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刃 第25節(jié)
香爐中點的是毒香,而般若教人日夜焚沐,早已不受其影響,他還在遲緩地思索,模糊中看到易卜之拾起匕首,走上前來。 下一刻,劇痛撕扯回了他的神智,江離疼得渾身顫抖,冷汗瞬間濕透了鬢發(fā),他艱難地側(cè)頭看去,是匕卝首洞穿右手,將他釘在了書案上,血漫了開來。 “我才丟了個人蠱,你倒是自己送上門來了?!币撞分焓帜笞∷南掳停u判物品般地上下打量著,“不過……你似乎和我上次見時不太一樣了?” 江離惡狠狠地瞪著他。 易卜之心情大好,松開手不再理會他,對賀蘭道:“先放放血,等他老實點兒了,把他帶到蠱室去?!?/br> 這時屋外響起了紛雜的腳步聲,還試探地高聲喚著右護法,是這邊的動靜終于引來了巡邏守衛(wèi)。 眼見易卜之轉(zhuǎn)身向門口走去,江離深吸了口氣,強掙出幾分力氣,左手拔下了匕首,從破開的窗洞翻了出去。 賀蘭趕忙跟了上去,可這一眨眼的功夫,只剩下地上的幾點血跡,再不見人影了。她回過頭,見易卜之立在窗后,捻著眉頭上的血痕,沉聲吩咐道:“去叫尹懷殊帶人搜山,一定不能讓他給跑了。” 叢生的雜草多少能夠掩蓋住血跡,江離漫無目的,只知道一路往偏僻處去,最終勉強翻進了一個小院里,院中沒有點燈,昏暗一片,似乎已經(jīng)荒廢無人住了。他無力地倚靠著院墻歇息,將匕卝首插回了腿側(cè)。右手滿是滑膩血液,還在不住地顫抖痙攣,連帶著整條手臂都麻木僵硬,仿佛手臂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唯有痛苦是清晰可觸的。盡管痛得厲害,江離反倒慶幸能使自己維持清醒,只是沒了自保之力,恐怕更難逃出般若教。 搜尋的動靜被風(fēng)遙遙送來,想來這處也穩(wěn)妥不了多久,江離心思急轉(zhuǎn),旁邊驀然響起了一道柔軟女聲。 “……江離?” 他猝然回首,望見不遠處的回廊下站著一個少女,月光灑落,她閉著雙眸,朝這邊側(cè)過頭來:“是你嗎,江離?” 第33章 [第三十二章] 江離戒備地沒有應(yīng)聲。 “你不記得我了嗎?”少女扶著廊柱,慢慢走下石階,“在洞庭我迷了路,是你送我回去的,我叫……” “柔柔?!苯x道,“我記得。你怎么認出我的?” 柔柔停在幾步外,沒有貿(mào)然走近,聞言她笑了出聲,指了指耳朵:“我聽出了你的腳步聲啊。我說過每個人的腳步都不相同,只要留意就能辨別出來的。” “那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和哥哥就住在這座院里,不過他還沒回來,只有我一個人在?!比崛嵝嵋娏孙L(fēng)中的血腥味,“你受傷了嗎?” 江離用力按著右臂,沒有回答。 她卻好似了然:“你是不是也遇見狼了?后山一向有野獸出沒,自從小公子被狼吃了后,哥哥就不準(zhǔn)我再去了。你真厲害,還能逃到這里,傷的可重嗎?” “……還好。” “那也別站著了,進屋歇息會兒吧,我記得還有些止血的藥。”柔柔邊說邊轉(zhuǎn)身往回走去,江離猶疑了片刻,余光瞥見院外不斷逼近的火光,終是跟上了。 她雙目失明,自然不需點燈,因此房中昏暗,僅能憑借漏入的月光勉強視物,江離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并沒察覺有埋伏,才微微松了口氣。柔柔摸索著從抽屜中拿出了藥瓶紗布,放在了桌上:“我沒法幫你,你自己能包扎嗎?” “謝謝?!?/br> 江離潦草地上了藥,在手掌緊緊纏了幾圈紗布,勉強止住了血。眼睛逐漸適應(yīng)了黑暗,他詫異地看到柔柔在一旁的蒲團上跪下,手中慢慢撥動著一串念珠,她面前供奉的是一尊金佛,香爐中燃著幾點橘紅,是屋中僅有的亮光。 這畫面匪夷所思,又透著一絲荒唐。 般若教中人人手染鮮血,殺過的僧人也無數(shù),其所在的九淵山更令人膽寒心顫,方圓數(shù)十里無人居住,而這片污濁血腥之地上,竟然還有佛像垂眸悲憫,少女虔誠平和地默誦經(jīng)文。 靜了好一會兒,江離忍不住輕聲問:“你哥哥什么時候回來?” “我也不清楚,他這些日子很忙?!比崛嵝α诵?,“你不用擔(dān)心,我哥哥是個很好很好的人?!?/br> 江離點了點頭:“之前的婢女都不在嗎?” “她們平時不在這里,我可以照顧好自己,也不喜歡被人圍著?!比崛岬?,“江離,你認識下山的路嗎?”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屋中倏地?zé)艋鹨换味?,有人推門進來,手持一盞燭臺,四目相對的一瞬間,雙方動作同時一僵,氣氛頓時緊繃肅殺起來。 尹懷殊冷了神色,微瞇起眼盯著他。 江離再度握住了匕首。 只有尹懷柔渾然不覺,朝門口方向露出了笑容:“哥哥,你回來了?!?/br> “嗯,搜捕還沒結(jié)束,我抽空先回來看看你?!币鼞咽庠捯舻购軠睾?,一雙眼仍緊緊鎖著江離,見他似乎動作不便,也沒有輕易出手的意思,便將燭臺擱在了桌上,伸手把尹懷柔先拉到了身旁,“他是誰?” “他叫江離,在后山迷路被狼給咬傷了,哥哥能送他走嗎?” 尹懷殊無聲地諷笑:“他是這么告訴你的?” 院落外的火光和人聲隱約,硬闖出去的可能微乎其微,江離不動聲色地坐在原處,心下做了打算:他已經(jīng)恢復(fù)了些許力氣,一旦尹懷殊走近,就能驟然發(fā)難,拿他作為人質(zhì)要挾。 卻見尹懷柔搖了搖頭,道:“我自己就猜到了,不用他告訴我?!?/br> 尹懷殊不禁訝異地瞧了她一眼,她牽著尹懷殊的衣袖搖了搖:“我很喜歡他,想送他下山回家,哥哥可以幫我嗎?” 尹懷殊見她滿心期待,不由得沉默了一下。她從這短暫寂靜中意識到了什么,訕訕?biāo)砷_了衣袖,尹懷殊眼神一動,忙握了一握她的手,笑道:“當(dāng)然可以。” 然后他朝江離做了個手勢,示意跟上,尹懷柔也欣喜地出言催促。江離摸不透這局面變化,那邊尹懷殊幾步已快走出門了,回身睨見他還沒動作,不耐煩地敲了敲門框:“怎么,這就怕了?” “……”江離定下心神,將匕首緊握在手,起身跟了上去。 院落小徑依舊晦暗,江離維持在尹懷殊身后幾步之距。他停了步,一手虛按著門扉,等江離走到了近旁,忽然道:“我是不是先前見過你?” 江離置若罔聞。 他又道:“你確實是叫江離?” 江離心頭一跳,下意識看向尹懷殊,就在這時,尹懷殊一下推開了門,幾乎同時在他背上狠狠推了一把。江離迎頭撞上一片火光,幾個黑影當(dāng)即撲上前來,擒住了他的兩臂。 院外皆是手持火把的般若教眾,江離奮力掙扎,可對方的手仿佛鐵鑄,牢牢地箍住了兩臂,一股劇痛再度沿著右手襲上,匕首搖搖欲墜地被他抓在手里,連反抗都顯得蒼白無力。 尹懷殊稍一用力就抽走了匕首,點了點制住他的兩人:“你們兩個,隨我?guī)バM室。” 江離回頭憤憤地瞪他,卻被那兩人強掰過了身子,不容掙脫地押著前行。 蠱室并不在般若教內(nèi),他們一行人往山后走去,尹懷殊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江離仍不甘心束手就擒,沿途觀察著地勢,然而不等他有所動作,穿過濃密樹影時,身上桎梏陡然一松,押著他的兩人一聲也來不及吭,已然癱倒在地。 江離驚愕回首,只見尹懷殊握著沾血的匕首,在自己衣袍上劃開了幾道口子后,隨手將匕首丟回了他懷里。 “既然你敢闖上來,想必膽子不小,不妨從這里下去試一試。”尹懷殊往道旁走了幾步,眺望見淡青的草坡綿延而下,卻戛然而止,像被巨獸張開的黑色大口所吞噬。 這座山地形奇詭,溝壑無數(shù),刀劈斧砍似的斷崖更是多達九處,故名九淵山。 而此地,便是最為高險的一處斷崖,因此般若教并未設(shè)下巡邏人手。 “沿著斷崖其實有條路,命大的話,說不定能走下山?!?/br> 江離謹慎打量了一番,又將目光移回尹懷殊身上,對方煩不勝煩地先開了口:“還有事?” 江離遲疑了一下,卻是低聲道:“多謝?!毖粤T縱身躍下,他身形倒還輕捷,眨眼間便隱沒無蹤了。 反倒是尹懷殊被他謝得有些愣神,又自覺好笑,回身走往了來路。尹懷柔還等候在屋里,一聽到他回來的聲響,忙問道:“江離走了嗎?” “放心吧,已經(jīng)放他離開了?!币鼞咽廨p輕捏了捏她的臉。 眼看夜色已濃,到了歇息的時辰。尹懷殊拉她在床榻上坐下,又半跪在地替她脫去了鞋襪。兩人經(jīng)年累月早有了默契,無須多言,他轉(zhuǎn)過了身去,尹懷柔在他背后摸索著更換衣物。 尹懷殊盯著燭火,屋中靜悄悄的,只有衣料悉索摩擦的響動,他突然喚道:“柔柔?!?/br> “怎么了?” “其實你不必等我回來的,更不必問我那句話?!?/br> 背后的聲音停了,無人開口,這院落靜得有些空。 “哥哥絕不會騙你?!币鼞咽鈬@了口氣,嘆得燭火一暗,“如果我連你也要欺騙,那我活在這世上還有什么意義呢?” “……我知道?!币鼞讶崧曇衾餄M是不知所措,低又輕地辯解,“是我錯了,但我只是擔(dān)心,從沒有不信哥哥?!?/br> 尹懷殊輕聲笑了笑,轉(zhuǎn)回身去,看到尹懷柔想要觸碰他,伸手探著,像是虛抓了一把搖曳燭光。尹懷殊握住那只手,俯身抱了抱她:“睡吧?!?/br> 待到她沉沉睡去,尹懷殊吹熄了蠟燭,卻不歇息,反而再度出了門,獨自前往山后,敲開了蠱室厚重的門。 蠱室實則是間石室,四壁皆由青石砌成,一面墻上鑿開了無數(shù)孔洞,放置著煉成的蠱蟲,而石室正中被掘出了足有五尺的深池,池中烏黑青紫的毒蟲蛇蝎混攪在一起,翻涌成骯臟的波濤。 易卜之站在池邊,手握著個小小的陶罐,冷冷掃來一眼:“人呢?” “右護法恕罪,原本已經(jīng)擒住他要帶來給您了,誰料他還有同伙,在斷崖邊將他劫走了?!币鼞咽獍牍蛳氯?。 “廢物!”易卜之將陶罐摔了過來,尹懷殊不躲不避地跪在原處,陶罐狠狠砸上他額頭,又碎了一地。碎片中緩緩蠕動出一條淡青色的蟲子。 “般若教成了什么地方,竟然三番兩次地叫人來去自如?”易卜之聲色俱厲,“連一個被廢了手的小鬼也能放跑,你這點能耐,還妄想接手巡防?” 他以首叩地:“是我疏忽大意,任憑右護法責(zé)罰。我向您保證下不為例,否則甘愿也被釘上三重朱門!” “下次?”易卜之冷笑了聲,“你把牌子交出來,寧鈺自然會處理好下次的?!?/br> 尹懷殊攥緊了拳,一時沒有動作。 “快點?!?/br> 他的手顫了顫,慢慢地探入懷中,摸出一塊四角紋金的令牌,雙手遞了上去。易卜之接過了令牌,卻反手攥住了他的手腕,衣袖滑落至肘,露出的手臂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的新傷舊疤。 當(dāng)初在青山派時,沈知言替失憶的他尋找宗門,在探訪各大門派無果后,便已想到了般若教。然而沈知言意外瞧見了他手臂上的傷疤,錯以為他是被擄去的奴隸,因此什么也沒有說,僅僅是抱住了他,在他鬢邊落下了一個輕如嘆息的吻。 可話說回來,他與奴隸又有什么差別呢? 易卜之并指輕輕一劃,腕上卻仿佛有快刀割過,一道殷紅的血線頓時涌出,血珠大滴大滴打在石地上。尹懷殊慘白著臉,一動也不動,只垂目瞧著血珠打落在那條毒蟲身上,淡青色被血紅裹上,那毒蟲驟然不動了,漸漸僵直,漸漸轉(zhuǎn)成了濃重的烏黑色。 易卜之松開了他,取出帕子擦手:“南疆至毒,觸之?dāng)烂磥磉€是不敵你的血。” 尹懷殊緘默不語。 “三重朱門是處置失職背叛者的地方,輪也輪不到你的頭上。你、還有你meimei,終歸都是助我煉成人蠱的好材料,與其枉費心機去爭權(quán)奪利,倒不如老老實實做個廢物,還能多活幾日?!?/br> “是?!币鼞咽饽救坏?。易卜之轉(zhuǎn)過身不再看他,厭煩地揮了揮手,他默默地退了出去。 夏夜的風(fēng)都挾了股熱氣,撲面吹拂,他卻覺得渾身失了溫度,連骨縫里也隱隱散著寒氣,不知是失血過多,還是心頭發(fā)冷。為免驚動了meimei,尹懷殊拿了傷藥紗布,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草草裹了傷。 一輪孤月高懸,他目光落在虛空處,枯坐良久,突然起身返回居室,從暗格中摸出了一枚小小的白玉簫。 尹懷殊不通樂理指法,顛來倒去地研究,發(fā)現(xiàn)幾個孔洞已被封好了,便直接湊在唇邊吹響。簫聲清越,宛如出谷鶯鳴,上轉(zhuǎn)云天,他環(huán)顧四周,并不見什么異變,僅有枝椏上的鳥啼相應(yīng)。他耐著性子等了半晌,失望地收起了玉簫,正要回屋,忽聞身后一陣響動。 只見一只通體黛黑的鷹落下,朝他尖鳴一聲,又抖了抖翅膀,尹懷殊這才看清它足上捆著一截漆成純黑的竹筒。這鷹看似兇猛,卻任由他走近,取下了竹筒中的一卷字條展開。 半指寬的紙箋上落了蕭靈玉的娟秀字跡: “恭候已久?!?/br> 第34章 [第三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