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便說些與我有關(guān)的?！笔掛`玉輕笑一聲，“你允諾與我的不疑劍，不知打算何時兌現(xiàn)？”

    尹懷殊一愣，詫異地看向她：“你們還沒有找到不疑劍？”

    明晃晃的一把劍被扔到山坳中，能有多難找到？他原以為七殺門布在山坳中的人僅僅是在配合他的計劃，沒料到是真的尚無所獲。

    見他這樣，蕭靈玉的神色微微凝重了：“崖下根本沒有劍。”

    “我已依照計劃將不疑劍扔下，此事你從那些江湖正道口中也能打聽得到，尋不到劍，該去責(zé)問你的手下辦事不牢，而不是來質(zhì)問我?！币鼞咽獠荒蜔┑?，“我與你約定的是各取所需，可不是要親自把不疑劍交到你的手里！”

    “你——！”負(fù)責(zé)搜尋的那獵裝女子惱怒出聲，當(dāng)即被蕭靈玉抬手制止了。

    不悅之色一閃而逝，蕭靈玉壓下情緒，聲音更柔：“好啦，想必是出了什么意外，既然不疑劍沒了，那作為補(bǔ)償，告訴我你要去哪兒?！?/br>
    “我再說一次，與你無關(guān)。”尹懷殊看向擋在面前的一行人，“讓開！”

    “這么急躁，”蕭靈玉瞇起眼眸，“是你meimei出事了？”

    尹懷殊動作一滯，不需再開口，蕭靈玉便全明白了：“你設(shè)計得這幫正道死的死傷的傷，剛趕來的那個秦征更與你有殺妻之仇，你這么去了豈不是送死？”

    尹懷殊無意再跟她糾纏下去，唰的一聲，拔劍出鞘，寒光映入他的瞳孔，顯得分外冰冷。

    七殺門人皆是一驚，不約而同地戒備了起來。

    連蕭靈玉也怔了一瞬，緩緩地打量著他的劍，再開口時重了話音：“身為你的盟友，我有必要提醒你顧全大局。”

    “讓開?！币鼞咽獠粸樗鶆?，“我不會重復(fù)第三次?！?/br>
    蕭靈玉終于冷了臉色，雙方僵持了好一會兒，她才抬手命人讓開，不帶語氣地笑道：“那我祝護(hù)法此行順利?！?/br>
    尹懷殊并不回應(yīng)，與她擦肩而過，繼續(xù)朝鎮(zhèn)上趕去。

    “就這么放他去了嗎？”一旁的獵裝女子問道。

    “不然呢，還真把他扣住不成？”蕭靈玉的面上毫無波瀾。

    獵裝女子越想越是氣惱:“他尹懷殊也不想想是如何有了今日地位的，竟敢這樣對您！”

    “他meimei是他的命，我早就知道。”蕭靈玉笑了一聲，“要治好這個病，還得從根源下手?！?/br>
    獵裝女子若有所悟，又忍不住擔(dān)憂道：“可尹懷殊若真折在那幫正道的手里，我們不就前功盡棄了嗎？”

    “般若教的渾水還得靠他來攪，教中也會有人保他一命。即便到了必須我們出手的時候，也得先讓他好好求我。”

    蕭靈玉忽地意興闌珊，不愿再談，轉(zhuǎn)了話題道：“程念人呢，還沒找到？”

    獵裝女子搖頭：“程念的確是跟著我們一行在山中尋劍，可開打后就沒見人影了，四下里搜了，也沒有尸體。門主，這些日子程念一直滿腹心事的樣子，屬下懷疑她生出異心，趁亂逃了！”

    “……走了嗎？”蕭靈玉仰頭望著漸沉的橘紅落日，神情說不出的復(fù)雜，許是黃昏的光線曖昧，竟將她映出了一絲柔軟落寞，“當(dāng)年躲在被窩里哭的小姑娘總算長大了啊。”

    “要派人去追嗎？”

    蕭靈玉收回視線，舉步離去，只留下淡淡一句：“不必了，我和她師徒一場，緣分已盡?！?/br>
    混亂熱鬧了一整天的山坳，到了黃昏時分，寂靜得蕭條了起來，山崖之上，更是冷風(fēng)獵獵。

    孟思凡睜開眼睛時，燦金色的光芒潮水一般地涌來，彌漫視野，他正驚異黃泉竟是如此景致，忽地看清了天際霞光連綿，半輪落日滲出了熔金顏色，美不勝收。

    孟思凡呆坐了一陣，才遲緩地意識到自己竟然還活著，忙低頭看去，身下是一株從巖縫長出的樹木，葉子雖枯黃凋零，但枝干茁壯結(jié)實，枝枝杈杈地延伸了足有一丈多，再往下望，就是崖底，雖然距離還頗令人心驚，但不再深不可測。

    孟思凡還沒能消化死里逃生的事實，先覺得臉上空落落的不適，一摸發(fā)現(xiàn)右眼的眼罩不見了。自從被毒瞎了這只眼，他極少將眼罩取下，哪怕此刻懸在山崖之上無人看見，他還是生出了一股被剝光了示人的慌張羞恥感，連忙在周圍枝葉上尋找。

    可一轉(zhuǎn)身，他整個人凝固了。

    只見亂枝枯葉之上，靜靜地躺著一把修長寶劍，劍身如凝秋水，其上有一道細(xì)細(xì)疤痕，像是重鑄修復(fù)時留下的，疤痕之上，是兩個令全江湖思之若狂的篆字——不疑。

    是恩賜，抑或是上天對他的戲弄？

    一時之間大喜大悲，過往種種悉數(shù)涌上心頭，沖擊得孟思凡潰不成軍，他瞎了的眼睛，死去的師弟，他的風(fēng)華正茂，意氣風(fēng)發(fā)，他的自卑屈辱，無力痛苦，一切的一切，最終凝成了不疑劍上的一線寒芒。

    他伸出手去，用盡全力，狠狠地抓住了劍身，他喉中堵塞，不成語句，發(fā)出的聲音古怪至極，似哭似笑，他渾身顫抖，淚流滿面，簡直像是瘋了，他的手掌被劍刃割破，血流不止，卻好似渾然不覺。

    第74章 [第七十三章]

    平川鎮(zhèn)上的客棧和旅舍早被江湖人給擠滿了，沈慎思帶來的這隊青山派弟子正愁沒地方落腳，誰知秦征出手闊綽，直接買下了一座寬敞宅邸，不僅安排了眾人的住處，還把傷員都集中了過來，方便大夫醫(yī)治。

    江離還往客棧走了一趟，將虛谷老人請來為戚朝夕療傷。

    只見虛谷老人慢慢地將已經(jīng)被浸成血布條的繃帶拆了下來，虛握著他的右腕仔細(xì)端詳了一番，評價道：“你這右手若是不打算要了，我倒可以幫你砍了?！?/br>
    戚朝夕坐于床榻之上，臉上仍然毫無血色，但經(jīng)過調(diào)息，已不那么乏力了，聞言只能干笑：“前輩說笑了?！?/br>
    江離就站在一旁，都不用他轉(zhuǎn)頭看，肯定沒有好臉色。

    虛谷老人為他上藥包扎了右腕，又拉過左腕號脈，沉吟半晌，而后轉(zhuǎn)到桌旁鋪紙寫下藥方，口中道：“內(nèi)力耗竭，有損根基，服藥調(diào)養(yǎng)便不成問題，只是你那右手需要好生養(yǎng)著，一個月內(nèi)，最好不要用劍?！?/br>
    戚朝夕試探道：“倘若情況危急，迫不得已地用了呢？”

    “簡單幾招不礙事，不過若再傷及經(jīng)脈，”虛谷老人掃了江離一眼，“就讓你徒弟幫你砍了手吧?！?/br>
    江離看了戚朝夕一眼。

    戚朝夕心虛不已:“晚輩謹(jǐn)記?！?/br>
    這時，外面?zhèn)鱽砹舜掖业哪_步聲，江蘭澤敲了敲門，不等應(yīng)答，就迫不及待地推開門，張口道：“鐘前輩，天門派的大師兄居然從斷崖摔下去還撿回了條命，剛被送過來，您要不要過去瞧瞧？”

    “摔下斷崖？呵，倒是命大?！碧摴壤先擞辛它c興趣，沖江離指示了一下桌上的藥方，便跟著他去了。

    江離拿起藥方認(rèn)真看了一遍，快步出門，交給了幫忙的青山派弟子去抓藥煎藥，然后他轉(zhuǎn)身回屋，關(guān)上了房門，一室安靜，只剩下戚朝夕和他相對。

    回鎮(zhèn)的這一路上，江離明顯一臉的不高興，為戚朝夕來回忙碌著，卻一句話也沒跟他說。

    此時總算有了機(jī)會獨處，戚朝夕瞧著他的神色，低咳了一聲：“還生氣呢？”

    江離仍站在門前，看了他一眼，沒作聲。

    戚朝夕輕輕活動了一下右腕，笑道:“別說，還真是有點兒疼。”

    “……”江離深吸了口氣，終于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疼死你活該?！?/br>
    話雖如此，語氣里卻聽不出幾分冷硬，他心如明鏡，清楚戚朝夕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模樣，不過是用盡辦法，想挽留他不多的時日，于是氣消了大半，化作了無盡酸楚，堵在喉嚨，什么話也說不出口。

    戚朝夕自然也聽得出來，一下子笑了出聲：“小東西，這么無情?！?/br>
    頓了片刻，他又道：“那會兒在山洞里，你說我抓住你了，當(dāng)真嗎？”

    江離看著他，聲音輕而堅定：“當(dāng)真?！?/br>
    “也就是說，你不會再想著怎么找機(jī)會離開我了？”

    “當(dāng)然?！?/br>
    戚朝夕慢慢地吐出口氣，低聲笑了，直到此刻，一顆心才真正地落在了實處。他拍了拍身側(cè)，道：“來，有件事要跟你商量?！?/br>
    江離走過去，挨著他坐下了。

    “正如之前在山洞外我和沈二公子約定的，我得去青山派一趟，由沈掌門為我驗明身份。”

    江離敏銳意識到了不對，反問道:“你？”

    戚朝夕點頭：“對，我一個人去?！?/br>
    “我和江蘭澤交代過了，先陪你去青山派，然后去歸云山莊找他?！?/br>
    “當(dāng)然不是這個原因?！逼莩πΦ?。

    “那為什么？”江離顯而易見地不同意。

    戚朝夕靜了半晌，像在斟酌，不知從何說起，末了道：“我對那些江湖人講的話半真半假，你聽得出來，其實關(guān)于我身世的那部分，也是如此?！?/br>
    “我爹是青山派的戚秋白，我娘是般若教的左護(hù)法，名叫柳如冰。他們兩個一正一邪，來往中暗生情愫，后來懷上了我，決定私奔?！?/br>
    “沒走多久，當(dāng)時青山派的掌門命我爹最交好的師兄來追，說既然懷有身孕，就勿要奔波，讓師兄把人帶回來。我爹娘自然欣喜，回了門派果然也被好生安置了，可沒過幾日，掌門一如往常地將我爹叫去問話，一劍了結(jié)了他的性命。因他與魔教妖女私通，敗壞門派聲譽(yù)，掌門將我爹的佩劍也沒收了，命人除去劍銘，過后重賜給其他弟子?！?/br>
    “就是這里?！逼莩⑹诌叺呐鍎Τ槌霭虢?，露出劍身上的刮痕，他忍不住譏笑，“名門正派啊。”

    江離追問：“然后呢？”

    “那位師兄得知消息，才明白掌門說接納我爹娘，不過是為了先穩(wěn)住他們，伺機(jī)下手。意識到自己助紂為虐，鑄成大錯后，師兄搶在掌門之前，偷偷將我娘送下了山，還把佩劍也偷出來交給了她。”

    “可惜這次出走倉促，暴露了蹤跡，被般若教追了上來。我娘不敢住宿耽擱，雪夜里徒步趕路，懷著我，抱著一把劍，盡管勞累過度，體力不支，也不愿求救，直到后來腹中作痛，她害怕連這個孩子也要失去，才不管不顧地攔下了一隊人馬，話都沒說幾句，就暈過去了?！?/br>
    戚朝夕看著江離，眼底浮現(xiàn)了點笑意：“你猜猜看，是誰救了她？”

    江離全無頭緒，搖了搖頭。

    “是山河盟的初代盟主，歸云山莊莊主江鹿鳴，你的爺爺。”

    江離睜大了眼。

    戚朝夕低聲笑了起來，頗為感慨：“我娘說她醒來時已躺在客棧里，渾身暖洋洋的，有姑娘給她喂湯喂藥，然后走進(jìn)來一個中年男人，對她說：‘你我萍水相逢，不必過問太多，只念在你救子心切，我助你一把?？茨闶橇?xí)武之人，我已往你體內(nèi)打入了一縷真氣，穩(wěn)住了你的心脈，眼下我再教你四句口訣，你可自行將真氣運轉(zhuǎn)，護(hù)住胎兒?！?/br>
    “當(dāng)時七殺門潰敗，邪道一盤散沙，般若教的實力尚不足以擴(kuò)張勢力，他不認(rèn)得我娘，可我娘怎么會認(rèn)不出江鹿鳴呢？”

    驚瀾一劍驚四座，天下誰人不識君。

    說著，戚朝夕低聲念出那四句口訣，瞧著江離愈發(fā)詫異的神色，問道：“是《長生訣》中的嗎？”

    江離怔怔的點頭:“是。”

    “在我娘的情況穩(wěn)定后，江鹿鳴老盟主那行人就離開了。雖然保住了孩子，但我娘一個人勢單力薄，最終還是被般若教給捉了回去。裴欽那個老不死的，打算把我從肚子里剖出來，和我娘一起釘在三重朱門上，情急之下，我娘坦白了她曾遇見過江鹿鳴老盟主，并將那四句口訣獻(xiàn)上，換得母子平安，承諾此后必為教主奪取《長生訣》?！?/br>
    江離是頭一次聽聞江鹿鳴這樣的事跡，還與眼前人相關(guān)，只覺人世際遇莫測，難以回神，半晌，他思索道：“后來歸云事變，《長生訣》被掩藏痕跡，而般若教主不愿讓別人知曉那四句心法，所以僅由你們負(fù)責(zé)尋找線索？”

    “對，不過我娘感念老盟主搭救之恩，從不動真格的找?！逼莩πα诵Γ拔乙仓罋w云山莊每逢冬夏會往落霞谷運送物資，推測老盟主墳冢在此，不過回報給裴欽時，只說遍尋不得?！?/br>
    江離忍不住也笑了一下，隨即他將整個故事梳理了一遍，問道：“可跟你獨自去青山派有什么關(guān)系？”

    “我爹的那位師兄，名叫沈應(yīng)，后來娶了掌門的女兒，正是如今的青山派掌門?！?/br>
    江離仍是不解：“有問題嗎？”

    “當(dāng)然有?！逼莩Φ?，“我對那些江湖人說，我爹娘為般若教所害，可沒提我娘是什么人。然而沈應(yīng)了解真相，當(dāng)年出手相助，憑的是年輕的一腔熱血義氣，如今他是掌門，身份轉(zhuǎn)變，所思所想自然以門派為重，所做的選擇，肯定和前任掌門相同。我是青山派與魔教生下的孽種，是前任掌門殺害弟子的鐵證，他還真能認(rèn)我不成？”

    他話說的滿不在乎，江離立即變了臉色：“那你不能去?！?/br>
    “可不走一趟，你我以何身份在江湖立足？”戚朝夕很是從容，抬手捏住了江離的下巴，將他緊繃的神情揉散了，“別急，我有辦法?！?/br>
    “戚朝夕這名字在江湖上多少有些分量，即使沈應(yīng)不想認(rèn)我，也沒法直接殺我，否則解釋起來，就要公布門派丑聞，他更多是處于兩難之境。因此，我需要你與江蘭澤同去洛陽，請歸云的莊主，也就是現(xiàn)如今的山河盟盟主江行舟寫一封信，為我多說好話，讓沈應(yīng)定下心，接了我這個燙手山芋。”

    江離思索良久，才點頭：“明白了?！?/br>
    他雖安心下來，卻垂著眼，神情依然不快，戚朝夕瞧得心頭發(fā)軟，又何嘗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