/br> “在下寧鈺?!彼麣舛ㄉ耖e,仿佛頸上并非貼著劍鋒,甚至仔細端詳起了戚朝夕的臉色,贊嘆似地道,“除了我教中之人,能夠絲毫不受這毒香影響的,你是頭一個?!?/br> “說得厲害,我看這毒香也不過如此?!?/br> “是嗎?”寧鈺笑意更深,“我還當是你與我般若教有什么淵源呢?!?/br> 話剛出口,趁戚朝夕愣神的剎那,寧鈺拔劍而出,‘?!宦暣囗懀查_了頸側(cè)長劍,人也順勢急退了幾步。蹲守屋外的般若教眾被驚動,頓時有四人破門而入,一齊揮刀撲向了戚朝夕。 戚朝夕的反應(yīng)更快,他抬腳猛地將身旁木桌踹飛出去,狠狠撞倒了撲來的四人,桌上殘燭隨之被甩落,火光騰地一下在柴堆上炸開,無可阻擋地燒了起來。 賀蘭不由得驚叫出聲,寧鈺一劍削斷鐵鏈,伸手拉過了她,好險只是被燒著了半片衣角。他要攜賀蘭闖出門去,一道凌厲的劍氣卻搶先逼至,他抬劍去擋,不得不放開了賀蘭,全神貫注地應(yīng)對戚朝夕。 與此同時,被撞趴在地的四人也爬了起來,不約而同地攻向戚朝夕的背后,連片的刀光也被火映得艷紅。只見戚朝夕一劍化解了寧鈺攻勢,半側(cè)過身睨準了當頭沖來的那人與自己身量相仿,倏地騰空而起,足尖踏上那人持刀的手,俯身將那人的頭顱攬入了懷中,同時揮劍橫掃,劍氣剎那間如江潮澎湃奔流,激得火勢大漲,逼退了余下三人。他垂下眼,懷抱頭顱的姿勢仿佛同情人耳語,頸椎骨骼破裂的聲音卻爆響,他松開手,一腳將軟倒的尸體踢到了墻邊。 火已經(jīng)燒著了門框,寧鈺破開門將賀蘭推了出去,接著回身一劍刺向戚朝夕,不出所料地再度被架住,他微微一笑,突地棄劍抬掌,狠厲掌風登時當胸襲來。電光石火的一瞬間,戚朝夕似是反應(yīng)不及,未能躲開,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一掌,整個人摔進了身后的火海里。 寧鈺等了一等,隔火隱約瞧見對方仰躺在地沒了動靜,便拾起劍帶人離去了。 直到這時,戚朝夕才緩緩?fù)鲁鲆豢跐釟?,捂著胸口站起了身,不禁搖了搖頭。哪怕那瞬間凝聚內(nèi)力有了準備,寧鈺這一掌也打得他肺腑震蕩,差點咳出口血來。 火勢愈發(fā)大了,頭頂梁木也燒的噼啪作響,火星濺落。戚朝夕將墻邊的尸體扶得靠坐起來,略一打量,毫不憐惜地將佩劍也扔在了旁邊,然后他脫下外袍引燃了火,丟到了尸體上。 做完這些,戚朝夕終于輕快地笑了一聲,足尖在發(fā)燙的墻壁上借力一踏,身輕如絮地穿過壁上高窗,身影在瓦檐上匆匆一閃,便不見了。 柴房本就易燃,不多時已經(jīng)燒透,熊熊烈火還朝周遭蔓延開去,慌忙趕來的仆從一桶桶水往上潑,火勢卻怎么也不見小,nongnong黑煙直沖云霄。 “沈二公子,這是什么情況?”薛樂一眼認出人堆里的沈知言,快步趕了上去。 沈知言見到是他,神色愈發(fā)愧疚難安:“是我們的疏忽,讓般若教的賀蘭逃了,不僅看守的弟子遇害,而且……” “柴房中還有人在?” “……戚大俠應(yīng)當還在里面?!?/br> 他說著眼神忽然一動,薛樂隨之轉(zhuǎn)頭看去,江離距他們不過兩步,也是剛剛趕到,聞言望向了火勢最烈的柴房,血紅色火光映入眼眸,他不顧一切地沖了進去。 “江離!” 江離闖入了那片烈焰。灼痛感瞬間撲面襲來,濃煙嗆鼻,他不得不抬袖擋住臉,步履維艱地向前挪動。重重火焰后隱約能望見一個靠墻的黑影了,他不禁一愣,頭頂突地響起了古怪動靜,有人猛地從后面用力扯了他一把,下一刻梁木在江離眼前轟然墜落,火星激濺。薛樂死死地抓著他的手臂,急得幾乎吼了出來:“已經(jīng)救不下了,快跟我走!” 江離還沒完全回過神,身不由己地被拖著往外走,垂下手時一團緋紅色倏地從衣袖滾落,他下意識伸手去抓,火舌卻搶先將那朵絹花貪婪吞下,冷冷地燙傷了他的指尖。 直到傍晚時分,這場大火才被徹底撲滅。半邊院落被燒成了一片慘不忍睹的焦黑荒地,里面的人也成了一具焦炭似的人形,唯有旁邊的佩劍如被淬煉,愈加鋒芒奪目。 江離半跪在尸體前,久久地一言不發(fā)。 圍觀的人們竊竊私語著,好奇卻又不敢近前。天門派的杜衡實在按捺不住,嘀咕著想湊上去仔細瞧瞧:“……真的假的啊,戚朝夕真就這么死了?”他瞄見江離并無反應(yīng),試探著伸出手去碰,卻被一把扼住了手腕。 江離聲音平靜:“別碰他?!?/br> 洞庭城外的小酒肆中,臨窗獨坐的青年桌上已經(jīng)擺了好幾只空酒壇,他頂著一張平平無奇的面孔,一邊慢悠悠品著杯中酒,一邊留意著往來過客。 這幾日江湖人紛紛離去,酒肆生意又得幸好了一陣。這些人歇腳飲酒時談?wù)撟疃嗟脑?,便是‘一劍破天門’的戚朝夕死了,死狀凄慘,被燒得像焦炭一樣。更有好事者興致勃勃地猜測,戚朝夕這一死,天門派究竟該是喜是憂,喜該喜大敵不在,憂該憂無法扳回一局,從此‘一劍破天門’的名號要永遠壓在頭頂。 青年聽他們半天爭執(zhí)不下,掃了興致,又見天色漸晚,便招來了伙計,將一錠銀兩擱在他手里:“不用找了,把這幾日的酒債都清了吧。” “客官您要等的人不是還沒來嗎?不再多留幾日?” 青年擺了擺手,伙計就捧著錢退下了。他正欲起身,這時忽然一人走進了店里,青袍銀劍。 薛樂站在門口四下環(huán)顧,視線撞上了臨窗一青年,對方朝他舉杯,眉梢一挑就笑了。他走到那青年身后的位置坐下,兩人相背而坐,聲音壓得極低:“事情如你所愿,相信過不了多久般若教也會得到消息?!?/br> “嗯?!?/br> 薛樂有些猶豫:“……不過江離似乎覺察到了?!?/br> 青年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他一向都很聰明?!?/br> “你白白請了我來幫忙,我根本就沒派上用場?!毖返溃八敃r沖進火里想要救你,后來一直寸步不離地守著尸體,不眠不休的,有幾個人想要查驗尸身都被他攔住了,一點都不準旁人碰,最后也是他親手葬下了尸體。徒弟傷心成這副模樣,還有誰會懷疑師父的尸體是假的,連我都快要被騙過去了。” “……” “我原以為他真當你死了。但他今日同我告別時,將這個交給了我?!毖纺闷鹨粋€被粗布條纏住的長物件向后遞了過去,青年接了過來,撥開布條,是一把佩劍。 “他說了什么?” 薛樂嘆了口氣:“他說,物歸原主。” “還有呢?” “沒有了?!?/br> 薛樂等了片刻,不見對方再開口,便起身告辭了:“我不便在此久留,你往后多多保重,我們有緣再見?!?/br> 醇酒忽然間變得索然無味,青年放下杯盞,手指慢慢摩挲過自己的佩劍,似乎是在發(fā)呆,良久之后,他才站起身,攜劍離開了。 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江離反握著匕首,在樹身上刻下了三道標記。 這處是入山迷陣的陣眼所在,九淵山本就兇險,更有般若教眾巡邏,他拿不準自己能否全身而退,不過做了標記,多少會方便離開。 那支兩側(cè)鋒刃如鋸齒的斷箭像一根插在心頭的刺,又像迷霧中的一線亮光,引著他離開洞庭,徑直來到了般若教的所在。這兒剛下過一場細雨,天色灰蒙蒙的,草泥濕潤,風也微涼,舉目隱約可見山頂?shù)臉情w。江離佩了把鐵劍,又蹲下用皮繩將匕首固定在了小卝腿側(cè)邊,打結(jié)時頗有些不靈便,他頓了頓,不由得摩挲了一下指尖。 指尖的燙傷不算太重,已經(jīng)有了痊愈的跡象,然而既痛又癢,反倒愈發(fā)折磨人起來,仿佛時時刻刻的提醒。 江離低垂著眼,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輕聲道:“忘不掉。” 說完這句沒頭沒尾的話,他站起身來,朝山頂走去。對江離而言,避開巡邏而不留下足跡并非難事。夜色同他一并到達,般若教逐次點起燈來,重重殿閣,燭火煌煌,卻并無暖意,反如森羅殿一般森然詭譎,教前矗立著三道朱紅色的木雕拱門,最前方的拱門頂端還釘著一個男人。 小臂粗的鐵釘穿透他的肋骨,牢牢地將他固定在拱門上,而那男人顯然還活著,胸膛微微起伏,渾身被雨淋得濕透,不知究竟受刑了多久。走近時能聞到濃重的血腥味,江離這才發(fā)覺男人不止是被雨濕透,他的鮮血漫透衣衫,沿著陰刻的般若蓮花紋路緩緩流淌,浸潤了拱門。 許是覺察動靜,男人突然半睜開了眼睛,直勾勾地瞧了過來,江離一手按在劍上,警惕地盯著他張開了口,響起的卻是一聲凄厲的鴉鳴。江離一驚,只見幾只烏鴉飛落在男人身上。這棲息在魔教的禽類也兇猛異常,全不怕人,任憑男人虛弱地掙扎,紛紛在他身上啄食起來,rou屑掉落,男人痛苦萬分,卻啞得發(fā)不出絲毫聲音。 靜得可怖。 江離緩緩穿過三道朱紅拱門,悄無聲息地游走過殿閣,身形幾乎融入了檐下卝陰影。這偌大的般若教沉寂如一攤死地,巡邏守衛(wèi)的黑衣教眾也仿佛鬼魅,直到一處屋舍窗下才聽到了些聲響,他透過窗縫看去,屋中的兩人居然都不陌生。 似乎是間書房,右護法易卜之坐在椅上,才逃出別莊的賀蘭就跨卝坐在他身上,裙裳被凌卝亂卝撩起,露出了玉白纖細的腿。他埋首在賀蘭的頸間,手在她的腿上不住揉卝捏卝撫卝摸,賀蘭攀在他背上細細卝喘卝息,突然道:“寧鈺說……是你讓他帶人去接我的。” “我沒吩咐過。”易卜之動作一頓,“寧鈺這么跟你講的?” “嗯。”賀蘭輕輕笑了,“我就知道那個偽君子騙我。” 易卜之并不理睬,一雙手摸卝索而上,扯散了她的衣襟,低下頭去。賀蘭驚卝喘了聲,抓著他的頭發(fā),顫卝聲道:“倘若我回不來了,你今晚打算去找誰?” “問這個干什么?” “我就是想知道。”她不依不饒。 易卜之忽地松開了手,往后靠上椅背,十分不耐煩:“賀蘭,認清你自己的身份,別總是這么無聊。” 見他掃了興致,賀蘭不再開口了,動手去扯他的衣袍,湊上去討好地吻著他的下頷。 江離實在看不下去了,那兩人似乎也不會再說出什么,然而就在他要轉(zhuǎn)頭離開的一瞬間,賀蘭將易卜之的衣領(lǐng)徹底扯開了。男人胸口大敞,右側(cè)鎖骨下紋著一團赤紅色的重瓣花痕,妖異至極。 江離瞳孔驟縮,只覺渾身血液都為之一冷。 “有人!”易卜之猛地推開賀蘭,抓過書案上的石硯擲向窗戶。窗戶與石硯在一道劍光下同時破裂,凌厲無匹的劍氣呼嘯襲來,易卜之站起身來,內(nèi)力凝于掌心轟然拍出,猶如海潮怒漲,兩股內(nèi)力悍然沖撞,激得屋中狂風大起。 賀蘭倚著墻壁喝問:“什么人,膽敢夜闖般若教?!” 風勢漸息。只見少年提劍,眼也不眨地盯著易卜之:“我來殺你?!?/br> 易卜之若有所思地瞧著他,袍袖微微鼓起,屈指成爪直朝江離的命門襲去。江離橫劍相抵,誰料他不僅內(nèi)力強橫,一雙手更似鐵鑄,與劍相碰時發(fā)出了錚然脆響,分毫不讓。 一擊不得,易卜之旋即變爪為掌,森森殺氣鋪天蓋地壓下,掌風已逼得人胸口滯悶,江離卻不躲不閃,劍光陡然暴漲,仿佛浩蕩百川奔流,逆迎而上撕裂了掌風。易卜之忙撤手后退,江離緊逼不放,劍鋒冷光閃爍,劃出了一道致命的弧線。 易卜之掌法變幻,將劍招險險化解,雙方出招皆是極快,帶起的疾風摧得燭火飄搖不定。突然之間,易卜之直接赤手擒住了劍身,欺近前一把掐住了江離下巴,借著燭光仔細一端詳,終于恍然大悟:“是你。你竟然沒死?” 江離狠狠掙開他的手,想要一劍劈斷他握劍的那只手,然而易卜之將長劍攥得更緊,渾然不理被割出卝血絲的手掌,甚至還露出個笑來:“你想去見一見你爹嗎?” 江離猛然抬眼,易卜之對上他的目光,語氣贊嘆:“瞧這恨之入骨的眼神,真漂亮。只是,你異想天開到拿這破爛玩意殺我?”他手上用力,咔嚓一聲,鐵劍竟被硬生生折斷了。 好在江離早有準備,他毫不猶豫地將手上斷劍當作飛鏢擲出,手在小腿上一抹而過,抽卝出了匕卝首。他迅若閃電,易卜之剛剛擋開斷劍,匕首的寒芒已近在眉睫,間不容發(fā)之際,易卜之豎掌為刀攻向他手腕,一股強悍勁力撲瀉,氣力硬碰,江離終究略遜一籌,匕首偏斜劃出一道血弧,僅僅割破了易卜之的眉頭,血花飛灑。 易卜之掌法突地一變,不見強硬,反如攪卝弄春水般輕柔,江離使出的力氣被悉數(shù)化解,他當機立斷就要抽身后退,卻驚覺那池春水悄然化作了漩渦,陷入其中便難以擺脫。 只是須臾的滯緩,就被易卜之捉住了時機,他不再糾纏,出其不意地提膝撞上了江離的胸腹。江離不受控制地摔了出去,狠狠撞在書案上,撞得案邊的香爐跌碎在地,甜膩香氣毫不吝嗇地潑了他一身。他只覺肺腑翻滾,隨之眼前一花,像是被困倦當頭打了一棒,整個人昏沉起來,視野也逐漸朦朧,江離想要扶著書案站穩(wěn),卻聽到當啷聲響,是匕首脫手掉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