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聽身后曹之楠問道：“我離開家的時候走得匆忙，買了船票都沒有更多的錢了，不知你是否需要干活的人？”

    第2章 一等艙和四等艙

    從上海港到馬賽的船票，不僅不便宜，而且不是隨買隨走。

    如果是臨時起意，曹大少爺買不到票。

    如果蓄謀已久，他為什么沒多藏點錢在身上，就算是□□工的偷渡客也不至于晃著兩條膀子就跑出境。

    劉嘉頗為好奇，便努力壓下幸災(zāi)樂禍的快樂，露出關(guān)切的表情：“怎么，是被偷了嗎？”

    “實不相瞞，我家里人很不支持我的想法，所以，我是逃出來的，身上一個子兒都沒有，就連船票都是一位好心的大哥幫忙?！?/br>
    提到好心大哥，曹之楠的話匣子就收不住了，絮絮叨叨說了許多，簡直天上有地下無，完人一個，足金一塊。

    “你再這么說下去，我就不好意思了?！睆膬扇松砗髠鱽硪粋€富有磁性的男低音。

    劉嘉轉(zhuǎn)過身，在門口站一個男子，頭發(fā)用發(fā)蠟一絲不茍地向上梳成背頭，穿著深銀灰色的西裝三件套，白色襯衣的領(lǐng)子折痕清晰，顯然認(rèn)真熨燙過，腳上一雙皮鞋擦得锃亮。

    在漫長的航行中，絕大多數(shù)人選擇穿著休閑，圖個舒服自在，穿成這樣著實稀罕。

    “顧大哥真巧?！辈苤觳接锨啊?/br>
    “我剛才去三等艙找你，想帶你進(jìn)來看看，沒想到，你已經(jīng)在這里了?！?/br>
    曹之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差點就被人趕出去啦，幸好遇到這位emma小姐幫忙。emma，他就是送我船票的大哥顧宗華?！?/br>
    “顧先生，久仰久仰?！眲⒓蝺?yōu)雅地伸出右手，與顧宗華交握，心中卻是一驚。

    在她的記憶里，劉宅每天訂的幾份報紙上面，隔三岔五就會出現(xiàn)顧宗華這三個字，一時在南京，一時在北平，時常又會出現(xiàn)在上海。

    不是跟這位大佬見面，就是跟那位大帥談笑風(fēng)生，堪稱長袖善舞，左右逢源。

    聽說他家祖上是打鐵的，后來清末趁著洋務(wù)運(yùn)動的風(fēng)起，他家去學(xué)了西方先進(jìn)的鋼鐵制造技術(shù)，回來七搗鼓八折騰的，從小作坊變成了鋼鐵廠，就開在漢陽。

    據(jù)說顧老爺子癡心工藝，無心生意，打理生意的事早早就交給了顧宗華，顧家上上下下唯他馬首是瞻。

    曹之楠也算得上是一個相貌端正的青年，但與顧宗華并肩站在那里，青澀得仿佛高中生，眉眼間透著一股缺乏歷練的毛躁。

    劉嘉在打量顧宗華的時候，顧宗華也在看著她。

    眼前的少女溫婉明秀，如同古代仕女圖上走出的女子，看年紀(jì)與曹之楠相仿，但她的眼神卻不似曹之楠那般有著青春洋溢的熱情，反倒似古井無波，好像已經(jīng)看淡了世間一切。

    顧宗華不明白，以她花一般的年紀(jì)，怎會有這樣的眼神？

    若她是從小受傳統(tǒng)禮教束縛的深閨女子，有這般神態(tài)倒不足以為奇，只是這樣人家的女兒，又怎會只身一人出現(xiàn)在船上？

    顧宗華對劉嘉產(chǎn)生了好奇。

    如果劉嘉知道他在想什么的話，一定會說：“沒什么特別，只不過是一個想躺平當(dāng)咸魚的社畜標(biāo)準(zhǔn)眼神而已。”

    “不知emma小姐去法國是讀書還是探親？”能坐一等艙的年輕姑娘，絕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兒。

    劉嘉淡淡一笑：“都不是，只是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想想如果不靠家里人安排，未來的路應(yīng)該怎么走?！?/br>
    一等艙船票800元，上海洋人工廠里的工頭一個月工資才20元。顧宗華對劉嘉更加好奇了，能隨意動用這么大一筆錢出來閑逛的年輕女子，放眼全國也屈指可數(shù)。

    聽她的語氣，似乎對家庭很不滿。

    這個時代，對家庭不滿的人頗多，比如身旁的曹之楠便是一個例子。

    顧宗華沒有繼續(xù)問，他等的人來了。

    “好熱鬧啊。”一對中年白種人男女向顧宗華走來，兩人的衣著與顧宗華一般端正整齊。

    “晚上好，卡佩爵士?！鳖欁谌A弓身捧起那位女士的手，行吻手禮，又與那位男子握手。

    劉嘉對這套禮儀頗為熟悉，看來劉沛德高薪聘請的法蘭西宮廷禮儀教師還是有點水平的。

    既然顧宗華要跟別人談事，劉嘉便打算離開，沒想到顧宗華還順便把她和曹之楠都介紹給了對方。

    同時，劉嘉也知道了這對夫婦的身份。

    卡佩家族祖上是皇室貴族，世襲侯爵頭銜。

    1789年法國大革命，他家與雅各賓派和吉倫特派都有往來，路易十六和瑪麗安東奈特上了斷頭臺，卡佩家地位穩(wěn)固，巋然不動。

    一直到1870年9月4日拿破侖三世被廢，直接沒了帝制，他家才沒了爵位。

    然而腦子好使的人，沒了爵位也不耽誤發(fā)財，卡佩家族現(xiàn)在做越洋貿(mào)易，從茶葉絲綢到電器軍火，只要賺錢，就沒有他們不做的。

    人啊，有錢之后，就會惦記著地位，何況人家祖上真的闊過，卡佩最喜歡別人稱其為爵士，當(dāng)然他并不會直接說出來，只有懂事的人自己領(lǐng)悟。

    雙方介紹完之后，卡佩爵士對夫人說：“不要讓無聊男人的對話打擾了女士們的興致，我和顧先生曹先生去那邊說話。”

    說罷，三個男人便向娛樂室里的專用休息室走去。

    劉嘉望著關(guān)上的門，不太開心，她也想聽聽他們在聊些什么，礦業(yè)大亨的兒子、軍火大亨本人，還有什么生意都做的大佬，三人湊在一堆，絕不可能是為了討論怎么擺地攤。

    卡佩夫人熱情地挽住劉嘉的手，與她在窗邊坐下：“真是抱歉，打擾了你的美妙夜晚。你是顧先生的朋友？”

    “啊不，我們剛剛認(rèn)識?！?/br>
    “哦，那你可千萬不要愛上他，雖然顧先生非常有魅力，但是無論是在上?；蚴前屠?，他的身旁總是不缺年輕漂亮的女性，每次見到他的時候，身旁都是不同的女孩子?！?/br>
    八卦是人類的天性，以熱愛開沙龍而聞名的法國貴族更是如此，卡佩夫人很快便把她知道的所有關(guān)于顧宗華的事情都說給劉嘉聽。

    聊完男人，便開始聊美妝和服飾，卡佩夫人最喜歡的布料是絲綢，最喜歡的裝飾是刺繡。

    “這次我在蘇州買了許多繡品，等到了巴黎，所有女人都會羨慕我?！笨ㄅ宸蛉说靡獾哪贸鲆粔K她最喜歡的絲帕。

    劉嘉掃了一眼，雖然也是上等品，但就是普通的繡法，平平無奇。

    中國自開埠以來，銷往海外的繡品不知凡幾，就這塊帕子想讓巴黎的女人都羨慕她，有點困難。

    見劉嘉神色平靜，卡佩夫人忙問：“怎么，這不好嗎？”

    “好，但不夠絕?！?/br>
    劉嘉拿出自己隨身帶的一塊絲帕，白色的絲帕上臥著一只虎斑貓，揚(yáng)著爪子撲捉蝴蝶，其形栩栩如生，與普通的刺繡完全不同。

    卡佩夫人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還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劉嘉將絲帕反過來，在另一面，有著一模一樣的圖案，而卡佩夫人絲帕上的圖案只有一面，另一面便是線跡。

    “啊，這個我知道，是雙面繡。”卡佩夫人接過絲帕，小心地?fù)崦侵换哓垐D案。

    “為什么這只貓像被畫上去的？”

    “這叫亂針繡，是一種特別的技藝，用來繡人物和動物非常逼真?！?/br>
    卡佩夫人一直在上層社交圈，見過好東西，自然知道這刺繡手法的特別之處。

    “這塊手帕，能不能賣給我？我愿意出五百法郎?！?/br>
    劉嘉笑道：“它只是我隨便繡著玩的，太過粗糙，如果夫人喜歡，拿去就是了?！?/br>
    “天吶，這是你繡的？！你的手會讓整個巴黎瘋狂的?！?/br>
    卡佩夫人手里緊握著手帕，一刻也舍不得放下，在她心中，劉嘉已經(jīng)是可以信賴的人了。

    從社交牛逼癥卡佩夫人這里，劉嘉了解到如今的法國上流社會都流行什么樣的裝扮，誰和誰是表面夫妻，誰是誰的情夫，誰又是誰的情婦，某個女人同時擁有一個白人丈夫和六個白人情夫，他們互相知道，可是她卻生下了一個黑皮膚的嬰兒……

    里間男人們談生意，外面劉嘉吃瓜吃到撐，她記性很好，聽完便將這些人名和身份背景牢牢記在心里，也許將來會有一天用上。

    臨到散時，所有人都很高興，顯然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回到房間，錦兒已經(jīng)回來了，見到劉嘉，她忙過來替劉嘉接過外套掛好：“大小姐，你這是去哪兒了，擔(dān)心死我了?！?/br>
    劉嘉不由好笑：“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反正就在船上，又跑不了?！?/br>
    “不是的，船上有好多奇怪的人?！?/br>
    “嗯？”劉嘉投去詢問的目光。

    房間里只有她們兩人，隔音也不錯，錦兒卻像說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一樣，壓低了聲音：“我在四等艙看見有好多穿著很破的人聚在一起，遠(yuǎn)遠(yuǎn)地聽著他們說什么腐朽，什么自由的，一個個都激動得不得了，握著拳頭叫嚷，曹姑爺不會就是跟他們在一起吧，太嚇人了?！?/br>
    “說話聲音大些就把你嚇成這樣。”劉嘉嗤笑，“沒事的，早點睡吧。”

    第二天，錦兒說什么也不肯再出去，寧可窩在船艙里繡花。

    “比我還大小姐?！眲⒓螕u頭，自顧自踏出房門，向三等艙四等艙走去，這段時間，是赴法留學(xué)的最集中的時候，不知這船人中，有沒有將來的大佬。

    如果可以，她想多幫幫他們，讓他們過得好一些，把精力用在他們真正應(yīng)該做的事業(yè)上，而不是為一口吃食奔波勞苦。

    還沒到四等艙，她就聽到比錦兒描述的更加吵鬧的聲音。

    聽了幾句，似乎是代訂船票的人出了問題，四等艙的船票，有人是80元，有人是138元，有人在138元的基礎(chǔ)上，又被額外收了18元的飯費(fèi)。

    而且四等艙的船艙污穢、飯食惡劣，與一開始的說法完全不一樣。

    于是眾人便鬧騰起來，商議著到法國之后，要怎么申告。

    正說著，有人看見劉嘉站在一旁，從她的服飾和發(fā)型便能看出，她絕不屬于四等艙。

    一時間，船艙里靜默無聲，大家都盯著她看。

    “你們是遇到什么麻煩了嗎？也許我可以幫忙？”劉嘉笑道。

    看起來最年輕的男生開口：“赴法儉學(xué)會的人賣給我們的船票價格不一樣……”

    一旁有人捅了他一下：“跟她說干什么，看她穿得這么好，肯定是二等艙的?！?/br>
    “同學(xué)們同學(xué)們，我……”人未到聲先到，熟悉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隨人進(jìn)門。

    劉嘉一轉(zhuǎn)身，剛好與曹之楠大眼瞪小眼，曹之楠驚訝：“咦，你怎么在這？”

    接著他又繼續(xù)興沖沖對其他人說：“我剛剛已經(jīng)寫了申訴信給經(jīng)理，要求他們提高我們的伙食待遇，相信很快就能收到回復(fù)?！?/br>
    “噗?！卑堤幱袀€人笑出聲，他坐起來：“寫信就能吃好東西？曹少爺，你真是太天真了。”

    “不是寫信就能吃好東西，這是我們應(yīng)該享有的權(quán)利啊，這是法國船，法國是個講法制和民權(quán)的國度，相信他們一定會秉公處理的。”

    “哈哈哈……我終于明白令尊為什么沒有把家業(yè)傳給你了，像你這么天真的人，最多半年，就能把家產(chǎn)敗光?！蹦侨诵Φ梅浅４舐暎耆唤o面子。

    曹之楠氣得要撲過去揍他，被眾人拉?。骸八懔怂懔?，不要打架，打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丁勇，你也少說兩句，他也是好心?！?/br>
    很快，船方的回復(fù)就到了：

    本來郵輪就沒有四等艙，是為了這些學(xué)生，而從貨艙改建的，赴法會支付的票價里也不包括餐食，現(xiàn)在每天的飯菜，是基于人道主義額外送的，已經(jīng)是在規(guī)定之外的讓步。

    一時間，眾人嘩然，特別是單交了18元飯費(fèi)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