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岑鯨醒時，昨夜發(fā)生在宮里的事情已經(jīng)傳遍了大街小巷。

    岑鯨并不在意，只問昨晚那大夫安置好沒？

    林嬤嬤：“聽挽霜說那陳大夫天快亮才睡下，這會兒怕是還沒醒?！?/br>
    岑鯨微微一愣，很快反應(yīng)過來“”是沈霖音給自己改換的姓氏。

    和挽霜以及林嬤嬤不同，她一聽便聽出是沉香的沉，因?yàn)椤俺痢?，既“沈”?/br>
    倒也方便。

    皇后崩逝，按例一眾命婦都應(yīng)進(jìn)宮，偏岑鯨很早之前就開始裝病，外頭都傳她命不久矣，因此不去也無妨。

    為了避免麻煩，蕭卿顏也沒來她這。

    岑鯨閉門不出，也不主動去找沈霖音，直到三日后，她像是才想起家里多了個人，前往檀香園找沈霖音給自己用藥施針。

    這三日里，沈霖音除了吃喝就是散步發(fā)呆。

    經(jīng)常散步到花園的樹下，一站就是許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若非肚子里還有個牽掛，沈霖音怕是連吃喝散步都省了，只剩下發(fā)呆這一件事肯做。

    聽說岑鯨來時，沈霖音心中毫無波動。

    她知曉自己能被帶出皇宮是托了岑鯨的福，也知道替岑鯨調(diào)理身體是她目前唯一的價值，她還想好好看著自己的孩子出生，自不會蠢到罷工不干。

    她打開相府給她準(zhǔn)備的藥箱，正要看看里頭有沒有脈枕，結(jié)果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做工糟糕的，黃線紅底福字暗紋的脈枕。

    她愣住，聽見岑鯨說：“我看你很喜歡這個脈枕，就叫人從別苑偷了來?！?/br>
    偷……

    沈霖音隱約發(fā)現(xiàn)岑鯨的態(tài)度變得和之前有些不太一樣，但因?yàn)樽⒁饬Χ荚谶@個脈枕上，所以她沒有深究，只在片刻后，慢慢挪開視線，淡淡道：“已經(jīng)不喜歡了?！?/br>
    “是嗎，那正好?！贬L不知從哪掏出個鴉青色的脈枕，放到桌上：“我給你備了個新的。”

    沈霖音又一次愣住，過了一會兒才說：“多謝?！?/br>
    之后沈霖音沒再像早前那樣說話充滿惡意，安安靜靜地給岑鯨診脈，施針。

    岑鯨也懶得說話，因此兩人安靜地度過了近一個半時辰的相處時光。

    岑鯨穿好衣服離開后，沈霖音心想近期的日常大概就是這樣了，結(jié)果當(dāng)天下午就有一個小丫鬟來找她，那小丫鬟膽子挺小，一句話都表述不清，磕磕絆絆半天才說明白自己腹痛，想求“陳大夫”替她看看。

    沈霖音：“……”

    我要負(fù)責(zé)的不就岑鯨一人嗎？

    那小丫鬟見沈霖音臉色不好看，唯唯諾諾道：“若是不方便也沒關(guān)系，大約過幾日，我自己就好了?！?/br>
    沈霖音默了許久，心說自己現(xiàn)在寄人籬下，又何必再擺什么皇后的架子，仿佛她還惦記那后位、惦記蕭睿一般，于是便道：“手給我?！?/br>
    小丫鬟長出一口氣，趕緊把手遞給了沈霖音。

    沈霖音以為這只是例外，不曾想替小丫鬟醫(yī)治后，又有個婆子來找她，說自己兒媳生完孩子惡露不止，看了多少大夫都沒用，問沈霖音能不能過去幫忙看看。

    沈霖音本想拒絕，可想想自己也是第一次生孩子，這也是個向人討教經(jīng)驗(yàn)的好機(jī)會，于是就去了。

    頭一個來的小丫鬟第二天給她剪了一瓶子的鮮花做謝禮，那婆子拿了沈霖音給她兒媳的藥方，沒幾日沈霖音說要曬藥的架子，婆子二話不說就替她找了來。

    之后三天兩頭總有下人來找她，她清楚自己可以不管，反正岑鯨的性命在她手上，誰也不會因?yàn)樗豢厢t(yī)治幾個下人就把她趕走。但不曉得為何，每當(dāng)自己出手醫(yī)治，以此獲得感謝和依賴，她心里便會升起奇異的滿足感，原本漆黑一片的前路，也莫名地有了輪廓，讓她忍不住繼續(xù)伸出援手幫下去。

    林嬤嬤是親眼看著岑鯨授意那小丫鬟去找沈霖音的，也知道闔府上下是在她的默許下才敢踏進(jìn)檀香園，不免有些擔(dān)憂：“這般勞煩陳大夫，若是把她惹怒了可怎么辦是好？”

    岑鯨拿著一本棋譜坐在棋盤前，漫不經(jīng)心道：“惹怒了再說?！?/br>
    有事做總好過沒事干發(fā)呆鉆牛角尖，況且當(dāng)年曲州洪澇，岑吞舟怕尋常大夫控不住洪水后的疫病，特地求蕭睿把沈霖音也帶去了曲州，后來局面控制住沈霖音還不肯走，就怕自己走了大夫不夠用。

    這般耐心，如今應(yīng)該多少還剩一些吧。

    岑鯨又落了一子在棋盤上：“不過也叫他們悠著點(diǎn)，人懷著身子呢，不能cao勞太過?！?/br>
    林嬤嬤：“奴婢這就去同他們說。”

    岑鯨的吩咐讓相府一眾人等消停不少，不過還是有下人會去檀香園找沈霖音看病，更有把沈霖音請出府帶到自己親戚家的，沈霖音一開始還以為岑鯨不會肯，誰知岑鯨根本沒有限制她進(jìn)出相府的打算。

    沈霖音對此感到十分微妙，就連被人頻繁打擾的不滿也散了許多，直到有一天，一個仆婦來找她，說：“馬廄那有兩匹馬不大好，陳大夫能否去看看？”

    沈霖音：“？？？”

    第84章 “合該讓你也在這日難受一……

    沈霖音的臟話詞匯量實(shí)在匱乏，且眼前的仆婦昨日還給她送了兩塊親手縫的襁褓布，沈霖音實(shí)在沒法當(dāng)面發(fā)作，只能盡量心平氣和地跟對方講明自己不懂怎么給牲畜治病。

    那仆婦不曾預(yù)料，忙說不打緊，還讓沈霖音也別放心上，接著就跑到外頭去找能給馬兒看病的大夫去了。

    沈霖音看那仆婦走得著急，心中才剛冒頭的怒火散得一干二凈不說，甚至升起幾分沒能幫上忙的愧疚。

    ……愧疚？！

    沈霖音懷疑自己是不是被相府這群人給折騰傻了，她一個做過皇后的人，居然因?yàn)樽约翰粫o牲畜治病感到愧疚？！

    這是哪來的玩笑話？？？

    感到不可思議的沈霖音試圖找尋自己不對勁的原因，可找到最后，卻是勾唇自嘲——

    什么皇后，若非蕭睿娶她，她不過就是個長在道觀，爹不疼娘不愛的天煞孤星罷了。

    說來，早些年在道觀遇上求醫(yī)的，她不也是不分貴賤，皆盡力而為。后來回到沈家，她還因此同沈家下人親近，被沈家的兄弟姐妹鄙夷輕視，說她不懂自持身份，竟與身份低賤的仆從為伍。

    當(dāng)時的她在道觀看盡了眾生百相，并不覺得世家大族和尋常的百姓以及所謂的低賤奴仆有什么區(qū)別，他們都有自己的欲望，都有自己的苦惱，都會跪在藥王殿的真人像前祈求神明垂憐。哪怕后來做了誠王妃，她也曾主動提出過要給岑吞舟的丫鬟治臉，從不認(rèn)為下人仆役的命便不是命。

    所以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改變的？

    好像是當(dāng)了皇后以后，她忙于打理后宮事務(wù)，又因身份過于尊貴需要謹(jǐn)言慎行，日漸被規(guī)矩的外衣裹挾著講起了三六九等，最終丟了那顆仁心，做出許多殘害無辜之舉。

    所以現(xiàn)在的她并非是變得奇怪，而是從原本就不屬于她的云端跌落，變回了原來的模樣。

    想通這點(diǎn)，沈霖音心里舒坦不少，并覺得這樣沒什么不好，就當(dāng)這幾年是一場幻夢，如今夢醒，她也該回到人世間，帶著孩子好好過下去。

    至于具體要怎么過，沈霖音通過這段時間的忙碌，心中也有了計較。

    于是在一次給岑鯨診脈施針的時候，她竟主動開口多問了岑鯨幾句，語氣溫和，內(nèi)容也很正常，與當(dāng)初在別苑，句句都朝著剜心去的她判若兩人。

    岑鯨對此依舊反應(yīng)平平，別說受寵若驚，連驚訝都不見半分，讓多少有些別扭的沈霖音心里好受不少。

    落完針，沈霖音起身到桌前整理藥箱。

    其實(shí)藥箱也不亂，她就是對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不太熟練，便借整理藥箱的動作，把預(yù)先準(zhǔn)備好要說的內(nèi)容又斟酌了一遍。

    待合上藥箱，沈霖音沒像平時那樣到外頭去散步曬太陽，等時間到了再回來拔針，而是坐到床邊，在岑鯨看向她時，狀似不經(jīng)意地問：“他們可曾，跟你說過我的事？”

    岑鯨微微一愣，回道：“說過一些?！?/br>
    沈霖音輕眨了兩下眼，又問：“你是否覺得我很傻？身為皇后，竟然因?yàn)樽约旱恼煞虿荒塥?dú)獨(dú)屬于自己，而瘋魔到這個地步?！?/br>
    沈霖音語速輕緩，因此她的話語聽起來不像是在惡意揣測岑鯨的想法，更像是自嘲著，把自己糟糕的一面剖開給誰看一般。

    ——交淺言深，不是情商低，就是希望借助推心置腹的話語，拉近彼此間的距離。

    岑鯨不信是前者，但若是后者……

    岑鯨垂眸不語，繼續(xù)聽沈霖音說：“我也曾想過，何至于此，偏偏我遇到過那么一個人，他拒了陛下的賜婚，說這輩子只想和自己真心喜歡的女子成親，不肯有半分將就?！?/br>
    岑鯨越聽越覺得這話耳熟，忍不住問：“那人是？”

    沈霖音：“岑吞舟。”

    岑鯨：“……”

    蕭睿曾試圖過挽回岑吞舟，辦法就是給岑吞舟賜婚，意圖通過后宅的女人，在鐵桶似的相府敲開一個豁口。

    只要岑吞舟有破綻，蕭睿的心就能安定，也不至于到后來的你死我活。

    當(dāng)時來勸說岑吞舟成婚的，便是身為皇后的沈霖音，然而岑吞舟知道自己的未來，不想拖累任何人，就以不愿將就為借口，說什么都不肯成婚。

    但原來，自己的話給沈霖音造成了這么大的影響嗎？

    沈霖音誤會了岑鯨的沉默，笑說：“很不可思議對吧，以他當(dāng)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尚且能做到如此，我又為什么不能多奢求一些?！?/br>
    岑鯨：“……嗯。”

    沈霖音點(diǎn)到為止，輕飄飄地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然后結(jié)束了話題。

    她的表現(xiàn)并不急切，也不顯得諂媚，只是之后每次岑鯨來，她都會跟岑鯨說話，有時候是尋常的閑聊，有時候是一些心里話，努力而又積極地試圖跟岑鯨打好關(guān)系。

    至于目的，自然是希望岑鯨調(diào)養(yǎng)好身體后，能看在兩人關(guān)系還算可以的份上，讓燕蘭庭和蕭卿顏放她自由。

    岑鯨猜出她的打算，卻并不覺得她這樣刻意親近自己有什么不對，若是可以，誰不想活得真誠，活得灑脫。

    可沈霖音現(xiàn)在所面對的環(huán)境讓她必須為自己，也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做打算，岑鯨總不能因?yàn)樽约旱奶幘潮人?，就帶著?yōu)越感唾棄她待人不誠。

    且岑鯨也有心放她，為了讓她安心備孕，便順著她的節(jié)奏與她相處起來。

    ……

    七月下旬，蕭卿顏偷偷登門相府探望岑鯨，確定她一切安好后，又多問了一句：“燕蘭庭何時歸京？”

    岑鯨捧著杯熱水，回憶道：“昨日剛來的信，說是遇上點(diǎn)事情耽擱了，但定能趕在中秋之前回來。”

    八月十五中秋，岑鯨的生日。

    岑吞舟的生日也是在八月十五，花好月圓合家團(tuán)聚的日子，卻因?yàn)獒讨鄱钊税俑薪患?/br>
    蕭卿顏脾氣大，中秋又不似上元節(jié)那般費(fèi)神，入宮赴宴走個過場就能回家，所以過去幾年，她曾不止一次在中秋宮宴結(jié)束后回家同駙馬一塊吃蟹喝酒，喝酒醉了埋怨岑吞舟，一個人毀了兩個好節(jié)，因?yàn)橐粋€是她的忌日，一個是她的生日。

    還好從此以后這倆節(jié)日將不再被賦予“團(tuán)圓佳節(jié)”以外的含義，蕭卿顏說：“趕不回來也不打緊，我們陪你過也是一樣的，生辰賀禮我都準(zhǔn)備好了?！?/br>
    岑鯨幽幽道：“你就是想讓我看著你們吃螃蟹喝酒吧”

    岑鯨不能喝酒，性寒的螃蟹當(dāng)然也不能吃。

    再沒什么比忌口期間只能看著別人吃更痛苦的了。

    蕭卿顏并不否認(rèn)自己的險惡用心，就著喝茶的動作，含糊道：“合該讓你也在這日難受一回?！?/br>
    岑鯨沒聽清蕭卿顏說了什么，對其投以疑惑的目光，想讓她再重復(fù)一遍。

    蕭卿顏假裝自己沒看懂，輕飄飄地轉(zhuǎn)移了話題，說蕭睿先喪子后喪妻，今年中秋宮宴定然不會舉辦，倒是方便他們私下給她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