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有個小舅舅 第46節(jié)
顧瓏在前頭笑說:“聽說西府山麓下,有一道飛瀑,我從來沒瞧過,顧瑁你領(lǐng)咱們?nèi)デ魄???/br> 顧瑁回她就回的遲疑,“那里……”她還沒說完,一旁谷懷旗就鬧她:“怎么著,不敢去了?怕黑?” 那里是寧舅舅的山居,顧瑁原是怕萬一遇著寧舅舅在那里,豈不是驚擾了他,此時被谷懷旗一激,這便應(yīng)了聲好。 她心里抱了僥幸的心理——寧舅舅也不常在這兒,這會兒也不一定在。 于是一眾人便往那飛瀑而去不提。 那一頭的西山麓下飛瀑旁,木屋前懸了數(shù)盞燈,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光簇著,像是懸了好幾輪月亮。 寬大的木桌前,有四人對坐飲酒。 今夜,羅映州將那刑部直隸清吏司郎中楊維舟,請來了這里,此時正說起行首案的進(jìn)展,細(xì)細(xì)分析了案情之后,楊維舟端起了杯盞,向著顧以寧舉杯,痛快飲下。 “不瞞閣臣大人,下官二十八歲點(diǎn)了殿試第十七,彼時已然是一眾同科里年歲最輕之人。”他感慨道,“此番見過閣臣大人,方知何謂頭角崢嶸、年輕有為。” 章明陶道了一聲是,“以寧兄十八歲點(diǎn)了探花,如今入了閣拜了相,竟然才二十二歲。你們說可氣不可氣?” 此時遠(yuǎn)處遙遙地傳過來一些歡笑聲,慢慢近前了,羅映洲目力極好,瞧出來是一群年輕人,他指了那一眾少年少女,分辨了一時,道:“可是貴府的公子小姐來了?我瞧著那拎著兔兒燈的身影,倒像是煙雨姑娘。” 顧以寧的視線緩緩看過去,但見那一群少年少女正往飛瀑這里來,其中有一道輕杳的身影,手里提著一盞溶溶燈,燈色照著她眼前的一方土,她輕輕慢慢地走,忽的微蹌了一下,似乎踩到了石子。 她不過略一踉蹌,身邊便有個清瘦少年人手一霎地伸了過去,似乎是想扶卻不敢唐突,于是在她站穩(wěn)的下一刻,收回了手。 姑娘公子們越走越近前,顧以寧回轉(zhuǎn)了身,垂眸望著手中的杯盞,神色瞧不出喜怒,月色冷清,似乎情有獨(dú)鐘地悉數(shù)落在他的肩頭,于是月色的清冷漫卷上他的眉眼間。 他微仰,將杯盞中的酒一飲而盡。 “在這里,我只恨我太年輕?!贝蠹s酒是冷的,使他的唇畔也沾染了細(xì)微的冷冽酒氣,“在別處,我卻覺得自己太老?!?/br> 第50章 .好風(fēng)相從小舅舅待你總有幾分溫柔。…… 顧以寧從來都不是直抒胸臆之人,羅映洲、章明陶同他相識多年,鮮少見過他語帶情緒的時候。 他自律、克制,即便是同至交飲酒,也不過三兩口淺嘗輒止。 此時再看他,須臾之間已仰首飲下兩盅。 楊維舟同顧以寧交往不深,并不知他秉性,羅映洲卻和章明陶對視一眼,都覺察出來幾分蹊蹺。 于是章明陶拿手一擋,輕按在顧以寧的手臂上,笑著說道:“今日這太禧白尤為辣喉,少飲。” 顧以寧向他一笑,輕撣開好友的手,仰頭將杯中之酒一飲而下,再垂首時,眸色中便有了幾分清淺的笑意。 “無妨,清酒三杯罷了?!?/br> 都是男兒,也覺察不出來旁人的心緒變化,聽顧以寧這般一說,便也釋然一笑,是了,不過幾杯清酒,又在自己的家中,即便醉了又如何? 遙遙地,又傳來少年少女們爽朗的笑和細(xì)聲低語,她們站在飛瀑前,望著那由天而降的清流,或站或坐,手里各色的燈,在夏夜綿軟的風(fēng)里晃動成扶疏的光影。 羅映洲又說起近來送至刑部直隸府清吏司的案犯嚴(yán)復(fù)禮,因此案已移交過去,便來問楊維舟此案的細(xì)節(jié)。 “此人在我這里已吐露大半,不知楊兄那里可有進(jìn)展?” 此案關(guān)系到十多年前的“接駕酬酢案”、“鹽務(wù)貪坰案”,再向里深挖,已然能觸及湖阜一派的根基,故而楊維舟前日接到此案后,極其用心。 “若不是前次在大朝會上的僭越之言,此時下官也許早已銷聲匿跡?!彼钌畹赝祟櫼詫幰谎?,那目色里有幾分感激之情,“有了陛下的關(guān)切,尚書大人也不敢在此案上插手,倒叫下官查出了幾分隱情?!?/br> 杯盞中倒映了一輪彎月,顧以寧原是垂眸看,聽楊維舟言及此案細(xì)節(jié),這便微微抬起了頭,堪堪收回心神,望住了楊維舟。 楊維舟思忖著說道:“那嚴(yán)復(fù)禮說話六分真,三分假,一時又道那本賬冊在他手中,一時又說賬冊早就失竊。下官前幾日派人往北地走了一遭查明,那嚴(yán)復(fù)禮同族人一道被流放北疆時,曾被人一路追殺,族人所剩無幾。其后他帶著嚴(yán)家?guī)孜粙D孺逃至北蠻邊境,在嚴(yán)恪的老妻口中,逼問得來有關(guān)嚴(yán)家家財?shù)南??!?/br> “說是當(dāng)年嚴(yán)恪自知即便將八十萬兩餉銀補(bǔ)上,也難逃一死,故而將所有銀錢深藏好,只留了一紙指引輿圖以及開啟的鑰匙,被藏在了一個隱秘之處。此事未有人知,也不知是不是嚴(yán)恪老妻為了騙嚴(yán)復(fù)禮奉養(yǎng),才編出來的謊話,還是真有此事。” “那嚴(yán)復(fù)禮冒著兇險,重回京城,不過是回廣陵尋嚴(yán)家家財未果,其后才冒險以身誘賊,妄圖將‘接駕酬酢案’重啟,借此引出當(dāng)年那些與此案有關(guān)之人,在其間尋到嚴(yán)家家財?shù)南侣??!?/br> 羅映州倒吸了一口氣,有些震驚:“朝廷一年稅銀不過三千萬兩,嚴(yán)家當(dāng)年掏了一百萬兩軍餉之后,還能有八十萬兩白銀的家財?”他拿指節(jié)叩了叩桌案,發(fā)出幾下悶聲,“怪道當(dāng)年說鹽商總首嚴(yán)恪富可敵國,明面上的家財已有數(shù)百萬兩,暗地里怕是有金山銀山?!?/br> 章明陶沉吟了幾分道:“嚴(yán)復(fù)禮乃是嚴(yán)恪的親侄兒,他在廣陵翻遍了嚴(yán)家的老宅,卻仍尋不到這金山銀山所藏匿的地點(diǎn),旁人來尋,能找到才怪。” 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并不能吸引顧以寧的注意了,他又自斟一杯,將杯盞捏在指尖,視線掠過那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光,往飛瀑那里望過去。 煙雨拎著那盞小兔兒燈,坐在飛瀑邊上,同顧瑁偎在一道兒,聽谷懷旗說著他從前在北疆打蠻子的事,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談笑間頗有幾分豪情,顧瑁雖討厭他,卻不由自主地聽了進(jìn)去。 煙雨就悄悄地往小木屋那里看。 她們這里人人手里拎著小燈籠,亮光連成了一片,可小木屋那里雖然懸了燈,可卻在略高的地勢,又被一道竹籬擋著,倒瞧不清楚會不會有人在上頭。 谷懷旗方才說,他從薊州來,有一宗事就是為布政史家的小姐帶信兒來的,說是一過七夕,呂姑娘就會來金陵小住了。 聽說,從前呂姑娘同小舅舅一直有婚約,后來因父母不舍得將她嫁太遠(yuǎn),這婚約便作罷了。直到今歲遷都的事兒提上日程,呂家又見小舅舅一直未娶,這便又動了結(jié)親的念頭。 所以小舅舅一直未娶親的原因,是在等那位呂小姐么?所以才能籌謀那么久,在今歲極力贊成陛下遷都…… 聽說呂小姐今年剛滿十八歲,這時候嫁給小舅舅,該是最當(dāng)好的年紀(jì)。 哎,小舅舅那樣深刻內(nèi)斂的人,從來都不曾外露過自己的心意,卻也能為著一個喜歡的人,籌謀那么久。 煙雨想著想著,就有點(diǎn)兒想哭,手里無意識地晃動著小兔兒燈,眼眉就深深地蹙了起來。 明質(zhì)初坐在一塊山石上,眸色在飛瀑倒映的光里,顯得尤為清澈,他一直望著那個叫做煙雨的姑娘,她展眉時,他便笑,她認(rèn)真聽時,他便也看向谷懷旗。此時她低垂著眼眸,似乎在想著什么心事,接著便蹙起了一雙柔婉的眉目,他的心不由自主地便痛了起來。 這世上當(dāng)真有一見鐘情的事吧? 從前他不信,這世上的女孩子,各個都是美的,可又都美的差不多,個個又都是可愛靈動的,可又可愛靈動的差不多,唯有眼前這一位姑娘,她像是美進(jìn)了自己的心坎里,每一次眼波的流轉(zhuǎn),都像在他的心上掀起了波瀾。 谷懷旗也是初來乍到,只略略向他說她是顧家的表姑娘,明質(zhì)初心里無比的忐忑,偷偷考量著自己,越考量越覺得自己低微到了塵埃里。 父親是駐扎綏遠(yuǎn)的建威大將軍,正二品的官銜,手下雖有幾十萬駐軍,可到底是在邊疆,煙雨姑娘是江南的女孩子,吹不得風(fēng)、經(jīng)不得雨,又怎能去邊境吃苦? 好在他如今在金陵任職,可他是武官,萬一今明兩年被指派去了地方上,又有什么底氣來向她求親? 他發(fā)著愁,在心里將所有有關(guān)她的一切都過了一遍,只覺得越想越心涼,待重新打起精神望向她時,卻見她眉眼向下,只盯著小兔兒燈照下的一方土,似乎心緒不佳的樣子。 于是他盤算著要走過去,可又不敢,心里思量來去,正想動作時,卻聽有個好聽的女聲,在谷懷旗說話的間隙響起來:“我望著那一廂亮著燈,是不是寧叔父在?” 聽到寧叔父三個字,煙雨的心立時就一顫,她悄悄抬起眼睛,看向了正在說話的顧瓏,盼著她能多說些。 顧瓏便去問顧瑁,“若是寧叔父在,咱們不去問個安,豈不是不成體統(tǒng)?” 顧瑁直嚇得頭上冒汗,往寧舅舅慣常在的木屋那里望過去,倒隱隱瞧見了一個高高的身影正憑欄望過來,瞧著竟像是寧舅舅的好友一般。 “體統(tǒng)什么的不重要,寧舅舅最怕人打攪,咱們可別去了?!鳖欒E碌囊溃B連擺手。 谷懷旗卻登高望遠(yuǎn),用手在額前支了個涼棚,望過去,有些興奮地說道:“你們口中的寧叔父寧舅舅,可是如今的內(nèi)閣大學(xué)士顧以寧?” 顧瑁抹了一把汗,摟緊了煙雨的手臂,怕的要死的說了一聲是。 谷懷旗卻興奮起來,望著明質(zhì)初道:“……前年靖遠(yuǎn)軍打衛(wèi)喇六城,久攻不下,兵部要撤兵,是不是這一位閣臣大人力排眾議,寫了千字軍事諫言上書陛下,陛下駁回了兵部的奏疏,又將那千言策略書快馬送到了你父親的手里?” 明質(zhì)初想起那一年攻打衛(wèi)喇城艱苦卓絕的戰(zhàn)斗,登時便心潮澎湃起來。 “是了。若不是有顧大人的力排眾議,恐怕衛(wèi)喇六城還在異族手中。聽聞顧大人從未涉足過綏遠(yuǎn)之境,卻能對境內(nèi)輿圖了如指掌,甚至連在哪里駐防都能言簡意賅的說清楚……實(shí)在是當(dāng)世第一大才?!?/br> 于是在場的女孩子們都驚呼起來,顧瓏小聲地說:“只知道寧叔父是金陵第一玉,卻不知他在綏遠(yuǎn)還有這樣的名聲?!?/br> 煙雨悄悄地聽著,心里頭對小舅舅的思慕又猛漲了幾分,她又嘆了口氣,聽谷懷旗同顧瑁說話;“瑁瑁,你能不能為我和質(zhì)初引薦一番?” 顧瑁愈發(fā)抱緊了煙雨的手臂,也不拿眼睛看谷懷旗,斬釘截鐵地拒絕:“不成,寧舅舅這時候一定在會客,怎么能見你這種無名小卒?!?/br> 谷懷旗聞言坐到顧瑁的身邊,雙手合十求她:“你只要為咱們通稟一聲,若是當(dāng)真不見,咱們就乖乖回來?!?/br> 顧瑁把頭搖成了撥浪鼓,谷懷旗就把手里的七星瓢蟲舉在她的面前,繼續(xù)懇求:“你若能為我引薦,我往后再也不嚇你了,若是誰欺負(fù)你,我還能替你出頭?!?/br> 這樣的砝碼好像有點(diǎn)兒吸引人,顧瑁想奪回七星瓢蟲,谷懷旗卻一下子別在了自己的頭上,笑嘻嘻道:“再加一條,我明兒請你們在金陵最好的酒肆吃席。” 于是女孩子們都鼓動起顧瑁來,顧瑁不情不愿地指了谷懷旗和明質(zhì)初,“你們倆隨我來。”又挽住了煙雨的手,在她耳朵邊兒小聲說,“寧舅舅待你總是比我溫柔幾分,你同我一道去吧?!?/br> 煙雨心里又是忐忑又是希冀,點(diǎn)了點(diǎn)頭,同顧瑁慢慢地提著燈走了過去。 快要近前了,往前一探看,果見那木屋旁的竹籬下,有幾人圍桌而坐,正舉杯笑談。 有個云水藍(lán)的身影同他們疏離著,低垂著眼眸望著手里的杯盞,杯盞在他修長青白的手指間微微晃動,偶一斜過來,月華倒映在其中,浮泛成亮而白的光色,投影在他的側(cè)臉,那清絕的弧線,令人不過遠(yuǎn)觀一眼,便丟魂失魄。 不知道為什么,煙雨的鼻頭又有些酸酸的,說起來前夜才見過,他送來明月珠之后便沒了聲息,可為什么卻覺得同他好久沒見了? 顧??旖傲司陀悬c(diǎn)兒害怕,戳了戳煙雨叫她上去,煙雨更不敢,往顧瑁的身后藏了藏。 后頭的兩個少年就有點(diǎn)急了,谷懷旗走到前面去,悄聲說道:“瑁瑁,都到跟前兒了,趕緊去呀!” 顧瑁就瞪他一眼,煙雨忙噓了一聲,叫谷懷旗收聲,“你別總催?!?/br> 顧瑁便雙手合十,向天拜了拜,在心里祈求老天爺保佑,叫寧舅舅不要收拾她。 煙雨悄悄往上瞧了一眼,卻在倏忽而來的夜風(fēng)里,撞上了小舅舅的視線,他的眼眸里似有星河靜靜流淌著,生著流轉(zhuǎn)璀錯的光。 她的心頭隆隆地跳起來,囁嚅地喚了一句小舅舅。 周遭都靜了下來,連聒噪的谷懷旗都不言聲了,只聽遙遙地一聲喚,那嗓音帶了幾分依約的醉意。 “過來?!?/br> 顧瑁聞言像是得到了大赦,這便牽了煙雨的手,一路小跑跑過去,在顧以寧的身前站定,喚了一聲寧舅舅。 少年們也跟了上去,從兩位姑娘的身后站出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向顧以寧拱手問禮,那身姿躬下去的幅度帶了一百萬個虔誠。 他們自報家門,兩個姑娘卻未曾開言,顧以寧的視線微仰,落在了谷懷旗額發(fā)上隨意一別的七星瓢蟲發(fā)飾上。 他不開言,氣氛便有幾分冷卻下來,羅映州素來活絡(luò),笑著打破了僵局,笑著問道:“二位瞧著倒像是習(xí)武之人,如何稱呼?” 谷懷旗乍見了顧以寧,有些緊張,故而適才未曾自報家門,此時聞言方才醒悟過來,拱手道:“小可谷懷旗,乃是前歲薊遼武會試的會元?!?/br> 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只將自己的成就報上,倒是個堪用之人。 他又頓了一頓,為了拉近自己與顧以寧的距離,又追了一句,“薊州布政史司呂溫良是小可的親舅父……” 明質(zhì)初接在谷懷旗的語后報上家門,煙雨卻在谷懷旗的話音下,黯然了眉眼。 是了,谷懷旗帶來了呂家姑娘的消息,小舅舅一定會對他另眼相看的。 顧以寧不置可否,章明陶隱約覺得氣氛不對,他是個看熱鬧不嫌事大之人,這便笑著看向了顧瑁和煙雨,又轉(zhuǎn)向顧以寧,道:“這二位姑娘,想來是以寧兄的親眷?不如你來介紹一下。” 煙雨奇怪地看了章明陶一眼。 這位章家叔父上回不是在小舅舅的書房見過一回么?還給她了一個沉甸甸的紅包,如何這一時又叫小舅舅介紹? 顧以寧靠在椅上,聞言下巴微抬,手指輕指了指顧瑁,閑適一句:“這一位喚做顧瑁,是我的親外甥女兒?!?/br> 顧瑁忙向各位叔伯問禮,于是眾人便望向了煙雨。 煙雨覺得很局促,垂下來的衣袖那里卻動了一動,有一個輕緩的力量攀上來,牽住了她的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