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有個小舅舅 第79節(jié)
因他生的委實英俊,又有一番儒雅清澹的讀書人氣度,晨起在院中窗下讀書的樣子,也十分沉靜,故而雖只是匆匆一眼,卻也令顧南音印象深刻。 所以那一日在糖坊廊遇見那般長相的一個人,只叫顧南音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除了比十年前的盛懷信多了一把美髯以外,眉眼氣度皆與盛懷信別無二致。 這世上有這般長相相似的人么? 身邊兒小女兒還在嘮嘮叨叨,顧南音卻陷入了沉思,芳婆似乎知道了自家姑奶奶在想什么,倏忽提醒了一句。 “姑奶奶,一個有了孩兒的女人家,最在乎的是什么呢?” 煙雨在一旁住了嘴,不知道芳婆這話什么意思。 可顧南音卻在這一霎醍醐灌頂,手臂脊背起了一層細(xì)細(xì)密密的栗。 是了,煙雨的母親為什么將孩子藏在了井下,自己卻同夫君相擁而死? 既能將孩子送出來藏好,那就沒有再回去的必要…… 除非…… 除非是她知道有人欲殺害她娘兩個,才會將女兒藏起來,自己孤身擋在前面。 結(jié)合那一日糖坊廊的偶遇,一個大膽而可怖的想法涌上了顧南音的心頭,她倏地捂住了嘴,雙眼瞪得極大。 煙雨見娘親這般情狀,也嚇了一跳,碰了碰娘親的手臂,忐忑地問了娘親一句。 “娘親,您怎么了?” 顧南音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復(fù),她匆匆站起身,叫芳婆和青緹侍候煙雨睡覺,自己則跑到了隔壁的廂房候在了外頭。 娘親驟然跑走了,倒把煙雨下了一大跳,她想追上去,芳婆就喚住了她,笑著說:“老夫人的身子不舒坦,姑奶奶去看看去……您先睡?!?/br> 既是為了外祖母去忙,煙雨自然是答應(yīng)的,只得抱著布老虎同青緹一道兒回臥房不提。 顧南音心里亂亂地,只在裴氏的臥房外坐立不安。 上了年紀(jì)的人睡眠淺,覺也少,裴氏傍黑用了餐點便歇下了,算著也有三個時辰了,應(yīng)該沒多久會起身。 果不其然,等了沒一會兒,便聽里頭有幾聲咳,有丫頭點了燈,亮了幾分。 顧南音便在臥房門前喚了一句裴姨母,里頭便應(yīng)了一聲,喚她進(jìn)去。 裴氏今日同自己的孫女相認(rèn),只覺得渾身的病痛好了大半,又睡了這么長時間,此時的精神遍好多了。 見顧南音進(jìn)來,忙把她喚在了床榻邊坐下。 “孩子,你還不睡呢?濛濛呢?可回來了?” 顧南音點了點頭,又斟酌著說道:“裴姨母,我午間的時候,同您說了十年前,在破云禪寺同漪漪jiejie相遇的情景,我聽您濛濛的父親頗有微詞,不知這一時可否同我細(xì)說?” 裴氏冷不防被問起這個問題,一時面色便沉了下來,良久才緩緩地開口回憶。 “都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滿意,可不知怎么的,濛濛她嗲嗲就是叫我看不順眼。你說模樣吧,十里八鄉(xiāng)的滿廣陵,也找不出一個比他還俊的,可就是那個心高氣傲,又放不下身段的那個勁兒,叫我瞧不慣?!?/br> “姑爺是濛濛他外祖挑的,喜歡的跟什么似的,恨不得立刻就要將他領(lǐng)回家,好支棱門庭,誰知道竟出了這樣的事?!?/br> “我漪兒是個單純的性子,最是愛笑不過,可同他成婚后,十天總有八天眼睛紅紅的,我問她,她就愁眉苦臉地問我,是不是自己這里不好,是不是那里不好。我就覺出來不對勁了?!?/br> “我漪兒富貴窩里養(yǎng)大的嬌嬌兒,要什么有什么,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都能拿老玉給她做一個當(dāng)飯碗,怎么成了婚倒委委屈屈的?我生了女兒可不是受氣的!” “后來我就問明白了,我那天殺的姑爺,待她好時也好,可說起話來有時候也刻薄,將她貶低的一無是處……” 裴氏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我就叫我女兒同他和離,可漪兒她嗲嗲不同意,就這么拖了下來……那一日他們往金陵去,我就不該同漪兒鬧別扭,該千方百計留下來她才是……” 顧南音聽明白了。 十年前在破云禪寺,嚴(yán)漪漪談及夫君時的神情,為何總是帶著惶惑的意味,現(xiàn)下想來,應(yīng)該是也不明白為何自己的夫君總是陰晴不定的吧。 她輕輕撫了撫裴氏的背,以示安撫。 “裴姨母,您午間時,曾說九年前嚴(yán)家家破人亡,因何而事發(fā)?” 裴氏止住了哭泣,慢慢回想著:“漪兒去了之后,我一直病著,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她茫然著,顧南音又問道:“除了濛濛姓氏的事兒,盛懷信同嚴(yán)老爺可曾有過爭端?” 裴氏不明白顧南音一直追問是何意,卻也配合著去回想,良久忽然眼睛亮了亮,似乎想到了什么關(guān)鍵的地方。 “鹽務(wù)的事,盛懷信想接手,我家老爺不同意,只說要他安心讀書,考取功名才是正是,那時候我就瞧出來這人心術(shù)不正了,后來,朝廷屢屢向鹽商開刀,今兒罰十萬兩,明兒征二十萬兩的,我家老爺未雨綢繆,將家里頭的財寶尋了一處隱秘之地藏了起來,這事盛懷信許是得了什么風(fēng)聲,同我漪兒打探過許多次,這算是爭端么?” 裴氏落下淚來,“為著這些找不見的財寶,我那侄兒也來討要,如今生死未卜的,也不知道去了哪兒……” 顧南音將裴氏的話聽入了耳,忽覺得自己似乎有了些思路。 “裴姨母……”顧南音遲疑地喚了她一聲,輕蹙起了眼眉,緩緩道,“我懷疑盛懷信,他還活著。” 第88章 .賢與不肖本相手上從未沾血 顧南音一向敢想敢做。 她并非嚴(yán)家人,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縱觀全局,從已知的線索里大膽推測,得出了盛懷信還活著這個結(jié)論。 燈色昏昏,窗外的夜色幽深的像井,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嚴(yán)家老夫人沒來由地出了一身冷汗,眼神直愣愣地看著顧南音。 “孩子,你在說什么?” 顧南音定定地望住了裴氏,眼神篤定。 “裴姨母,前些時日,我在金陵的糖坊廊,遇見了一個人。”她慢慢回憶著,語氣謹(jǐn)慎而小心,“那人的氣度、身量,除了多一把美須之外,眉眼樣貌同十年前的嚴(yán)家姑爺盛懷信別無二致。姨母,這世上絕沒有兩片一模一樣的葉子,人也是,即便是雙生子,相貌一般,可氣度眼神,待人接物的神態(tài),是決計不同的?!?/br> 她的記憶向著十年前的破云禪寺飛去,“那年在破云禪寺,我同嚴(yán)家姑爺會面不多,但印象極為深刻,他在人前待漪jiejie親善,還親下廚為她熬煮粥食,漪jiejie同我閑談時,他也能帶著濛濛去玩兒,舉止之間甚為愛妻愛女,同那一日在糖坊廊,見到的那男子行為舉止十分相像?!?/br> “那人由車上接下來一位文弱的夫人,那小心翼翼的神情態(tài)度,同當(dāng)年待漪jiejie時地樣子,如出一轍——我也是從這上頭才認(rèn)定那人就是盛懷信?!?/br> 裴氏聽著聽著,便歪倒在了身后地迎枕上,眼淚由深陷的眼窩里滾落下來,落在她枯瘦如干枝的手上。 “倘或真如這般,那這世上就苦了我漪兒一個人啊……”她捂著胸口,喘息急促,胸中聚著一團(tuán)郁氣,堵的她心頭發(fā)苦,“我嚴(yán)家待他不薄,他父母無錢安葬,還是我嚴(yán)家為他選了墓地,大辦了好幾日的水陸道場,請了十日的流水席……他在我和老爺面前常說什么恩同再造,如何能這樣害我的漪兒。” 顧南音坐在了裴氏的床榻邊,握住了她的手,心中略有幾分后悔,可這等事是回避不得的,這一時不同裴氏問清楚,濛濛的生母就沒有昭雪的一天。 十年前的破云禪寺,謎團(tuán)太多,恐怕只有青天在世,才能將其中的謎團(tuán)一個一個解開了。 她安慰著裴氏,柔聲說道:“裴姨母,這也只是我的推測,您先冷靜一下,將后頭的事兒理清楚才是?!?/br> 裴氏這十年來眼淚都哭干了,此時聽了顧南音的話,閉了閉眼睛,強(qiáng)忍著痛楚平穩(wěn)了自己的氣息。 “孩子,那人你可知是誰?只要是能見著他,老身瞧他一眼,就能知道他是人是鬼!” 顧南音搖搖頭,“當(dāng)日我有些白日撞鬼的恐懼,快快地逃走了,后頭再去回想,同十年前的事情慢慢對一對,才生出許多疑惑來?!?/br> 她想起一事,再去問裴氏,“姨母,咱們先做個假設(shè),倘或盛懷信當(dāng)真還在世,他有什么動機(jī)去做這樣傷天害理的事兒呢?您方才說他知曉了嚴(yán)家老爺藏匿了一筆財寶,可同這有關(guān)?” 裴氏舒了一口濁氣,穩(wěn)下心神去想,慢慢道:“那筆財寶是什么,有多少,我并不是很清楚,藏匿的地點在哪兒,我更是沒問過我家老爺——我廣陵嚴(yán)氏一年十萬兩的流水花銷,已是天下第一富庶,再多的銀錢,與我都都不過是些數(shù)字,無甚意義。” 她苦笑,“從前花錢不眨眼,家里遭了大難了,老身才知曉什么叫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沒吃沒喝倒還不是最苦,最難挨的是心啊,好在這么些年啊,到底挨了過來,竟還能找到至親的孫兒……” 裴氏說完,忽地振作起來,放低了嗓音道:“倘或真是盛懷信害了我漪兒,憑他多有權(quán)勢,老身拼了這條老命,都要告倒他!金陵府告不贏,我就上宮門前,告御狀去!” 顧南音隨著嘆了一口氣,只覺得眼前一陣亂麻,為了緩和老夫人的心神,便說起濛濛的親事來。 “好在如今濛濛有了個好歸宿,未來姑爺雖是我的從兄弟,可卻是金陵城里頂頂矜貴的人,如今年紀(jì)輕輕便已是朝廷正一品的高官大員,心地又是極為良善的……” 裴氏聽了也覺得老懷安慰,她點了點頭,嘆了一息,“倘或我嚴(yán)家不曾敗落,我濛濛也該是金窩銀窩里嬌養(yǎng)的姑娘,出嫁時少說也有百萬兩的陪嫁,如今……” 顧南音溫柔一笑,只勸慰她說道:“姨母,金窩銀窩里嬌養(yǎng)出來的孩子固然好,可說不得也能養(yǎng)出幾分惰性來,濛濛跟著我雖說清苦些,可這些年會的東西可不少……” 說起女兒來,顧南音就滔滔不絕,眼睛里全是女兒的好處。 “別的不說,她可是有一手做小玩意兒的絕活兒,拿布頭子做出來的小貓小狗小魚小鳥的,栩栩如生。前些時日她同她那小姐妹的鋪子里,一口氣定出去十好幾個訂單,可算是賺了錢了……再說她的脾性,雖說瞧上去嬌嬌軟軟的,可也算是個有主意的,是個知進(jìn)退的孩子。還有一樣,這孩子知恩圖報,這些年在我膝下,為我添了多少歡樂……” 裴氏安靜地聽著眼前這女子的話語,心里又是熨帖又是安慰。 “孩子啊,這些年可苦了你啊,你就沒想著再找一個?” 顧南音一愣,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個膽大妄為的天皇貴胄來。 “姨母,我一個人有些余錢花著,閑來同至交好友談心逛街吃酒,豈不快活,何必找個男人來束縛我?” 礙著裴氏是長輩,有些話顧南音不好說明白。 往后濛濛出嫁了,她有大把的好日子過,倘或那人愿意,就彼此相好著,至于再嫁,才是失心瘋了。 裴氏說好,只覺得心中對這女子的感激無以言表,只撫著她的手落著淚笑。 “你是個有主意的,我濛濛也被你養(yǎng)的很好。孩子,你若是不嫌棄,我給你做個干娘,可惜我如今老邁,也沒什么能給你的……” 裴氏說著話,掀被想要下床,顧南音一驚,忙扶住了她,又將她安置在迎枕上,笑著說道:“打頭一回見面,我就覺得您有幾分親切,倒像是我的親娘似的,咱們有濛濛相連著,到哪里都脫不開干系,您就是我干娘。” 她說著說著,眼睛里也有了點淚意,“從今往后,咱娘仨一道過日子,往后濛濛出嫁了,我奉養(yǎng)您。” 裴氏的眼睛里有些無措和感激,“我這般老了……” 顧南音笑著拍拍她的手,脆生生喊了一聲干娘,倒叫裴氏落下淚來,顧南音便安慰她,“明日起身,我就去同未來姑爺將今日咱們推理的事兒說一說,看能不能找個善斷案的大人,將十年前的事兒查一查……” 裴氏只覺得此生苦盡甘來,一時間百感交集,顧南音見夜深極了,這便喚著侍女侍候著老夫人,自己則回了臥房陪煙雨不提。 中元節(jié)過后的第二日曉起,朝廷照舊舉行大朝會,歇了朝之后,內(nèi)閣依例舉行集議,顧以寧高坐文淵閣首席,一杯清茗在他的手邊氤氳著煙水氣,他俯瞰下首的內(nèi)閣閣臣,眼神清冷而深穆,同平日的溫潤氣質(zhì)相比,多了幾分當(dāng)權(quán)者的威嚴(yán)。 盛實庭從容不迫地坐在桌案前,只垂首將今日的廷奏過目,只是不過一夜不見,他好似消瘦了幾分,裝束也有幾分奇怪,明明是夏日,他的脖上卻縛了一層紗布,像是受了什么傷勢一般。 封長胥坐于他的對面,不免疑問出聲:“盛公的脖頸受了傷么?” 盛實庭坦然作答,說了一聲是,“昨夜祭奠父母時,出了些意外,令諸公見笑了。” 中元夜人人祭奠父母,盛實庭這般謹(jǐn)慎之人竟能出此意外,倒讓內(nèi)閣諸人均感訝異,不過此乃人家家里的私事,旁人也無從置喙,都只笑一笑不再多問。 內(nèi)閣閣臣高輔秦從前是程壽增的附庸,此時顧以寧正當(dāng)權(quán),他便開始積極向顧首揆靠攏,此時撿起了桌上一封刑部呈上的奏議,道:“刑部請求復(fù)核九年前征西南的軍餉貪墨案,請大人過目?!?/br> 顧以寧微頷首,接過奏議的同時,視線不動聲色地掃過盛實庭的眉宇間。 九年前,太上皇帝征討西南,投兵六萬,拜如今的遼東軍都督為當(dāng)年的征西大將軍,豈料由江南鹽務(wù)那里運送過來的百萬兩白銀,到達(dá)前線后只余二十萬兩,也不知其中經(jīng)過多少盤剝。 太上皇帝大怒,責(zé)令嚴(yán)查,最終卻只將罪名定在了那廣陵的鹽商總首嚴(yán)恪的頭上,又有一些證據(jù),樁樁件件都劍指當(dāng)時的內(nèi)閣首輔耕望先生。 彼時太上皇帝沉迷丹藥,耕望先生乃是當(dāng)時的首輔,以程壽增為首的湖阜一派,借由此事興風(fēng)作浪,在第四年后將耕望先生拉下馬,使其罷黜官職,舉家流放,以致郁郁寡歡無疾而終。 盛實庭為人實在謹(jǐn)慎,即便是在聽聞高輔秦此言后,不過略抬了抬眉頭,同旁人的神色沒什么兩樣。 顧以寧嗯了一聲,道:“此案可與‘接駕酬酢案”合為一案,全數(shù)交予刑部楊維舟審理?!?/br> 新帝上任,顧以寧推薦楊維舟升任刑部的主官,正好全權(quán)接過兩案的主審之權(q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