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馬眼前一亮：“你要是能說動陛下，當(dāng)然是再好不過了！走，咱們這就去東廠！”

    每隔三日，拾肆就會將大臣們的奏折匯總到箱籠里，然后帶著箱籠奔赴避暑行宮，等皇帝批閱完后，再帶回皇城。算算日子，拾肆也該回來了，正好問問他陛下近來心情如何，適不適合帶履霜過去。

    到了東廠，拾肆果然已經(jīng)回來了，正在一個人吃晚飯，看到履霜，還有些驚訝：“履霜姑娘？您怎么來了？”

    “沒什么，不用管她。”司徒馬說，“你剛從行宮回來？陛下最近心情怎么樣？”

    拾肆回想了一下：“批奏折的時候不大高興，但批完了就還好。依我看，陛下才是真正懂享福的人，那行宮看著簡陋，實則是有大智慧，飽含自然意趣。午后窗下，泡一壺清茶，與督主手談一局玲瓏棋局，那可真是……”

    “什么！”司徒馬以為自己聽錯了，“和督主手談？”

    “是啊?！笔八撩Ｈ坏赝?，“有什么問題嗎？”

    “督主不是走了嗎？”司徒馬大驚，“陛下如何會在行宮與他下棋？”

    “?。靠墒?，督主現(xiàn)在確實就在行宮，和陛下在一起啊?！笔八烈活^霧水道，“我聽行宮的人說，督主是半路上就和陛下會合的，大人你也不知道嗎？”

    司徒馬氣得臉色青白：“我怎么會知道？”

    “大人之前不是說，督主去替陛下辦事了嘛，現(xiàn)在辦完事回來，不是很正常嗎？大人為何如此生氣？”

    司徒馬叉著腰，只覺得頭上噌噌冒火，不知道往何處發(fā)泄。

    倒是履霜忍不住笑了起來，問道：“督主現(xiàn)在在行宮？那督主一切都好嗎？”

    “都好。履霜姑娘要是有話要卑職帶的話，卑職下次可以帶過去?！?/br>
    履霜莞爾，擺了擺手：“多謝大人，我知道她好就行了。不必帶話。”

    一顆心落了地，履霜雀躍地離開東廠，打算繼續(xù)回去聽說書了。唯有司徒馬一個人站在原地，感覺自己被人耍了一通。

    拾肆猶豫道：“大人……要一起來吃飯嗎？”

    “吃什么吃，不吃！”司徒馬氣哼哼地轉(zhuǎn)身，“我還在假中，東廠有什么事，就去找戚卓容，別來找我！”

    司徒馬一口氣咽不下去，決定親自去一趟行宮，瞧瞧戚卓容這個人腦子究竟是怎么長的。他獨自策馬，速度比皇帝車駕快得多，只花了一天一夜，便趕到了避暑行宮。

    行宮守衛(wèi)認(rèn)得他，自然不會攔他。

    司徒馬進(jìn)去后，沒有直接往主殿走，而是另外繞了條路，趁無人發(fā)覺，偷偷用輕功翻到了主殿的屋檐下。

    哼，他倒要看看，戚卓容和裴禎元能在這行宮里干什么！

    他輕手輕腳地撬開窗戶，打開一條縫，正準(zhǔn)備偷窺一下，就聽到身后一個聲音幽幽道：“你在這兒干什么？”

    司徒馬遽然回頭，就見戚卓容無聲無息地站在他面前，雙手背在身后，上身微微前傾，用一種探究又好笑的目光盯著他。

    “你你你還好意思問我！”司徒馬不知怎么地有點氣短，往后靠了靠，“聽說你回來了，我來看看你不成嗎！”

    “成啊?！逼葑咳蔹c點頭，似笑非笑，“可是我又不住這兒，你偷窺陛下寢殿，意欲何為?。俊?/br>
    司徒馬覺得這樣不對。明明自己比他還高出半個頭，不應(yīng)該被他的氣場所震懾。于是司徒馬用力地咳了一聲，一把按住戚卓容的肩膀，一扯一轉(zhuǎn)，自己便跟她掉了個位置。

    他一只胳膊撐在墻壁上，將她堵在墻角，揪住她的領(lǐng)子，惡聲惡氣地質(zhì)問：“你三年前就說要走，我勸你那么多回你都不聽，現(xiàn)在你終于走了，結(jié)果又突然回來，你以為東廠是你家，進(jìn)出自由？你不就是仗著陛下寵信你嗎？你走了以后，陛下一直都不開心，你問過他的感受嗎？你要是真走個十年八年的再回來，我還算你念舊情，你這才走了幾天啊，一個月都沒有，說回來就回來，簡直就是兒戲！我一直以為我是最不守規(guī)矩的那個，原來你才是！”

    戚卓容垂著眼，輕聲道：“確實是我的錯。給你，給陛下，給別人，都帶來了很多麻煩?！?/br>
    “哼，知道就好！”司徒馬用力地捶了一下她的肩膀。

    戚卓容頓時面色扭曲。

    司徒馬這才想起來這好像是她受傷的那個肩膀，立刻又心虛道：“對不住對不住，我給忘了！你沒事吧？傷口養(yǎng)好了沒？”

    戚卓容捂著肩膀：“沒事，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你剛才那一下實在太重……”

    司徒馬攔住她不讓她走：“你讓我看看，萬一真是被我捶出什么毛病來，到時候陛下罵的又是我……”

    他伸出手扳住戚卓容的肩膀，想要把她衣領(lǐng)拉下來看個究竟，戚卓容正要揮開他，就聽不遠(yuǎn)處一聲怒吼：“你們在干什么！”

    兩個人動作都是一頓。

    只見裴禎元一身青衫白紗，手里還拿著一把不知道從哪兒采來的野花，正開得熱鬧燦爛。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就是他那陰沉得能滴水的臉。

    “司徒馬，你給朕滾過來！”

    第84章 臣哪敢占陛下的便宜。……

    司徒馬在心里哀嚎,為什么裴禎元早不出現(xiàn)，晚不出現(xiàn)，非得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搞得他好像在欺負(fù)戚卓容似的！

    真可笑,他哪有那個本事欺負(fù)戚卓容！從來都是戚卓容壓榨他好嘛！

    他含恨來到了裴禎元面前：“陛下。”

    裴禎元瞥了一眼屋檐下的戚卓容。她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簡單地理了一下衣服,然后站在原地望著他們。

    裴禎元把視線收回，看著司徒馬,咬牙道：“你剛才在干什么？”

    司徒馬很委屈：“陛下，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是聽說戚大人回來了,特意來探望他的。一時高興,就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咱們男人,一激動不都這樣么？結(jié)果忘了他那兒有傷，把他弄疼了。我就想看看有沒有再次受傷,但他不肯給我看，就，就這樣了唄……”

    裴禎元：“……”

    這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用詞！應(yīng)該讓他去多讀點書的！幸虧戚卓容回來了,要真讓司徒馬當(dāng)上東廠督主，豈不是寫的文書都沒法入眼？

    “探望完了就給朕回去！”裴禎元沒好氣道,“還是你想留下來銷假？”

    “不不不，絕無此意，這就走,這就走?！彼就今R連連搖頭，大喊一聲“臣告退”，眨眼就沒了蹤影。

    裴禎元深吸一口氣,攥緊了手里的長莖野花。

    好心情全都被破壞，手里的這些玩意兒仿佛也成了累贅。

    他望向戚卓容，黃昏晚照,山野間浮動著一種草木特有的清香，連風(fēng)都像是被染上了一曾溫煦的霞光，落在她的身上，折射出一種極淡的暖輝來。

    芳草萋萋，暮鴉聲聲。她走過來，道：“陛下。”

    裴禎元看向她的肩頭，那里的衣料上還有著抹不平的褶皺。他目光一暗，將野花往她手里一塞：“自己的東西自己拿著?！?/br>
    本來就是她說房間里沒有插花不好看，他才跟著她一起出去采花的。結(jié)果采了一半，她又說感覺有人潛進(jìn)了宮中，把花往他懷里一推就趕回去了。

    誰知道會出這檔子離譜事來。

    戚卓容追上去：“陛下，都不留他吃個飯嗎？”

    看司徒馬那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為了找她興師問罪，想必根本沒來得及吃飯罷？

    “成天關(guān)心別人，他又不是你，餓不死的！”裴禎元頭也不回地說。

    戚卓容看著手里的花枝，嘆了口氣。這么多天了，陛下怎么還是對她吃飯那事耿耿于懷？不就是吃得多了點嗎？至于這么小氣嗎？

    她回到自己屋子里，將那束花枝插進(jìn)長頸瓶中，修剪一番，滿意地擺在了窗臺上。而后探頭探腦地走到殿前，問裴禎元：“陛下，要傳膳嗎？”

    裴禎元斜睨她一眼：“你餓了？”

    戚卓容：“……是是是，臣餓了。”

    裴禎元揮了揮手，示意她去傳。

    二人飯罷，宮人們?nèi)肓说?，給殿中各處點上油燈，又悄然退下。裴禎元坐在案前，伏案提筆，戚卓容則在一旁挽袖研墨。

    行宮里的日子很悠閑，不用上早朝。但是裴禎元每天會花很長時間處理政務(wù)，將那些積攢的奏折批一批，沒奏折的時候，就會將自己在微服私訪路上的所見所感悉數(shù)記下。他寫得很多，已經(jīng)寫了一小摞紙，這些都是以后大有用處的東西。

    殿內(nèi)燭影搖曳，兩個人安安靜靜，各做各的事。

    又寫完了一張紙，裴禎元擱筆吹了吹，將它晾在一旁。他抬起頭活動了一下脖子，就看見戚卓容一邊磨墨，一邊望著外頭發(fā)呆。淺黃色的燭光映在她的臉上，投下一片細(xì)密的睫影。

    她今日穿的是件緋紅色的飛魚服，更襯得她膚色瑩透。不知怎的，看著她勻速磨墨的樣子，裴禎元腦海中詭異地浮現(xiàn)出四個大字。

    紅袖添香。

    ……救命！他在想什么？

    袖雖然是紅的，可人也不是添香的??！倒是東廠里有一種酷刑叫做添香，聽說是將人/皮生生割開，往里頭倒?jié)M香料，可保尸身不腐，血水不臭——目前還只是寫在卷宗上，用來恐嚇犯人，還沒有真的實施過。

    裴禎元頓時覺得紅袖添香這個詞失去了所有的旖旎色彩。

    他望向戚卓容磨墨的手，想象了一下她握刀割皮的樣子，立刻冷靜了下去。

    戚卓容感覺到他的視線，偏過頭來：“陛下有何吩咐？”

    “……沒有，你繼續(xù)?！迸岬澰峁P，蘸了蘸墨，卻忘了應(yīng)該往紙上寫什么。

    -

    戚卓容幾乎變成了這行宮里最游手好閑的人。

    灑掃之類的雜活輪不到她，國家大事又有裴禎元批閱，就連東廠也一片太平，戚卓容懷疑自己這一趟到底是干什么來了，日子過得比養(yǎng)傷的時候還要無聊。

    裴禎元看她閑不住，成天在廊下轉(zhuǎn)悠，就差去拔狗尾巴草玩了，不由扶額：“你是勞碌命？”

    “是啊，不然臣回來干什么？”戚卓容說。

    裴禎元：“你傷徹底痊愈了？”

    戚卓容：“大概、也許、可能、差不多了罷……”

    裴禎元皺眉：“太醫(yī)院送來的藥膏，你涂了沒有？聽說那個不會留疤，到底有沒有用？”

    “可能有用罷。”戚卓容說，“才用了幾天，也看不出效果。不過就算沒用也沒關(guān)系，不就是一道疤嘛，男兒立世，有道疤怎么了！反正不在臉上！”

    裴禎元：“……”

    他忍了忍，把喉嚨口的話咽了回去，轉(zhuǎn)而道：“你既然回來了，就只是想接著當(dāng)東廠督主嗎？”

    “陛下此話何意？”

    “朕的意思是，你若想入朝堂，朕可以讓你入。”他看著她，十分認(rèn)真地說，“那時候，你想閑也閑不下來。”

    戚卓容也不由嚴(yán)肅起來。

    她想了許久，才道：“既然陛下是認(rèn)真地問，那臣也認(rèn)真地答。術(shù)業(yè)有專攻，朝堂里那些大人，都是有過人的本事，才能站到那個位置上去。臣說到底只是會些刑獄之法，并不能擔(dān)大任。若是出了什么事，當(dāng)然是要先由各部大人處理，有需要東廠的，臣再幫忙。畢竟，臣要學(xué)的東西還有很多?！?/br>
    裴禎元頷首：“你能這么想，說明你心里已經(jīng)有數(shù)，那便好。”

    “陛下問臣這個問題，莫非是已經(jīng)打算好了如何為臣鋪路？”她覺得有些好笑，“在旁人眼里，臣可是個太監(jiān)，哪有太監(jiān)真能入朝為官的？”

    “你是燕良平之子，只要你愿意公開身份，又有朕力保，誰敢說你不是？”

    戚卓容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道：“臣有段時間，曾經(jīng)很害怕世人會非議臣的父親。說他教養(yǎng)出了一個不肖子，竟然連男人的尊嚴(yán)都不要，假扮太監(jiān)，有辱門楣?！?/br>
    “你自己也覺得丟人？”

    “臣不覺得丟人，也不覺得有錯！”戚卓容想起哥哥，喉頭微動，“臣只是覺得，怎么說臣都無所謂，可臣不想讓逝者也遭人非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