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刃 第26節(jié)
山風狂烈,無休止地從身旁呼嘯著卷過,聽得久了,像是崖底有困獸嘶聲咆哮,可放眼下望,只有深不見底的黑暗。江離扶著扎根于石縫的一株瘦松,一步接著一步,走得緩慢而謹慎。 尹懷殊所謂的‘路’,其實是一段突出的、稍為平緩的峭壁,雨后還有些濕滑,被明月映得瑩瑩反光,像擦了層油光的刀刃,饒是他輕功過人,也只能步履維艱地挪動。 月漸西沉,前路漸漸連成一片莽林,意味著已離山下不遠,江離稍松了口氣,卻也沒放下警惕。越往前行,風聲漸弱,橫斜樹影下萬籟有聲,一道聲音忽然鬼魅似地響起,江離陡然停步,眼神一瞬凌厲,他環(huán)顧周遭,月光下一片寂靜,仿佛那僅僅是個幻覺。 他緩緩往前走了一步,那聲音果然再度響起,雌雄莫辨,似喜似泣,他終于聽清,叫的是他的名字。一遍遍地重復,三個字幽幽地飄蕩在林中,像個死不瞑目的怨魂一般。 江離忍不住開口:“是誰?” 那聲音倏然一靜,緊接著,一叢蓬草戰(zhàn)栗似的晃動了起來。江離忍無可忍,迅如閃電般徑直沖了上去,然而擦過茂密蓬草,他一腳踏空,是亂草下虛掩了一個黑漆漆的洞口。他悚然一驚,整個人已經不受控制地跌墜了下去,摔進了濃稠的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江離緩緩轉醒,入目皆是昏黑,他勉力坐了起來,感覺右臂痛得愈發(fā)厲害,似乎是跌下后又滾出了一段距離,原先的洞口也已找不到了。他伸出手去摸索,觸到了冰涼濕滑的石壁,隱約可聞滴答水聲,應該是個地xue。 一股不祥的預感陰影般籠罩在他心頭,江離站在原地遲疑了片刻,拖著腳步試探地往前走去。每隔幾步便會遇見一個岔口,似有無數(shù)地xue相互勾連,江離不辨方向,僅憑著直覺,也不知來來回回打轉了多少圈,在筋疲力竭之前,終于聽見了一點異乎尋常的動靜。 江離強打起精神,屏住呼吸,一點點地接近聲音的來處。他越過石壁,不知從何而來的一線光映亮了他的眼睛,他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前方的地xue闊大,一群人形的怪物正在相互撕咬啃食,大多是孩童模樣,最大的也不過少年。幾個孩童撲壓在一個不斷掙動的少年身上,張口緊緊地咬在頰上、臂上、腿上,鮮血漫溢,便去爭相舔舐,喉中發(fā)出的聲音如低吼,又似痛哭。 而旁側地上俯臥著幾個饜足了的怪物,他們蒼白的臉頰上濺染了血跡,長長的白發(fā)垂及地面,像披了滿身新雪。 忽然之間,這群怪物的動作齊齊一滯,他們紛紛轉過了頭、睜開了眼,直勾勾地望了過來。 江離愣怔地低下頭,意識到是右手的血又滲了出來,滴落在地上。他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看見這群怪物緩緩站起身,最前方的少年形銷骨立,右邊的袖管空空蕩蕩。 江離一眼也不愿再瞧,扭身便逃,然而他腳下一滑,整個人撲倒在地,尖銳的石頭割破了膝蓋,血液汩汩流下。濃重的血腥味刺激了那群怪物,他們躁動地追趕上來,混亂尖銳的喊聲沖撞在狹窄的洞中,江離咬緊了牙,也不回頭去看,抓著石壁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前沖。 怪物的速度并不慢,緊促的呼吸聲幾乎逼在耳畔,他肩頭猛地一痛,被身后的手一把攥住了,嶙峋手骨幾乎扣進血rou,拖得他重重跌在了地上。一時間無數(shù)雙手撕扯在他身上,江離幾近力竭,有尖利的牙齒咬上他的身體,有灼熱的舌舔舐他的鮮血,不須片刻就能將他分食殆盡,他無從反抗。 那個獨臂少年突然兇狠地撲了上來,伸開手臂把他鎖在懷中,發(fā)出了憤怒至極的咆哮,仿佛是占有獵物,其他怪物畏懼地松開了口,慢慢退了回去,地xue里靜了幾分。少年僅有的手臂力量驚人,死死地勒住他,江離幾乎無法呼吸,他絕望地閉上了眼,感覺到對方癡狂地磨蹭著他的面頰,溫熱的液體濡濕了鬢發(fā),又止不住地流淌下。 液體滑過唇角時,他嘗出了味道,不是腥甜,而是苦澀。 是眼淚。 少年渾身顫抖,聲音嘶啞變調,一遍又一遍地喚著:“云若……云若……” “……”江離緩緩睜開了眼,低聲應道,“是我,父親。” 然后他聽到了沉悶的痛哭聲。 待到眼淚變得一片冰涼,少年才緩緩松開了手,目不轉睛地端詳著他:“真好,你還活著,真好?!?/br> “只有我一個活著?!苯x道,“我會把不疑劍找回來,為你們報仇雪恨?!?/br> “對付般若教并非易事,尤其是那個右護法。那日他在重傷瀕死的我們身上種下了蠱毒,將我們帶到了此處,我整日渾噩得如同陷在夢里,若不是見了你,也難清醒。”少年搖了搖頭,“易卜之多年來執(zhí)迷于煉化人蠱,除開武功不提,陰毒手段數(shù)不勝數(shù),你對上他怎么能討到便宜?!?/br> 江離聲音冷靜:“我今夜沒能殺他,只是因為還不夠強。終有一天,我要他血債血償?!?/br> 少年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嘆道:“……你模樣也變了,云若?!?/br> “我知道?!苯x頓了一頓,“父親,我的劍斷了,被丟在了娘的尸體旁邊?!?/br> 他一向拙于表達,可這句話中的恨意是如此鮮明刻骨,他眼中一點光亮閃動,像燒了一把荒火。 少年長長地嘆息,身形微微有些佝僂,仿佛被生生抽去了脊骨:“我這一生問心無愧,卻對不住她,更是虧欠了你最多?!彼澲謸嵘辖x的臉,“你既然走出了山谷,就莫讓仇恨困住了你。忘了我們,忘了歸云,去過你本該擁有的生活吧?!?/br> “我沒有被困住?!?/br> 少年仍是搖頭:“你這個年紀本是最好的年華,該去游歷河山,結交四方知己,有一位心上人。云若,你還有太多事不曾經歷,還來得及重新活過,難道真甘心拋擲這一世,甚至落得我這般下場?” 血脈牽連,他們兩個樣貌相似,仿佛是對鏡而坐,江離凝視著鏡中白發(fā)的自己:“我不會后悔。” 他們默然對峙了片刻,終是少年敗下陣來,神情頹然:“我就知道,我勸不了你。”江離正要開口,卻見他忽然湊近耳邊,低啞道,“但有一事,云若,你一定要答應父親?!?/br> 他側耳去聽。 滴答。 一滴水從洞頂墜落,打在江離的額頭,沁骨冰涼。江離不能置信地盯著他,正欲爭辯,他卻按住了江離的手,示意不必多說。然后他引著江離的手,落在了匕首上。 “好孩子,下輩子記得投個好人家,別再做我的兒子了?!?/br> 少年露出了個淡淡的笑容,朝他張開了手臂。 江離明白了,只得沉默地擁抱住他,偏過頭枕著他的肩膀,依稀能感覺到熟悉的溫暖,一如父親背著自己走在山谷時。 在一片寂靜中,刀刃破開皮rou的聲音清晰,匕首送入了他的心臟。 錐心劇痛瞬間淹沒了那一絲神智,少年不顧一切地掙扎起來,又無法抑制地抽搐痙攣,他咆哮、嘶吼,他變回了瘋狂的怪物。他痛苦地哀嚎出聲,令人肝腸寸斷。江離緊緊閉上了眼,窮盡力氣將他箍在懷抱中,用力到指節(jié)青白,一分一分將匕首推進去,刺透了胸膛。 灼熱的血潑了他滿身滿手,又漸漸涼透了,懷里的身軀也變得冰冷。 江離緩緩放開了手,那身軀軟倒在地。 父子至親一場,他卻連訣別的話都不知從何開口,倒是真成了個啞巴。 他身形晃了一晃,險些栽倒,但仍是強撐著站了起來,還有知覺的左手握緊了匕首,一步一步向深處、向那些怪物、向他的族人走去。 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入夜,荒郊野店中客人稀少,薛樂用罷了飯,早早地上了樓,打算回房歇息。 他合上了門,忽地覺察到屋中還隱蔽著另一道氣息,一手已然按在了劍上,目光在昏暗屋內搜尋:“閣下不請自來,所為何事?” 對方敲了敲桌子,順手點起了燈:“是我?!?/br> 熟悉的聲音與面容一同出現(xiàn),薛樂松開了劍,詫異萬分地上下打量著他:“你……你怎會在此地?” “看來是咱們兩個緣分不淺?!逼莩孔谧郎?,“你怎么也往般若教來了?” “般若教?”薛樂面露困惑,轉而才想起此地離九淵山不遠,解釋道,“我是聽到了些傳聞打算去虔城一趟,心急走了近路,倒忘了般若教在附近了?!?/br> 戚朝夕點了點頭,一時沒再接話。薛樂難得見他神情苦悶,不由問道:“怎么,般若教出了何事,難道你沒能順利離開?” 戚朝夕抬眼看向他,道:“江離不見了。” “……江離?” “那天你走后,我思來想去實在有點放心不下他,就打算再看一看。他那時剛出了洞庭,并不難找,只不過以免被他發(fā)覺,我一直遠遠地跟在后面?!逼莩u了搖頭,“等我意識到這小東西要上九淵山的時候,已經晚了?!?/br> 薛樂遲疑道:“那你……” “我那時沒跟上去?!逼莩Φ吐暤?,“畢竟是般若教,我怎么可能不猶豫。況且我想江離武功難測,也夠聰明,總不至于是去送死的,就等在了山下。誰料到他居然真招惹了易卜之,鬧得全教搜捕,我忍不住潛回了般若教一探究竟。尹懷殊被免去了巡防職務,江離必定是逃走了,可到眼下已經過了整整一天,我卻再也找不到他的痕跡了?!?/br> “或許你們恰巧錯開了,他已經離開九淵山了?” “我就是想到了這點,才會在這里?!逼莩Φ?,“他身上有傷,此地便是極限,走不了再遠的?!?/br> 薛樂認認真真地瞧著他:“你慌了?!?/br> “……”戚朝夕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有這么明顯?” “顯而易見?!毖返?,“那你是認為江離仍被困在九淵山?我這就陪你一起去找?!?/br> 戚朝夕卻紋絲不動,燭火映得他面容半明半暗,宛如一尊沉默的塑像,等了良久,他才道:“我打算派山上巡邏去找,他們人數(shù)更多,也更熟悉山勢地形?!?/br> “可你如何能調遣他們?”話剛脫口而出,薛樂便反應了過來,驚得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戚朝夕,此事萬萬不可沖動!你好不容易才脫離了般若教,倘若在此時以左護法的身份回去,豈不是前功盡棄?” “你說得對。”戚朝夕終于苦笑出聲,“……我也在想,他值得我這么做嗎?” 薛樂答不上話,慢慢松開了手。他既無法置江離的生死于不顧,可真要眼看戚朝夕的這番心血毀于一旦,又于心不忍,何況此次若是回了般若教,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從中脫身。 一時無言,兩廂靜默。 到底還是戚朝夕先開了口,帶了些遲疑不定:“我走的時候,江離生我的氣了嗎?” 薛樂仔細回想,可眼底浮現(xiàn)的只有跪在尸體旁的那道清瘦背影,便搖了搖頭:“瞧不出來?!?/br> 隔了一會兒,戚朝夕又道:“若是我這次丟下他不管,他偏偏就這么死了,黃泉路上會不會怪我無情自保、怪我袖手旁觀?” 這一問實在是莫名其妙。江離既不知道他沒走,也不知道他曾悄無聲息地跟在身后,更不知道他此時此刻的百般糾結,又何談怪他? 但薛樂沒有提醒這點,只想了想,如實答道:“以江離的性格處事,即便是知道了,想必也不會怪你的?!?/br> 戚朝夕慢慢地點了頭。 開口問時,其實他心里已經有了答案。江離怎么會怪他? 初見時名字都不肯講,受了傷只會藏,沒聽過說書,更不會喝酒,沉默寡言,獨來獨往,既不給人添麻煩,也不懂怎么討人喜歡。 他獨自一人活得渾似刀槍不入,從來也不指望旁人。 戚朝夕突兀地笑了一聲,話里藏了咬牙切齒的意味:“我真是欠了他的?!彼D身就往外走,一手推開了窗,一手攔下了要跟上的薛樂,“你留在這兒等消息吧,魔教左護法的身邊跟著人可不方便?!?/br> 見他心意已決,薛樂便不再勸了:“好,我等你帶他回來?!鳖D了頓,又笑道,“既然你心里放不下江離,這次重逢后,倒不如真把他收作徒弟?!?/br> 戚朝夕已經躍下了窗,這句話隨風擦過耳際,他下意識回首,那窗燈火逐漸遠了,答話被壓回了心底,卻盤桓不散。 可我從沒拿他當過徒弟。 這念頭一冒出,緊接著連自己都困惑。 ……那究竟是把他看作了什么呢? 九淵山下,一陣腳步聲自黑暗中傳來。巡邏們手擎火把聚集過來,照出一個兜帽低垂的黑袍身影,登時一驚,頭領忙分開眾人迎上前去,躬身行禮:“恭迎左護法?!?/br> 禮罷,頭領抬起頭來,仍擋在前方并不讓開。 戚朝夕抬起手,拉開了衣領,火光映照中,他左側鎖骨下綻開了一支重瓣花痕,紋身殷紅如血。 般若教將教中人劃分為十三等,以花痕為區(qū)分標識,地位越高,花痕越繁復鮮艷,每一等所用材質也各不相同,有金銀銅鐵琉璃,而左右護法,位居教主之下,為最高一等,是刻于血rou之上的烙印。 頭領驗明了紋身,躬身又行一禮,與巡邏教眾一并退至兩側,讓出了一條路。 卻見左護法立在原地,吩咐道:“我要你們找一個人。” 頭領垂首應了,得了具體的命令便分派人手搜尋,回身向左護法保證一旦找到就將人送去教內,誰知對方并沒有離開的意思。他似乎仰頭打量了一下,便親自走進了山林中,頭領滿心驚詫又不敢多問,連忙舉著火把綴上。 搜尋過程并不順利?;鸢焉⒃谏搅珠g,像撲飛的螢火,沒頭沒腦地徘徊了整夜,直到天明后懨懨熄滅,才終于有人急匆匆地趕來回稟。 “找到了,在崖邊的石洞外!” 他隨來人走了過去。 他從沒見過這樣狼狽的江離。 黑衣的教眾將他圍在正中,他跌坐在地上,臉色蒼白,滿身滿手的褐紅色血跡,神情疲憊渾噩,眉頭緊蹙,目光也渙散,整個人分明踏在了搖搖欲墜的崩潰邊緣,沒了站起來的力氣,卻還死死抓著匕首不放。 匕首上一抹新鮮的血,有教眾被他暴起重傷了,其他人不敢冒險靠近,只將他團團圍住,仿佛圍獵困獸。 戚朝夕聽到自己聲音冷淡地響起:“你們都退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