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有個小舅舅 第52節(jié)
走貨郎牽著鸚鵡仙走路,走一會兒還要鸚鵡仙親親,他才有力氣,鸚鵡仙就變回了原型,在空中撲棱著翠綠的翅膀,朝他嘰嘰喳喳:“欺負人,你欺負人!” 是了,哪怕是哥哥待meimei,都不能牽手和親親,不然就是欺負人! 可是小舅舅是修身克己的溫潤公子,為什么也要對自己做出那樣欺負人的事啊? 她這般想著,神色間難免露出些端倪,眼睫霎了霎,一層淺淺的水霧便浮泛起。 “若真是哥哥待meimei……”淚珠兒滾落,她小聲地說,“那您就是欺負人。” 把腦海里的左右思量說出口,心里就萌生了幾分勇氣,煙雨吸了吸鼻子,雙手安靜地交疊搭在膝蓋上,“您怎么能欺負人啊……” 顧以寧微怔,她委屈的稚弱嗓音入耳,須臾之間便覺察出她又想左了。 他伸出手來,纖長的手指在快要觸到她眼下那一方肌骨時,卻又一霎停在了她的眼前,慢慢收回了手。 那一回星夜竹林下見她,她抱著布老虎,渾身都在發(fā)抖,眼神驚懼地像受傷的幼獸,他看出了她心底缺失的安全感,待她,也許需要一百萬分的小心翼翼。 喜歡是什么,是想觸碰卻又收回手1。 怕會嚇到她,怕她會躲避,心中總存著一分懼意。 于是他說抱歉,眼眉之間氤氳了些微的煙水氣,像靜泊的一江水,生起了浩渺的煙波。 他輕輕嘆了一息,不知該說些什么,于是氣氛便安靜下來,夏日午后的日光一息明一息暗,是云彩在窗外作亂。 他不說話,煙雨不免覺得委屈,將濃密眼睫垂下去,有些傷心有些悵惘,眼神落在自己腕子上的那一圈金手釧。 起先的喜悅已然消失了泰半,只將自己的手從顧以寧的手里抬起來,在眼前晃蕩了兩下。 “這是什么?”她勉強問了一句,依舊低垂著眼眉,極力遮掩自己的失落。 顧以寧嗯了一聲,他心里藏著未盡之言,可卻不知如何開口,嗓音里便也帶了幾分怔忡。 “是從前你送我的那顆糖?!彼遄弥f,語氣益發(fā)放慢了,“原是蠟丸包鐵球,我尋金匠為它在外打了一個可開合的金球。” 不高興啊不高興,滿滿的全是不高興。 煙雨把金手釧從腕子上褪下來,拿在手里以指腹摩挲了一下上頭的紋路,猶豫來去。 “原就是小時候的我送給您的,您再還給我做什么呀?”沒來由地,她的鼻子有點酸,向上吸了一吸,搖了搖頭道,“我不想要……” 她耷拉著腦袋,濃密的眼睫毛蓋住了那雙小鯨一般的靈動黑瞳,任誰都能瞧出來她身周籠著一團兒不高興。 顧以寧微怔,卻不知曉她的情緒起源,下一刻手心卻多了溫溫一物,垂眼看,煙雨已將金手釧遞送過來,兩只纖白的小手在他的身邊擱著。 “舅舅就是舅舅,才不是什么哥哥……”她吸了吸鼻子,眉梢眼角難免耷拉成垂耳的兔子,“還說我有很多宗心事,可我都將小貓兒爪子全數給了您……明明是您的心事更多?!?/br> 她抬起了眼眉,烏黑的瞳仁悄悄撞上他靜沉的眼眸:“您的心事太多,我也不想說破?!?/br> 這是她頭一次待小舅舅這般冷淡,心里頭卻覺得傷心無望起來,她心里生著氣,于是手腳并用地爬出桌洞,一回首,小舅舅正拿手擋在桌洞的頂,像是怕她撞到頭。 哎,小舅舅真好啊…… 她的心忽地又軟下來,眨了眨眼睛同他告別,猶豫著說,“我這會兒有點兒生氣,大約兩三日就好了……” 顧以寧微微頷首,手指間觸到一本話本子,他不看,只拿起來遞給煙雨,“你的書?!?/br> 煙雨的腦子轟的一聲炸開來,眼睛里冒起了金星,好一時都沒緩過來,頭昏腦脹之下一口咬住了小舅舅遞來的書,把那本花花綠綠的話本子叼在嘴里,手腳并用地爬著跑了。 女孩子跑的飛快,腳步聲咚咚漸漸遠去。 輕細的塵在由桌洞縫隙露出來的天光里浮沉,顧以寧將金手釧握在手里,心間的愁緒也在浮沉。 他靜靜地坐了許久,久到天光西斜,他才起了身,慢慢往書院去了。 石中澗靜候在書房中,極其敏銳地捕捉到了公子手中顯露的一抹金,不由地驚詫。 公子被表姑娘拒絕了么? 石中澗努力將驚詫按下,他目視公子在書案前坐下,拱手輕聲言道:“公子,屬下依昨夜楊大人之言,在太師府周邊又增設了四道暗線,若當真有異動,自然會有消息傳來?!?/br> 顧以寧嗯了一聲,回想起昨夜楊維舟來時的情形。 昨夜四更時分,楊維舟乘轎而來,由西府之門而進,將夜間盛實庭來時的言談、以及在獄中的泰半交談,悉數告于顧以寧。 他將自己的疑慮和盤托出:“……程太師從前便以嚴苛著稱,在朝中雖擁躉眾多,風評卻不佳,但這位盛大人,卻有絕佳的官聲,待人和氣、言談有禮。若不是今夜窺其言行,下官當真信了他清高儒雅的名聲?!?/br> “他入贅程家八年,顯然得到了程家上下的信任,程太師唯一承繼家業(yè)的親孫程務青,此時深陷在牢獄中,無論是程太師本人,還是他的母親程夫人,竟無一人來探望。即便是程太師打著偷梁換柱的主意,可全權交予盛實庭來辦,未免心胸太過寬闊。” 他回想著先前獄官同他說的每一句話,益發(fā)疑慮叢生。 “下官總覺得,此人深藏不露,細思之下,實在可怕。下官已布置了雙倍人手,嚴加提防程家偷梁換柱。” 顧以寧在心中思量來去,一時才緩緩道:“依著他同程務青的交談,此人必不會容程務青活命?!?/br> 楊維舟又想到程務青說的那幾句,要娘親來看他的話,沒來由地覺出程務青幾分可憐來。 他感慨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沉吟了一時,思索著說話:“可惜終究有一墻之隔,有些話聽不清楚。不知那程務青到底哪里開罪過盛實庭,竟叫他八年來,生生慣壞了一個孩子。” 顧以寧的腦海里似乎有千頭萬緒纏繞著,可惜此時他心緒煩亂,被另一宗心事牽動著,無法凝聚心神。 他思忖著說:“楊大人,你是專司審案的能吏,是否覺察盛實庭有些蹊蹺?” 楊維舟也有相同的想法,此時便慢慢地搖頭,似是在復盤,喃喃自語:“……二十五歲由宣州進京,二十二歲時在南直隸鄉(xiāng)試中第十名,彼年南北只錄一百名舉人,盛實庭在一百名中實為末等,可三年后的春闈中,此人卻能艷驚四座,被程太師點為會元,兩場考試為何會相差如此之大?” 他又搖頭,“許是這三年,此人潛心苦讀?” 楊維舟苦苦思索,顧以寧沉吟一時,提點道:“楊大人不若去調取兩場試卷,以觀差別?!?/br> 楊維舟聞言立時有了思路,應了一聲好,“這盛實庭如此待繼子,委實異常,倘或能查清盛實庭的底細,說不得有新的線索?!?/br> 他拱手告別,匆匆而去。 顧以寧靜坐書案前,垂首靜思。 從前盛實庭未曾進入他的視線。 不論是程太師牽扯進“接駕酬酢案”,還是程務青犯下的“行首案”,朝野上下,盯著的皆是程太師,盛實庭向來隱匿其間,官聲極好。 而這一次往刑部探望程務青,卻似有些什么不對勁。 石中澗靜觀公子,他思索間,指腹輕輕摩挲金手釧,眉眼間不免有些悵惘。 他瞅準了時機,悄聲問了一句:“公子,表姑娘沒收這支手釧么?” 顧以寧神思回還,聞言微怔,點了點頭。 石中澗疑惑著說:“這金手釧樣子也很好看,葛金匠說,如今外頭正時興這燈樣子,姑娘為何不愛呢? 他想了想,忽然有了想法,“姑娘會做各式各樣小玩意,說不得有獨愛的樣式……” 顧以寧雖不懂女兒心,卻也知不是這個理由,他默然,垂眸時眼尾便帶了幾分愁緒。 石中澗小心翼翼向上覷著公子的神情,大著膽子說:“許是姑娘覺得太貴重,才不肯收的吧。怕弄丟了您的心意?!?/br> 顧以寧不置可否。 這枚金球有精巧的開合機關,其間的鐵球他前日打開了,是一張羊皮所制的地理輿圖和一把極小巧精致的鑰匙。 顧以寧何其明銳,一瞬就將嚴復禮所招供出的嚴家私產聯(lián)系起來,他只略看一眼,便原封不動地裝回,請金匠制成了這樣一個金球,懸在金手釧之上,物歸原主。 石中澗話音落地,顧以寧沉吟一時,和緩道:“縱使貴如龍鱗鳳羽,我也護得住她。” 第56章 .白日見鬼那姑娘還小,阿虞正等她長大…… 梁太主今日一大早便進了宮。 陛下沉迷修道煉丹,后宮冷落了多少妃嬪,陳皇后雖是繼后,但勝在有個深闊的心胸,待后宮的妃嬪們極為和善,又因宮中寒來暑往的,除了賞花看景互相走動走動,閑的簡直要開出花兒來,于是陳皇后便隔三差五地做席宴請。 宮里的妃嬪不論品階,誰過生辰都要擺一場酒不說,便是連嫁出去的公主的生辰,也能起個由頭。 今兒徐賢妃宮里的梅花先開了第一春,擺一桌迎春宴;明兒董昭儀宮里頭的貓兒下了一窩崽兒,各個雪白玲瓏,得嘞,再擺一桌;后兒,陳皇后宮里頭的菜園子大豐收,那正好,做一桌地三鮮,大家伙著吃席吧。 梁太主年輕的時候倒也愛熱鬧,近來年紀大了些,就愛看人熱鬧,宴會去的就少了些,不過瞧見些鮮鮮亮亮的小閨女們,她也開心。 今兒的宴席擺在春和殿花園,還是陳皇后起的由頭。 這回倒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是陳皇后的外孫女晉康翁主做八歲的生辰,因樂亭公主同夫婿一道兒往滇地游玩兒,怕女兒奔波勞累,就把晉康翁主阿桃送入了宮。 梁太主原也在去或不去之間猶豫,因著顧瑁和煙雨的請求,便應了約,又依稀記得那翁主乳名叫做阿桃,這便挑了煙雨做的一只嬰兒面頰一般的粉桃戴了。 兩宮皇太后都薨的早,梁太主身為陛下的親姑母,除了幾位在藩地的老王爺,誰都沒她資格老,陳皇后引著梁太主在海棠樹下的羅漢床坐了,笑著引八歲的晉康翁主給太主見禮。 “這可該怎么稱呼?”陳皇后笑著把個子一把大的小翁主摟在懷里頭,“該叫一聲太姑婆婆?!?/br> 晉康翁主阿桃倒是落落大方,笑眼彎彎地喚了一聲“太姑婆婆”。 梁太主最是喜歡鮮亮可愛的女孩子,牽過了翁主的手,把手上的嵌寶石的金手釧褪下來,戴在她的手上,笑著說道,“我家里頭啊,倒是有三五個孩子叫我太婆婆,你比她們小上幾歲,可比她們聽話乖巧多了?!?/br> 翁主摸了摸手上的金手釧,雖然樣式精巧可愛,又鑲嵌了價值不菲的寶石,可她到底是金窩里養(yǎng)出來的孩子,雖喜歡卻也不稀奇,只道了一聲謝之后,就瞧著梁太主頭上的那一只顫顫巍巍的粉桃兒,挪不開眼珠兒了。 梁太主何其明銳,她就是沖著這孩子來的,這便順著翁主的視線,摸了摸頭上的桃兒,笑著問孩子,“喜歡啊?” 翁主倒也不拘泥,瞧了瞧外祖母的臉上掛著笑,便也乖巧地點了點頭說喜歡,又湊近了看,“我瞧瞧是用粉線團兒纏的,還是拿粉色的布包了棉花縫的?如何這粉色能這般柔軟?就像是云朵上洇了一點兒紅,慢慢化開了之后的顏色。” 她躍躍欲試的樣子,瞧在梁太主眼睛里實在可愛,這便伸手拿下來,放在她的手心兒,笑著說:“不過是前兒閑逛,在糖坊巷的一家肆鋪里瞧見的,若不是我搬出了我這大長公主的名頭,人家都不賣給我?!?/br> 翁主把桃兒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只覺得喜歡的不行,她拿細嫩的指腹撫了撫那桃尖兒,更加喜歡了。 “我從前也叫人去調制過顏色,可調出來的粉,要么就偏紅,要么就偏紫,總是出不來這樣一抹柔軟的粉……太姑婆,您今兒可給我?guī)ФY了么?” 梁太主就逗她,“呀,好像真沒帶,就送你這只桃兒可好?” 翁主喜歡的不行,忽閃忽閃大眼睛,點頭說那可太好了。“我乳名就叫阿桃,您能送我這樣一份禮物,我可太謝謝您了?!?/br> 她不舍得把這只桃兒戴起來,只托在手里看了一會兒,又道,“您方才說在哪里買的?” 梁太主哦了一聲,作勢想了想道:“糖坊巷的金飾鋪子,叫什么哉生魄來著。那里頭啊,這種小發(fā)飾數量可少的很,說是她們家大掌柜做的,半個月才能做出來一個,要去買啊,可得提前看樣子預定?!?/br> 翁主牢牢地把肆鋪的名字記住了,捧著小桃兒向陳皇后和梁太主行了一禮,彎著眼睛笑說:“我?guī)讉€好友在那里喂鯉魚,我要拿給她們瞧瞧,您二位好坐。” 翁主說罷轉身就跑走了,大約是去向小姊妹展示新得的發(fā)飾去了,梁太主見完成了任務,心里頭也高興,同陳皇后說道,“……哪里能不給她帶禮呢?都備著呢?!?/br> 陳皇后笑著拍拍太主老人家的手,笑道,“您老近來可好?如今我這年紀漸長,孫子外孫子一堆,應起了祖母外祖母,到哪里都成了老人家,也就是在您跟前兒,我還能當一當孩子?!?/br> 梁太主很喜歡這位陳皇后的豁達風趣,笑著同陳皇后附耳說:“都說男兒至死是少年,要我說憑什么?就憑他們懶?憑他們游手好閑?憑他們事事有女人家cao心著?摜的!要我說啊,女兒家到八十歲才該是寶貝疙瘩?!?/br> 老姑奶奶活到這個歲數上,說什么都是對的,陳皇后哪里能不贊成?掩著口笑了半天。 “說起來,您家里那一位孫兒,如今也有二十二歲了。去歲我見過他,當得金陵第一玉的稱呼,如何到今日了都不婚配?” 梁太主知道陳皇后什么意思,笑著又拒絕了她一次,“阿婉,你可是又要說起瑯琊公主?”她撫撫陳皇后的手,道,“孩子是個好孩子,上回在獅子嶺我還見過她??墒俏夷菍O兒你也知曉,原是能承繼爵位的,可楞是苦讀數十年去應考,今歲又才入了閣,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尚主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