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駙馬的動作頓住，滿是焦急的眉眼染上錯愕，扭頭看向床上那具本該已經(jīng)沒了生息的“尸體”。

    “她好像沒死?！?/br>
    駙馬平鋪直敘的聲音打斷了蕭卿顏混亂的情緒。

    蕭卿顏迷茫地止了聲，睜大淚眼，愣愣地抬頭看向駙馬，卻見駙馬一臉困惑地望著床上的岑鯨，像是不明白，自己方才明明感覺到岑鯨已經(jīng)斷了氣，這會兒怎么又續(xù)上了。

    駙馬的老本行是刺客，總在暗夜里潛行，對活物的感知最是敏銳，雖然比不上他爹能看穿岑吞舟的性別，但也不至于在基礎(chǔ)功上出錯。

    蕭卿顏反應(yīng)過來駙馬說了什么，被駙馬攙扶著快步走到床邊，果然也察覺出了異樣。

    她像是怕自己看錯一般，死死地盯著床上的岑鯨，沙啞到不像話的聲音聽起來很是恍惚：“動了……”

    蕭卿顏：“她還有氣……還、還活著！沈霖音！沈霖音呢！！”

    竟是不管不顧，喊起了已經(jīng)逝世的皇后的大名。

    起初蕭卿顏的聲音并不能在燕蘭庭腦子里拼湊出完整的含義，兩息后，他才逐漸恢復(fù)思考能力，僵硬的手指動了動，發(fā)現(xiàn)岑鯨的手還是熱的，柔軟的。

    ……她還，活著？

    燕蘭庭猛地抬頭，見岑鯨的胸膛確實如蕭卿顏所說，還有起伏，于是又伸手去探，發(fā)現(xiàn)岑鯨不知何時又恢復(fù)了呼吸。

    沈霖音被叫來時還以為蕭卿顏和燕蘭庭一起瘋了，人死怎么可能復(fù)生，直到沈霖音撫上岑鯨的腕子，傻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表示岑鯨好像又活了。

    后續(xù)發(fā)展越發(fā)詭異——不需要沈霖音如何治療，湯藥也沒喝幾碗，岑鯨的身體就跟有神明庇護似的，一日好過一日，脈搏的跳動更是一日強過一日，最后甚至比吐血昏迷前還要健康，若非沒醒，早前的驚險就仿佛黃粱一夢般。

    岑鯨好轉(zhuǎn)的第二天，燕蘭庭就把岑鯨帶回了相府。

    蕭卿顏站在元府小門外，看著馬車離去，眉宇間仍是愁緒萬千，揮之不散。

    駙馬不明白，岑吞舟再一次死而復(fù)生，身體也已經(jīng)開始好轉(zhuǎn)，還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

    蕭卿顏對著空蕩蕩的小巷，輕聲道：“我怕醒來的，未必是吞舟?！?/br>
    蕭卿顏和燕蘭庭都曾派人去青州調(diào)查過岑鯨的身世，所以他們都很清楚，“岑鯨”十一歲那年便是如此病重，險死后忽又恢復(fù)，而岑吞舟就是在那時，借“岑鯨”已經(jīng)死去的身體，還了魂。

    同樣的情況再次發(fā)生，誰能保證這次醒來的，還是岑吞舟？

    蕭卿顏轉(zhuǎn)身回元府，秋風(fēng)刮下枝頭的枯葉，也吹散了她之后的話：“若醒來的不是吞舟，那么燕蘭庭殺完蕭睿，下一個便是我?！?/br>
    蕭卿顏能想到的事情，燕蘭庭自然也能想到。

    所以岑鯨的身體恢復(fù)并不意味著他就此放下了心，反而他就像個立在懸崖邊的人，日復(fù)一日地等待著那么一雙手，只看那雙手是將他拉回去，還是將他推入萬丈深淵。

    燕蘭庭收拾好自己，挽霜又換了干凈的水來。

    盆里的熱水輕輕晃著，燕蘭庭挽起衣袖，不假他人之手，準(zhǔn)備給岑鯨擦臉。

    浸過水的臉帕絞干后還帶著熱氣，剛覆上岑鯨那張透著健康紅潤的臉，就惹得岑鯨顫了顫眼睫。

    這是之前從未有過的反應(yīng)，要不是沈霖音昨日告訴過他，岑鯨的身體已經(jīng)和常人無異，隨時都有可能醒來，燕蘭庭差點以為是自己思念過重，看花了眼。

    那么醒來的人，會是他的吞舟嗎？

    燕蘭庭下意識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盯著岑鯨。

    他也不知道自己像個木頭樁子似的在床邊盯了多久，因為直到岑鯨輕緩地睜開了眼睛，他才真正感受到時間的流動。

    寂靜的空氣中，醒來的岑鯨緩緩轉(zhuǎn)頭，看到了床邊望著她的燕蘭庭，和燕蘭庭發(fā)間不知從何而來的白發(fā)。

    燕蘭庭才三十出頭，哪來的白發(fā)？

    總不能是2700花了十幾年的時間來給她修復(fù)身體吧？

    岑鯨疑惑著，唇瓣輕動，想說什么，卻因為躺了太久，發(fā)出的聲音很輕很輕，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可燕蘭庭聽見了，她說的是“明煦”，她在喚他。

    ——是她。

    又一次失而復(fù)得，無需再克制壓抑的燕蘭庭終是忍不住紅了眼眶，聲染輕顫，回說：“我在?！?/br>
    第91章 “不敢睡。”

    枝頭雀鳥嘲哳，岑鯨瞇著眼往窗外盯了會兒，看那小鳥在樹上一蹦一跳，顛得樹枝輕輕晃動。

    搭在她腕上的手悄然收回，岑鯨也跟著收回視線，看向面前給自己把完脈的沈霖音。

    沈霖音的肚子還是她印象中的大小，衣服也是前陣林嬤嬤說換季轉(zhuǎn)涼，征詢過她的意見后給沈霖音備的秋衣，可見她并未昏迷太久。

    也就是說……

    岑鯨歪了歪腦袋，把頭靠在背后給她當(dāng)墊背的燕蘭庭的胸膛上。

    ——燕蘭庭的白發(fā)與歲月無關(guān)，多半是因自己而生。

    岑鯨暗自心疼。

    對面的沈霖音一邊告知眼前二位岑鯨的身體已無大礙，且半點沒有躺了八天的人可能該有的各種后遺癥，健康得不合常理，一邊把兩人過分親昵的距離收入眼底，心里憋悶得慌。

    那日在元府，除了元文松兄弟和他們的妻子，以及蕭卿顏，就數(shù)她沈霖音站得最近。

    所以岑鯨在元老太爺面前的表現(xiàn)，她看得一清二楚，要這樣都還識不破岑鯨的身份，沈霖音這腦子也不用想著治病救人了，直接拿去喂狗還有用些。

    然而“岑鯨像岑吞舟”和“岑鯨是岑吞舟”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

    一想到自己曾在昔日憧憬之人面前表露出極為刻薄惡毒的一面，還口口聲聲說對方是已經(jīng)故去的岑吞舟的替代品，沈霖音便覺得羞愧尷尬，更別提自己的前夫還是殺害岑吞舟的兇手，估摸自己后來那點想要討好他以求平安的小心思也都被看穿了。

    若非岑鯨昏迷不醒，沈霖音當(dāng)真想挖個地洞鉆進去，或者連夜?jié)撎映鼍┮残小?/br>
    如今岑鯨醒來，她也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同對方交流，只能把心里話憋著，僅提對方的身體情況。

    沈霖音話音落盡后，岑鯨同她道了聲：“多謝?！?/br>
    沈霖音一聲不吭地點了點頭，隨即起身到桌前收拾藥箱，動作飛快，只想快點離開。

    燕蘭庭拉著岑鯨的手收回被子里，又替她攏了攏披在肩頭的外衣，接著半點不顧及沈霖音的尷尬情緒，對著沈霖音的背影問道：“娘娘可知她的身體突然恢復(fù)是何緣故，會否傷及別處，日后還會不會出現(xiàn)別的問題？”

    燕蘭庭在官場上來去，最是不信天上掉餡餅?zāi)翘祝缜吧蛄匾粼\出岑鯨命不久矣，他便知這是岑吞舟死而復(fù)生的代價，眼下難免更加謹(jǐn)慎一些。

    沈霖音動作凝滯，略顯僵硬地側(cè)過了身，心虛道：“我已經(jīng)不是皇后了，燕大人不必再喚我‘娘娘’，當(dāng)我是尋常大夫便可?！?/br>
    燕蘭庭一臉漠然：“沈大夫”

    沈霖音這才看向岑鯨，斟酌再三，開口：“岑……”

    “夫人”二字卻是怎么都吐不出口。

    沒人告訴她岑吞舟本就是女子，因此在沈霖音眼里，岑吞舟始終都是個男人，不過死而復(fù)生后才成了女子，叫她對一個男人口稱“夫人”，實在是……太奇怪了。

    所幸她也沒糾結(jié)太久，很快便換了個稱呼，也算是向岑鯨表明自己已經(jīng)知道她的身份：“岑大人的脈象與常人無異，看不出有任何問題，當(dāng)然也可能是我醫(yī)術(shù)不精，至于為何會這般離奇，我不知道?！?/br>
    這點她還是很坦然的，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但她隱隱有預(yù)感，自己不知道，岑鯨本人未必不知。

    沈霖音看著岑鯨的目光不免帶上幾分探究——起死回生之法，想來這天下應(yīng)該不會有大夫不好奇。

    岑鯨迎著沈霖音的視線，掛上淺笑，道：“看我做什么，你才是大夫，你都弄不明白的事情，我怎么會知道?！?/br>
    沈霖音想想也是，岑鯨若當(dāng)真知曉起死回生的辦法，早前也不會受自己要挾，還讓蕭卿顏助她從宮里脫身。

    沈霖音轉(zhuǎn)身收拾好東西就要走，一秒都不想多留，免得被自己當(dāng)初干下的蠢事尷尬死。

    準(zhǔn)備繞出屏風(fēng)時，沈霖音又想起岑鯨身體康復(fù)，自己的去留也該問問。

    當(dāng)著岑鯨的面問，絕對比單獨找燕蘭庭問要好，因此就算尷尬，她也還是停下腳步，回過了身。

    結(jié)果這一回頭，就看見岑鯨反手摁著身后燕蘭庭的后頸，衣袖因手臂高舉而滑落至臂彎，露出纖細(xì)的前臂，瑩如白玉。

    燕蘭庭順著岑鯨的力道低下頭，兩人的鼻尖距離極近，甚至能感受到對方的吐息。

    下一刻，岑鯨察覺到沈霖音還沒走，扭頭朝屏風(fēng)那看去，正看見沈霖音落荒而逃的背影。

    燕蘭庭好歹會些武功，感知比岑鯨要敏銳許多，也知道沈霖音回頭看到了什么，但他并不在乎被人看見，甚至因為岑鯨扭頭而有些遺憾，主動把額頭抵在了岑鯨的額角邊，試圖通過近距離的接觸，汲取更多的安全感。

    岑鯨不僅放任，還問：“忙嗎，不忙就先陪我躺一會兒?！?/br>
    燕蘭庭當(dāng)然不忙，自岑鯨昏迷后，他沒有離開過半步，對外亦是告病，莫說返京后要進宮復(fù)命見皇帝，就是早朝都沒再去過，只偶爾聽暗衛(wèi)匯報一些消息，再傳些指令給自己手下的人，以免鬧出什么事來，阻礙他留在府里照顧岑鯨。

    燕蘭庭脫了外衣，陪岑鯨一塊在床上躺下。

    岑鯨其實不困，她讓燕蘭庭陪自己躺一會兒，純粹是看燕蘭庭的臉色不好，顯然是因為自己的事情沒好好休息，這才找了個借口，想讓他安心休息會兒。

    誰知燕蘭庭也睡不著，每每閉上眼，都會在幾息后睜開。

    岑鯨清楚捕捉到燕蘭庭眼底的困倦，很是無奈：“你睡不睡？”

    燕蘭庭抿了抿唇，坦然道：“不敢睡?！?/br>
    他生怕一覺睡醒，會發(fā)現(xiàn)岑鯨的蘇醒不過是自己的一場夢。

    岑鯨在被子下翻了個身，手臂撐著枕頭，手掌支著腦袋：“那我們說會話？”

    燕蘭庭看著她：“好?！?/br>
    岑鯨開始沒話找話，意圖分散燕蘭庭的注意力，讓他能聊著聊著睡過去：“你是不是沒讓瑞晉來看過我？”

    蕭卿顏與岑吞舟關(guān)系匪淺，和燕蘭庭卻是尋常的合作關(guān)系，兩人會因為岑鯨吐血昏迷而鬧翻，簡直再正常不過。

    燕蘭庭也沒粉飾太平，直言：“嗯，她來過幾回，都讓我攔門外了。”

    其實不止蕭卿顏，還有岑鯨的舅舅舅母、陵陽縣主、水云居的云息江袖……甚至連葉臨岸的meimei葉錦黛也來過。

    岑鯨意外：“怎么都來了？”

    燕蘭庭想了想，還是決定從頭開始解釋。

    元府畢竟不是相府，加上當(dāng)時局面混亂，許多消息都壓不下去，因此走漏風(fēng)聲，導(dǎo)致京城謠言滿天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起初謠言的重點還是在燕蘭庭身上，說他在元家老太爺去世當(dāng)日擅闖元府，是害死元老太爺?shù)恼鎯?，一度惹得京城?nèi)外的讀書人群情激奮，更有各大書院與國子監(jiān)的學(xué)生罷學(xué)，聚集到宮門外，求皇帝為元家老太爺討一個公道。

    后來是元文松出面澄清，才讓事情不至于發(fā)展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可元文松只說自己父親的死與燕蘭庭無關(guān)，并未否認(rèn)燕蘭庭曾在當(dāng)天闖入元府，也沒說燕蘭庭當(dāng)天到元府究竟是為了什么，因此私底下還是有很多人覺得真相就是燕蘭庭害死了元老太爺，后又以權(quán)相逼，讓元文松不得不出面替他說話。

    最后讓事情真正得以平息的，是另一則傳聞，傳聞元老太爺掛念自己的學(xué)生岑吞舟，元家人為了卻老太爺?shù)男脑?，就把燕蘭庭的夫人——也就是和岑吞舟長相相似的岑鯨請去元府，假冒岑吞舟。

    不曾想正好趕上燕蘭庭回京，引起誤會，這才有了后來燕蘭庭硬闖元府的事情發(fā)生。

    這條傳聞倒是比燕蘭庭回京當(dāng)日無緣無故跑去元府氣死老人家要合情合理許多，可傳言哪會有停的時候，加上元老太爺明明已經(jīng)去世，過后卻依舊有御醫(yī)上門，且燕蘭庭也沒在元老爺子去世當(dāng)天離開元府，此后還一直告病不出。

    于是傳言又開始進一步發(fā)展，其中最離譜的一個版本，同時也是最接近真相的一個版本，說岑吞舟當(dāng)年根本沒死，而是吃了仙人賜的丹藥返老還童，并在回京前男扮女裝，改名岑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