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刃 第27節(jié)
所有人遠遠地退開了幾丈,他獨自走上前,克制著心緒,克制著步伐,以免被誰窺出端倪。 走近的那一刻,匕首上一點寒芒閃現(xiàn),然而他太過虛弱,戚朝夕輕而易舉地攥住了他的手腕,仿佛握住了一塊毫無溫度的寒冰。 許是感覺到敵人強大,江離竭力地掙扎反抗,戚朝夕半跪在他面前,試著將他攬到懷里,卻怎么也壓制不住,反倒險些被匕首劃傷。 無奈之下,戚朝夕只得將他的手腕反扭到背后,那一瞬間江離劇烈反抗起來,他急促混亂地喘息,痛苦得仿佛是垂死掙扎,甚至摻雜著一絲易碎般的脆弱。戚朝夕較著勁才能把他強行按在懷里,也被擾亂了心神,明知他已分辨不出人了,還是壓低了聲音叫他:“江離?江離!是我,師父來接你了,別怕……” 匕首倏地落入了草地。 江離突然間掙扎得更厲害,也不知哪兒來那么大的力氣,戚朝夕幾乎按不住他,被他掙脫了手腕,從懷里硬生生撐起了身子。戚朝夕想要拽住他,卻被他拼命掙扎出一只手,猛地扯下了兜帽,黑發(fā)散落。 戚朝夕一愣。他還有黑巾蒙面,即便扯下了兜帽也只露出了一雙眼睛,并不擔心被教眾瞧見。 使他愣住的是江離的眼神。 他死死地盯著戚朝夕的臉,眼睛里似乎藏了一切未曾出口的話,又好似什么也沒有,只是安安靜靜的、眼也不眨地盯著他,哪怕支撐身形的手還在止不住地發(fā)抖。 戚朝夕頭腦一片空白,什么也說不出來。 江離看了他半晌,嘴角動了動,像是在笑,像是在說: “戚朝夕……” 他聲音輕得像一根針墜地,這根針刺在心頭,忽然就疼得厲害,仿佛心臟在枯朽多年后終于恢復了知覺,流淌出了鮮紅guntang的血液。 江離徹底失去了意識,一頭栽倒在他懷里。 戚朝夕抱著他,一點點收緊了手臂,天地寂靜,只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心跳一下下撞在胸膛,撞散了盤桓不休的困惑,他找到了答案。 第36章 [第三十五章] 江離昏睡了整整一天。 戚朝夕和薛樂將他帶去了前面鎮(zhèn)上的客棧,又請來了大夫??晒殴值氖?,江離雖然遍身血染,從頭到腳卻并沒有幾道傷口,老大夫捻著胡子把了許久的脈,也只道:“氣血兩虧,體質虛弱,他不必用藥,多調養(yǎng)歇息即可?!?/br> 送走了大夫后,戚朝夕把薛樂也打發(fā)去了隔壁休息,他自己在屋中轉了一圈,然后打了盆溫水擱在床邊,浸濕了布帕,去擦江離臉上的血跡塵土。江離昏睡得毫無聲息,雙目緊閉,臉色蒼白,被溫水擦洗過也不見絲毫好轉,戚朝夕忍不住伸手貼上他的臉頰,才感覺到了些微的溫度。 江離這般睡著時,眉目安靜乖順,倒是個惹人憐惜的模樣,戚朝夕原本心無雜念,然而盯了一會兒,心跳又不自覺地快了幾分。手指輕輕摩挲過他的臉頰,慢慢劃過鼻梁,就在快要挨上唇時,頓了一頓,到底還是忍住了,收回手用力按在了自己額頭上,戚朝夕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這么多年了,天底下數(shù)不盡的人,我怎么就偏偏對你動了心?” 自然不會有人回答。 戚朝夕默然了良久,終是笑了,輕聲道:“那我就陪你走一遭吧?!?/br> 他不再多想,撈起盆中的布帕,執(zhí)過江離的右手繼續(xù)擦洗。他這只手乍看之下觸目驚心,連帶著整個袖管都被血浸透了,但在拆去繃帶、清理干凈后,實則只在掌心和手背有兩道無端對應的淺淺疤痕。戚朝夕端詳了片刻,沒瞧出什么緣由,便將手塞回了薄被,然后拉過了一張凳子,倚著床框合目小憩。 暮色四合時分,江離慢慢睜開了眼,茫然一閃而逝,他旋即掙身坐起,警惕地環(huán)顧周遭,正撞上了戚朝夕的笑眼:“醒了?” 他瞬間愣住了,沒有答話,反而試探地抬起手,穿過晦暗不明的光影,輕輕碰了一下戚朝夕的臉。戚朝夕也是一怔,來不及開口,便見江離皺起眉頭,縮回手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他驀然明白過來,滿腔酸澀涌上,又忍不住想笑:“不是夢,你是真的,我也是真的?!?/br> 他這一笑,江離才如夢方醒,眼神清明,看清了所處之地,神情卻顯出了迷惑:“你……不是走了嗎?” 戚朝夕起身將桌上燭火點亮:“是啊,按理說我此時已經找到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隱居了?!?/br> “……為什么回來?” “為你。”戚朝夕轉回身去,看到江離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脊背抵上了墻壁,笑道,“干嘛,我有如此可怕?” 江離瞧著他,蹙緊了眉:“我不明白?!?/br> “別說你了,連我都想不明白?!逼莩Φ沽吮杷氐酱策呥f給他,轉了話題道,“接下來打算去哪兒?” “還沒頭緒。” “倘若要找不疑劍,或是《長生訣》的線索,我倒是有個提議?!逼莩Φ溃斑€記得你在聚義莊看的那本載錄了太華派的舊書嗎? 江離點了點頭。 戚朝夕道:“那本舊書是南疆的虛谷老人所著。他以妙手醫(yī)術聞名江湖,不過據(jù)說他是遺存的太華弟子,當年滅門之禍時游歷在外,恰巧躲過一劫。普天之下若說還有誰識得顧肆,就只有他了。雖然他如今隱居谷內避不見人,但我們未必不能去試試運氣?!?/br> 江離眸光微微一動,偏頭看向他:“我們?” 戚朝夕與他四目相接,臉不紅心不跳,端得坦蕩正直:“怎么,不愿意為師陪著你嗎?” 江離下意識搖了搖頭,遲疑了一瞬,卻又點了頭。 戚朝夕面不改色,語重心長道:“江離啊,江湖險惡,人心叵測,你見識還太少,這樣傻乎乎的獨自闖蕩,只怕以后被人賣了還要替人數(shù)錢的?!?/br> “……” “怎么這樣看我?” 江離卻道:“在山洞外,我見到的也真的是你?” “……是我?!?/br> 江離眼神莫測,說不清什么情緒,仍是問:“為什么?” 這副模樣是不得回答不肯罷休了。 戚朝夕嘆了口氣,轉過身面對他,雙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一瞬間能清晰地覺察到他渾身都緊繃起來,退無可退,只得眼也不眨地盯著戚朝夕,緊張得甚至生出了一絲防備。 這緣由要說復雜,卻也簡單,怕只怕一旦坦誠,就無可挽回了。 戚朝夕無可奈何地笑了出來,終究說不出口:“你還太小了,”他抬手在江離頭頂揉了揉,“等你再長高點,我就告訴你?!?/br> “……”江離一把拍開了他的手。 戚朝夕笑得愈發(fā)開懷:“不提這個了。你餓不餓,下樓吃點東西去?” 入夜后的客棧生意正好,大堂中幾乎客人滿座,煙火氣里喧嘩熱鬧。叫了薛樂一并下樓后,他們在角落里撿到張空桌坐下,菜陸續(xù)上齊,戚朝夕再提起南疆虛谷時,江離‘嗯’了一聲便作同意了,倒是薛樂頷首道:“我去虔城也是南下,倒還能再與你們結伴一段路。” 戚朝夕道:“你怎么突然要去虔城?” “你可還記得秦征?”薛樂提醒道,“十年前天門派的試劍大會上,你們見過的?!?/br> 他仍是困惑,江離卻頓了筷子,抬眼問道:“試劍大會?” “是,算來你應當是聞所未聞的。”薛樂道,“天門派原本每隔五年會舉行一場試劍大會,邀武林眾人切磋討教,激勵門中弟子勤學奮進,江湖人大多也愿意前去開開眼界?!?/br> “試劍大會,一是為了搶歸云山莊天下第一的風頭,提高天門派在江湖人心中的地位;二是占了地利,好讓門中弟子盡情展示;三是為了炫耀天門山高聳險峻的地勢,進出都得依靠弟子引路,昭告天下他天門派無可攻破?!逼莩Σ灰詾槿?,往江離碗里夾了筷魚rou,“聽故事又不耽誤吃飯。你再不多吃點兒長rou,抱著都嫌硌人了?!?/br> 江離看了他一眼,隱約覺得他話里別有深意,又捉不出頭緒,便先將魚rou吃下了,才繼續(xù)問:“如今已沒有試劍大會了?” “這就與你師父有關了。”薛樂笑著搖了搖頭,“我和他正是在十年前那場試劍大會上結識的,他僅僅進了天門山一次,后來在我被關押時獨自闖山救走了我,打破了無可攻破的神話。自那之后,江湖上流傳起了‘一劍破天門’的名號,天門派就廢止了試劍大會,據(jù)說掌門還給所有弟子加了一個時辰的晨課?!?/br> 戚朝夕恍然大悟:“難怪那些弟子這么恨我。” “你與天門派有什么恩怨,他們要關押你?”江離又問。 “薛樂他那不叫恩怨,而是倒了大霉?!逼莩涌诘?,“當時天門派有個弟子名叫阮瀟,游歷歸來時正巧遇見了薛樂,兩人一起吃了頓飯,然后天門派的人來迎師兄時,發(fā)現(xiàn)阮瀟死在了客棧的房中,身上并無傷口血跡,像是毒發(fā)。你說,他不就是最可疑的人嗎?” “那時候他還喜歡一個姑娘,名叫葉星河。他被關押在天門派審問,那葉姑娘卻要在家鄉(xiāng)嫁人了,我聽著實在可憐,才去闖山救他的。” 薛樂垂下眼笑了笑。談及這些,十年光陰仿佛被誰偷了去,恍惚就在昨日,他疲累不堪地被鎖在昏黑的屋子里,突然間門被狠狠撞開,木屑飛濺,燦金的陽光潑了一地,戚朝夕提著劍,沖茫然的他一抬下巴,笑得意氣風發(fā):“走,搶親去!” 他像是被蠱惑了,掙斷鎖鏈,奪回了佩劍,跟著戚朝夕一同沖出了險峻的天門山,腳步不停,運起輕功晝夜不息地直奔去,正趕上成婚當日。 那日下過了場雨,滿地爆竹碎屑濕在水洼里,如同朱紅色的細流。他們兩人立在瓦檐上,望見大紅花轎緩緩近了,郎君下馬揭開轎簾,卻不知聽轎中人說了什么,轉過了身,然后就見那姑娘一把扯了蓋頭,躍到了郎君背上,雙臂緊緊攬著他的脖頸,笑靨如花。 薛樂忽然覺得一顆心落回胸膛,整個人隨之平靜了下來。 戚朝夕睨著他的臉色,問:“還不動手?” 他笑著搖了搖頭:“不搶了,我請你喝酒去吧。” 大醉一場,便如此罷休。 他出神的這片刻,戚朝夕終于想起了什么:“葉姑娘嫁的那人是不是陳長風?” 薛樂笑道:“是,該叫陳夫人了?!?/br> “你之前說的秦征,是與阮瀟、陳長風結拜為兄弟的那個?” “正是他?!毖伏c頭道,“我得到了個消息。易卜之為煉人蠱四處捉人,陳長風不久前就被擄去了般若教,他的結義大哥秦征趁易卜之攜四堂主圍困聚義莊之際,帶人偷襲了般若教,把陳長風救回了虔城休養(yǎng)。也是因此,別莊下易卜之才會撤得那般干脆。” 戚朝夕與江離對視了一眼,語氣耐人尋味起來:“陳夫人也在虔城嗎?” 薛樂不自在地移開眼,有些無奈:“你們兩個不要多想,我早已放下了,只不過……想看看她如今過得怎樣?!?/br> 第37章 [第三十六章] 沿古道縱馬南下,行過平野荒山,幾日后沿途的村落漸密,便能隔著飛塵望見虔城高聳的城墻了。 這是座大城,流經的贛水帶來了興旺水運,帆檣蟻聚,商賈云集,按理說該是一派富足熱鬧的景象,然而他們三人在日落時分抵達,城中商鋪各自忙碌著收攤打烊,住戶也紛紛閉門合窗。他們牽馬走過空闊街道,踩著斜陽,硬生生給行出了幾分蕭索之意。 “那是什么?”江離忽然道。 戚朝夕轉頭瞧去,只見家家戶戶的門楣、院墻上都貼了幾道朱砂寫就的黃符,森森然如刀匕,仿佛是他們誤闖了巨大法陣:“似乎是驅鬼辟邪的符。興許是虔城的什么獨特風俗?” 薛樂也搖頭不知,繼續(xù)在前面帶路。 秦征的宅邸并不難找。他有祖上留下的豐厚家業(yè),為人又俠肝義膽,多次出資施粥賑災、修葺學堂,在虔城當?shù)貥O有聲望。守門的家仆前去稟報,回來時竟是秦征親自帶人迎了出來,他將近中年,渾身習武之人特有的強健氣魄,聲音爽朗,與薛樂打過招呼后,目光便落在了江離的身上:“這位想必就是江離江少俠了吧?” 江離微微蹙眉:“你認得我?” 秦征笑道:“當然。秦某雖然久居此地,江湖上的消息可是不曾錯過的。我早就耳聞江少俠在洞庭一展身手令人難忘,今日一見,果真氣質不俗?!?/br> “過獎?!苯x頷首。 直到這時,秦征才注意到旁邊還有一人。戚朝夕自從上路起就扣上了一張人皮面具,一張臉平庸得過目即忘,佩劍也用粗布裹了,不開口的時候簡直像給薛樂和江離牽馬的小廝。 秦征話音遲疑:“這位是……?” 戚朝夕沖他一抱拳:“見過秦大俠,在下柳秋白,區(qū)區(qū)無名小輩罷了。前些天路上遭遇賊人,多虧薛大俠和江少俠古道熱腸出手搭救,還肯捎上我同路?!?/br> 秦征看了他一眼,并不多問,抬手將他們往宅邸中請。 戚朝夕跟在一行最后,見江離回眸看他,便上前兩步慢悠悠道:“怎么了,江少俠?” 江離被這稱呼噎的一頓,還是問:“柳秋白?” 戚朝夕笑了笑,低聲道:“我娘姓柳?!?/br> 他們一行人轉過影壁,卻是往別院去,穿過回廊,最終停在廂房前,叩響了門。開門的女子容貌俏麗,只是消瘦疲倦得失了幾分光彩,眼下也隱約泛著烏青,她乍一見到這么多人,驚了一跳。 秦征忙道:“莫慌,這幾位是前來探望三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