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臺艷宦 第83節(jié)
司徒馬連忙走了進去:“陛下,有事?” “戚卓容呢?” “哦,在自個兒房間里呢。一臉苦大仇深的,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也不肯告訴我。”司徒馬問,“那幾位大人跟你說了什么?” “沒什么。”裴禎元望著被面上繡的吉祥龍紋,淡淡道,“刺客案查得如何了?” “未有進展。著重盯著的那幾個大臣,還沒有什么異動。另外陛下遇刺的消息瞞不住,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傳到了滄州和黎州,東廠已經(jīng)緊急派人過去盯著兩位王爺了?!?/br> “要更快?!迸岬澰f。 司徒馬一愣。 裴禎元很少有這么嚴厲催促的時候,因為他知道在戚卓容和司徒馬的看管下,東廠不可能懈怠。但他今日竟然這么說了,那便說明,事情真的很嚴重。 司徒馬也頓時嚴肅起來,道:“陛下放心,我一定不會放過那幕后小人!” “嗯,去罷?!迸岬澰樕行┥n白,今日費了太多心神,他確實有些累了。 司徒馬從他背后抽掉軟枕,扶著他慢慢平躺下去,又拉上了殿內(nèi)的窗紗,遮住了外頭的陽光,讓裴禎元得以安心地睡下。 然后他走出寢殿,匆匆敲響戚卓容的屋門。 - 戚卓容給了自己一夜的時間。 白日里司徒馬告訴她,那幾位大臣見了裴禎元一面后,裴禎元就開始催促他快點辦案,仿佛再拖延一點,就要有什么大事發(fā)生一樣。 說到這里,他不免憤憤:“戚卓容,只要你一句話,我便去堵了那些烏合之眾的嘴!” “不可?!彼f,“此事影響太大,與以往任何事都不一樣,若再用老辦法壓制言論,只會適得其反。” “那怎么辦?” “如今我在明,敵在暗,不能輕舉妄動?!?/br> “還要等?!”司徒馬心急如焚,“戚卓容,你從前可不是這么優(yōu)柔寡斷的!” 戚卓容無法言說,那是因為對方有致命的后招在等著他們。 “該查的查,該盯的盯,至于那些流言,只是一時,只要官府還在運轉(zhuǎn),便不敢有人造次?!彼f,“剩下的,留待我明日與你再說。” 她一個人想了一夜,終于,等到星夜?jié)u淡、旭日將升之時,她推開了屋門。 昨夜是司徒馬在寢宮守夜,那么今日早晨,便該輪到她前往太醫(yī)院,親自煎藥。 老院使在門口迎她:“戚大人?!?/br> 戚卓容點了點頭。 藥方她早已爛熟于心,她親手將那些藥材過了秤,驗了水源,驗了藥罐,最后坐在那一爐火苗前,望著烏黑的藥罐,心里盤算著待會兒要和裴禎元說的話。 一罐藥要煎上大半個時辰,滿滿一罐水下去,最后煎出來也不過只有兩湯碗的量。她將藥湯倒進了御碗之中,放入食盒封好,卻還留了個湯底,倒給了老院使。 她煎藥的時候,他也一直在旁邊看著,為的就是防止出錯。老院使飲下那一口藥湯,在原地站了片刻,才頷首道:“戚大人,可?!?/br> 戚卓容看他并無異狀,便提了食盒回到英極宮。 一碗藥要經(jīng)過三重驗毒,第一重是每日煎藥的太醫(yī),第二重是專門試藥的太監(jiān),第三重則是她或司徒馬。 梅花盛放的宮院內(nèi),早有試藥太監(jiān)在石桌旁等著她。 她打開食盒,取出一碗,分了一半給他。試藥太監(jiān)飲下后,等了一刻鐘,仍舊面色如常,朝她一福道:“戚公公,這藥與昨日一樣,并無不妥?!?/br> 戚卓容將剩下半碗自己喝了,又等了片刻,并無不適,這才提著另一碗完整的、尚是溫?zé)岬乃帨?,推開了寢殿的門。 就在這時,一個人從遠處一路狂奔而來,絲毫不顧儀態(tài),硬生生闖進了英極宮中,大喊一聲:“督主!” 戚卓容回過頭去。 來人也不知道是在這偌大的皇城中徒步奔跑了多久,整個人上氣不接下氣,面色通紅,甚至完全剎不住腳,一個趔趄,被臺階絆倒在她跟前。 “拾肆?”戚卓容皺眉,“發(fā)生了何事?” “督、督、督……”拾肆趴在地上,半天都起不來。 戚卓容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tài)的模樣。 司徒馬聞聲從殿中走了出來,詫異道:“怎么回事?” 戚卓容將食盒往他手里一塞,道:“你先回去,看好陛下。” 司徒馬也頓時反應(yīng)過來,當(dāng)即將他們二人關(guān)在了門外,提著食盒往內(nèi)殿走去。 裴禎元尚有些困倦,微微睜開眼道:“是拾肆嗎?外面出了何事?” “只是查到了一點案子的線索,所以有點激動,趕著來跟戚卓容匯報了?!彼就今R道,“陛下不必著急,戚卓容去去就回。來,先把藥喝了?!?/br> 而門外,拾肆一邊努力順著氣,一邊朝戚卓容猛使眼色。 戚卓容:“所有人都退下?!?/br> 兩旁宮人立刻退了個干凈。 戚卓容蹲在拾肆面前,面色沉沉:“怎么了?” 拾肆這才從懷里取出一張疊好的紙張,喘著粗氣道:“督主,今日一早,芥陽姑娘趕來東廠,說是發(fā)現(xiàn)自家書鋪的許多書中,不知何時被偷偷塞了這種紙……” 戚卓容正在端詳這紙的質(zhì)地,見他忽然止住了話頭,不由眼神一利:“然后呢?” “督主……要不您還是先打開看看罷?!笔八裂柿丝谕倌?,目光躲閃。 正月的尾巴,仍舊風(fēng)寒料峭,就連陽光也像是被凍住了一般,落在那打開的紙上,將那紙上的墨跡照得又冷又亮。 四個大字,映在了戚卓容的眼底。 ——討戚氏檄。 第101章 事到如今,臣的身份再…… “夫屯亨有數(shù),否泰相沿,妖孽橫生,古今難免。自堯舜來,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然今有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jiān)戚卓容,以女子之身,假充男兒,入宮為宦,蒙蔽圣聽。掩袖工讒,虺蜴為心,倒行逆施,枉濫刑獄,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檄文洋洋灑灑近千字,列數(shù)戚卓容種種惡行,聲勢浩大,尖利逼人,其中尤以“以女子之身入宮為宦”一事最為駭人聽聞。一番聲討之后,又筆鋒一轉(zhuǎn),哀婉懇切,聲淚俱下,以表憂國憂民,拳拳之心。最后不忘再煽動一下氣氛,要求朝廷立斬戚卓容,以還天下清明。 戚卓容合上了紙頁。她的指尖微微發(fā)白,臉上卻看不出喜怒。 “像這樣的紙,有多少?”她問。 拾肆小聲道:“尚未來得及統(tǒng)計。據(jù)芥陽姑娘說,從經(jīng)史子集到志怪奇談,她的書鋪里十之二三都被夾了這張紙。因每日書鋪往來人眾多,查不到是誰何時所為,更不知道都有哪些人看過翻過,或許還有一些書已經(jīng)被人買走也未可知。至于其他書鋪,屬下已經(jīng)派人去查探可有類似情況。” 戚卓容不語。 拾肆望著她,一顆心如同被吊到了半空:“督主……此人惡意造謠生事,抹黑陛下與督主,待屬下抓到后,必將其挫骨揚灰!” “來不及了?!?/br> 拾肆一愣:“為何會來不及?難道此人已死?” 戚卓容忽地一笑:“他是生是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樣的紙頁在京中不知還有多少,又有多少人已經(jīng)看過。他做得如此隱秘,連你們都沒有發(fā)覺,想必這紙上的東西,很快就要傳遍大江南北了罷?!?/br> 拾肆被吊起來的那顆心,忽然直直地墜落了下去。 他聽出了戚卓容的弦外之音。 那些本來盤桓在腹中的激憤之言,此刻突然悉數(shù)消散了。他看著她,難以置信。 “履霜和芥陽何在?” “履霜姑娘一直在府中不曾出門,芥陽姑娘還在東廠沒走。” “全部接進宮來,交給禁衛(wèi)軍保護,若有任何人阻攔,就地斬殺!”那張紙在她手心里一點點皺起,墨字仿佛都化作了毒蟻,順著她的手臂向上攀爬,要把她吞噬殆盡。 拾肆得了令剛要走,忽而又頓住腳步,踟躕道:“那……督主呢?” 戚卓容站在宮殿門口,她的蟒袍不在,今日穿的是一件舊時御賜的飛魚服,恍惚之間,拾肆好像回到了剛和她認識的那幾年。 他們這群人,都是裴禎元的死士,對于裴禎元將他們安排到戚卓容手下,說心里完全沒有芥蒂,那是不可能的。但君令如山,他們盡心盡責(zé)為戚卓容辦事,沒出幾個月,便明白了裴禎元到底為何對她青眼相加,也對她由衷地心服口服起來。 “督主?!彼劭粢粺幔盁o論督主要做何事,屬下都萬死不辭!” 戚卓容微笑起來:“怎么這么激動,我還沒死呢,你死什么?” 說完自己愣了一下,這話怎么這么熟悉,好像是裴禎元近來愛用的口頭禪。 “督主說的是,是屬下昏頭了?!笔八吝B忙道,“屬下這就去辦事,不耽誤督主!” 戚卓容看著他匆匆飛奔離去,轉(zhuǎn)身推開了寢宮的門。 裴禎元剛喝完藥湯,看到戚卓容大步走了進來,揚眉道:“聽說拾肆來了?他查到了什么線索?” 戚卓容卻沒有理他,只是對司徒馬道:“東廠可能生變,勞煩你去坐鎮(zhèn)?!?/br> 司徒馬:“啊?” 戚卓容:“快去!你去了就知道了!” 司徒馬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寢宮的大門合上,裴禎元坐在床上看著她,眉尖微蹙。 戚卓容一撩衣袍,直直地跪了下去:“臣戚卓容,特來向陛下請罪。” 窗外是盛放的梅花,孤高清絕,卻又為這素白的冬日,增添了一抹淺淡的亮色。她背對著窗扉,自然也看不到她一身緋色飛魚服后,生長出的蓬勃花樹。就好像是從她肩上的團紋中扎根而起,沿著后頸骨骼一路向上,然后筆直地怒放開來。 裴禎元雙肩微微一繃。 “你有何罪?”他緩緩問道。 卻見戚卓容抬起手,摘下了自己的官帽,輕輕放在了一邊。而后伏低身子,雙手交疊于額頭,緊緊貼在地面上——她已經(jīng)有多年不曾行過這樣的大禮。 “臣犯有欺君大罪?!彼穆曇羧缢缪N著地面?zhèn)鱽?,“臣假冒他人身份入宮,誆騙陛下十又二年,罪該萬死。” 裴禎元目光一滯,許久,他才道:“你冒用身份入宮,朕不是早已知道?如今忽然來說這個,又是怎么了呢……燕鳴翰,燕大人?!?/br> “臣……也不是燕鳴翰?!彼穆曇艚K于染上了一絲顫抖,“臣乃燕良平之女,燕明翰的胞妹——燕鳴姣。” 寢宮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裴禎元垂眼看著她。 她烏發(fā)如緞,以男子玉冠束起,寬大的飛魚服之下,是一具瘦削的女子身軀。因為用力,她的十指指甲呈現(xiàn)出半紅半白的顏色,連同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也隱有青筋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