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門房跪一地，楚陌冷漠地看著皇帝，遲遲才拱手行禮：“臣拜見皇上，皇上萬歲…”

    “可以了可以了，朕活不到萬歲?！本耙状蠓降貟哌^小院。這宅子小是小了點，但人丁簡單，住著應(yīng)很愜意。

    “小虎子呢？朕給他準備了一黑一白兩只小玉虎?！?/br>
    楚陌現(xiàn)不想見那蠻鬧兒子，一夜吃六遍奶，他是要一夜長大嗎？安安才睡著就被吵醒，來來回回。他狠小東西兩句，母子一道眼淚巴巴。鬧了一夜，這會安靜了，太爺、岳父岳母全都沒起。

    “不用給他送虎，皇上要是有心，就送他兩個乳母吧?！?/br>
    他不提，景易都想不起來：“你家里沒事先備乳母？”

    “小門小戶的，沒想到這茬?！背岸⒅实郏骸澳阌行诺眠^的乳母嗎？”

    這不巧了，景易正想給小大斷奶：“有，一會就給你送來，只要兩個嗎？皇后親選的，有六個，都是伺候我家小大的?！?/br>
    楚陌想了想：“你著人將她們都送來，臣擇兩個便可?！?/br>
    “行。”把他在愁的事解決完了，景易湊近：“陌啊，咱們?nèi)孔潞煤谜f說話?！?/br>
    “臣也有事要與您說。”楚陌領(lǐng)人往正屋東耳房小書屋。進了門，瞧見布置，景易嘴都合不攏，走到圓毯那。瞧了瞧自個沾了塵的靴子，他都不好意思踩上去。但還是想試試那搖椅，踮著腳尖過去，一屁股坐下。

    往上一躺，輕輕搖，真的是身心都快活了。

    “善之，你說進奎文皮子下到底是姓進還是姓黎？”

    “有區(qū)別嗎？”楚陌到書案后坐：“都不過是一個下場。”倚靠著椅背，“皇上，你的暗衛(wèi)里有用樂譜下令的嗎？”

    雙目一緊，景易側(cè)首看向楚陌：“之前進奎文到過蒙府?！彼趺礇]想到？用樂譜下令，還真是聞所未聞，“龐大福，你以為呢？”

    身為暗衛(wèi)首領(lǐng)，龐大福最是清楚這些：“暗衛(wèi)里沒有，但據(jù)奴才所知，前朝末帝所出的永寧公主，精通管弦，她身邊伺候的梅蘭竹菊都是聽樂行事?！?/br>
    景易面上陰沉得可怖，龐大福提到的永寧公主即是凱景三年九九重陽之變的禍首，啞女黎隱。是的，啞女不啞，只不愛言語。

    這永寧公主出生在皇宮，但卻非長在皇宮。其一落地就被前朝黎氏奉養(yǎng)著的所謂國師，斷為四爪金蟒。

    四爪蟒，乃儲君。別說黎氏的男子了，就是末帝都容不得她，終未等滿月就賜封號“永寧”，送往暮沉山別院養(yǎng)。吃穿用住全不虧，只不能離開別院。

    黎朝破滅之后，群雄割據(jù)，南懷景家獨大。沒用幾年景家就拿下各方，立下國號。啞女…救過景氏七雄中的三位，那三位都情陷于她，另有兩雄愛慕她清醇良善，真是可笑至極。

    有五雄環(huán)繞，啞女卻對程隱一見鐘情。程隱早預(yù)見大禍，幾次欲殺她。只五雄哪肯？圣祖在查到啞女身份后，亦想以她為餌，引黎氏殘余勢力上鉤。

    黎隱！好名字，合了她的身份、遭遇。

    永寧公主？楚陌想起一事，老和尚殺雞前，都會給雞取一名，永寧。黎永寧和景程隱該是有深仇大恨。設(shè)想一下，進奎文是黎永寧的兒子，盯上吉安，無非是因吉安是他妻子。

    他與老和尚的關(guān)系，過去少有人知。進奎文之前不知他是景程隱的弟子，那盯上吉安，肯定不是為母尋仇。此人又與獨眼老怪相像，那獨眼老怪是他爹還是舅父？

    能掐會算…十有七八與方圓老和尚一樣，深諳觀星象。手指輕彈著椅把，楚陌彎唇，他的“死xue”暴露了。不過沒事，較之沒有死xue的活著，他更喜現(xiàn)在的日子。

    雖然小虎子很鬧，但也是安安拼了命給他生的。

    “陌啊，你能不能別一個人在那想，也說出來予我聽聽?！本耙啄壳白顭o奈的是，查進奎文什么也查不出來。即便知道其與獨眼老怪像，但獨眼老怪是誰？

    不知道啊。

    楚陌輕眨眼：“你先說說你查到了什么？”

    “進奎文可能有養(yǎng)死士”

    兩人在小書房里談了足一個時辰才出來，景易看了小虎子后便離開了。

    西樺街角，被攔下的辛語，面目平靜地看著兩步外的老貨，語調(diào)冷漠道：“你來找我，又為何事？”

    樟雨淡而一笑，絲毫未因所謀不成而落寞：“姑太太和辛語姑娘都是聰明人，樟雨服氣?！庇曋乔辶另樱樕系男σ鉂u漸散去，“你活得通透，我也不與弄虛的了。要害姑太太的是謝家二姑娘，也就是我現(xiàn)在的主子。我與你說黃艷兒的事，是想借姑老爺?shù)氖?，報我滅門之仇?！?/br>
    楚陌看似什么都不在乎，實則毒辣得很。辛語若真害了姑太太，他必會滅殺所有與姑太太死有關(guān)的人。她與黃艷兒也逃不過。

    “滅門之仇？”辛語凝眉。

    “年幼時我家里窮，爹娘給我送去縣里富戶府上，陪富戶家小姐練琴?！闭劣晏鹩沂?，揉了揉拇指：“這手就是那時落下的病。十三歲時，宮里選宮女。落到富戶家小姐頭上。富戶給了兩百兩銀，讓我頂替。兩百兩銀那時可以在閎衛(wèi)府買五十畝良田，我去了?！?/br>
    辛語聽著，忽覺自己真的是好命。

    “十九歲出宮進恭王府服侍，我求了恩典，回了閎衛(wèi)府一趟。那時我meimei黃艷麗九歲，模樣隨了我，只下巴根沒有黑痣。離家不久，閎衛(wèi)府大澇，生了瘟疫。等瘟疫過去，我又回了閎衛(wèi)府，找遍了，只得爹娘兄弟全死，僅meimei活了下來?！?/br>
    樟雨老眼里含淚：“我四處打聽，花盡積蓄，用了八年才找到meimei?？梢谎矍埔娔莔eimei，我驚了。那哪里是我家艷麗，她明明就是閎衛(wèi)府宏文縣紅葉山上三易庵的小尼。那張臉那雙狐貍眼，我見過一次就不會忘。”

    “這跟滅門之仇有何關(guān)系？”辛語看樟雨不似在說假。

    “一開始我也以為小尼只是頂了我meimei的身份，想罷了?？刹痪弥?，恭王側(cè)妃懷得好好的孩子，莫名小產(chǎn)。我一梳頭丫鬟，還不是側(cè)妃的貼身婢女，竟被王妃著人往死里打。打得斷了氣，扔去了城外亂葬崗。

    也是我命大，沒死?？恐鴱乃廊硕牙锇窍碌臇|西，勉強養(yǎng)好身子。我想回閎衛(wèi)府，又沒盤纏，就在津州尋了一家教坊做教習。

    沒幾年，我就聽說了黃艷兒被扶正的事。以為這輩子不會再見，可老天就是愛捉弄人。在我攢足身家，打算回鄉(xiāng)時，在津州…又遇上黃艷兒了。她沒有像第一回 見那般躲避我，而是冷冷地看著我。

    我也不討人嫌，默默走開。但才出津州，就遇上截殺…也許是我命硬，竟又逃過了。只那些人一直追著，我想不通，是誰要殺我。一路逃到陜東，我設(shè)計殺了兩個，逮了個活口。逼問之下才知，他們是拿銀子辦事。

    除了黃艷兒，我想不出旁的誰了。后來在齊州府遇著一老鄉(xiāng)，他是當年從閎衛(wèi)府那逃出未歸的流民。其與我說，閎衛(wèi)府宏文縣最先染上瘟疫的就是我家。

    我家艷兒在染上瘟疫前去過紅葉山。紅葉山上三易庵里的姑子，多少都會點藥理。再加幾年前祁中垣的嫡長子祁澍，莫名染上天花，你說我該不該找黃艷兒報仇？”

    辛語怒了：“你報仇關(guān)我和姑什么事？拖我們下水，你和黃艷兒沒區(qū)別，都一樣叫我惡心?！闭f完便離開了。

    回到府里，便將事稟了楚陌。

    皇帝挺利索，中午就把大皇子的乳母全送來了。楚陌看過小尺子遞上的檔，又問了幾句話，留了兩個。小虎子嘴也是不挑，有口吃的就行。

    兩個乳母樣子干凈，又極會帶孩子，聽娃兒哼唧，就能辨出是尿了、拉了還是餓了。吉安松了口氣，跟著學(xué)。

    京里很平靜，楚陌是匆匆回匆匆走。

    他一走，不過半月，進奎文再拜訪蒙府。潛在暗處的幾個精通音律的暗衛(wèi)，細細聽著。一人記一段，將完整的樂譜書出，上呈首領(lǐng)。

    《離恨》，一首安魂曲。景易嗤笑，他要安誰的魂？

    三月初二寅時末，東午門外，大臣們聚集，沒有楚陌的遲到，他們少有左右前后張望，不是目視前方，就是閉目養(yǎng)神。

    站在鴻臚寺卿后的大理寺少卿祁中垣，抬手揉捏眼角，也是怪了，今日這右眼總是跳。揉捏幾下，又夾了夾眼。手才放下，眼皮又跳。

    自嘲笑之，他這是要倒霉嗎？

    前排六部尚書均在列，進奎文頷著首，面上無情緒，但心里卻煩悶。自楚陌走后，京里看似平靜，實則并不。他的死士沒了十七個，赟叔說景氏暗衛(wèi)營的前任教頭王姣，帶人下的手。

    王姣，是景程隱的大丫鬟。他們在獵殺他的死士。

    鐺鐺鐺，一輛梨木馬車拐進東陽路，慢慢地朝著東午門去。像是算好了時辰一般，將臨卯時，馬車抵東午門外百丈停下。一個蒼發(fā)老婦，在一布巾老翁的攙扶下，下了馬車，一步一步走向東午門。

    “皇上，婦人津州費高氏要告大理寺少卿祁中垣之妻，四品恭人黃隱語，殺主害嫡”

    聞聲，祁中垣心一頓，忽地回頭，立馬迎上：“岳母、大哥…”百官回首望去，只見老婦不等祁中垣靠近，就跪下了。

    “皇上，大理寺少卿包庇毒婦，苛待嫡子。前刑部尚書費還、現(xiàn)刑部尚書進奎文皆是佞臣，官官相護…可憐我女兒慘死，外孫有家不能歸，卻還得成全毒婦賢名?；噬稀緥D噬主，踩失母嫡子上位，這與佞臣篡位有何區(qū)別？老婦申冤無門，愿滾刀山走火海，求您做主。”

    第94章 對峙

    “岳母, 有話咱們回府說…”

    “我們和你有什么好說的?！辈冀砝衔虋^力將祁中垣推開，便開始咚咚磕頭：“皇上，小民同老母一般, 愿滾刀山蹚火海告御狀。告四品恭人祁黃氏殺主害嫡，告大理寺少卿祁中垣包庇禍首, 苛待嫡長。告前刑部尚書費還不忠不孝不悌，告其妻費梁氏聯(lián)合外人, 戕害嫡長。告現(xiàn)刑部尚書進奎文不忠，做官不為民，包庇惡劣, 助費還夫妻迫害平民。”

    進奎文緊鎖眉頭, 不理周遭投來的目光, 看祁中垣杵在那手足無措的樣子, 怒火中燒。早就讓他們處理掉幾個老貨, 他們拖拖拉拉…拖成禍了。

    費高氏哭泣：“都說皇上愛民，老婦不求皇上偏頗，只求公道。老婦只求一個公道…”

    “東午門外, 何等威嚴, 豈是爾等胡鬧的地方？”進奎文忍無可忍，祁中垣就是個廢物。

    終于有比他更倒霉的了，張仲立時出言：“進大人此言非也。百姓乃國之本, 我等為官皆是為君為民。民有冤屈，申冤無門, 不得已跑來告御狀，我等都該反省。”

    站在最末的談宜田，撇嘴嗤笑：“早聽聞祁大人妻子黃恭人賢良，也是下官狹隘, 原來還有這般賢良的?！?/br>
    “我家玉寜走了不到半年，黃隱語就漏出狐貍尾巴了，跟祁中垣有了首尾?！?/br>
    費高氏捶著心口，老淚縱橫：“怪我…都怪我啊，那年要不是我懷身，費家的管家權(quán)也不會落到梁氏手里。黃隱語，就是梁氏買進府，送到玉寜身邊伺候的…

    各位大人，你們都是明眼人。為了玉寜留下的孩子，我們連嫁妝都沒要回…現(xiàn)全在黃隱語手里握著…而我家澍兒，成親前莫名染上天花。皇上，朗朗乾坤，還有沒有公理了？”

    “岳母，這些事我與您解釋了不知多少遍，您就是不信我。玉寜在時，我與她鶼鰈情深。若隱語真的歹毒，我怎可能容她？”

    這會祁中垣眼皮也不跳了，心里恨極。今日…不管是何結(jié)果，他的顏面都已無存。日后祁家在外，還得受人指指點點。

    “解釋，你解釋清楚什么了？”費高氏看都不想看那張臉：“我家玉寜懷胎十月，穩(wěn)穩(wěn)當當。生產(chǎn)時胎位正，胎也不大。孩子都落地了，連產(chǎn)婆都說生得順，怎就血崩了？鶼鰈情深，我們玉寜擔不起祁大人這四字?！?/br>
    就在這時，又來一輛雕花馬車。同是停在百丈外，一老嬤嬤攙扶著一花白發(fā)紅腫眼的老婦快步向東午門。

    “老jiejie，我們都是苦命人，您還有個澍兒，我家雅兒卻是一尸兩命啊…”

    到近前，老婦丟開老嬤嬤，撲上去手就往祁中垣臉上招呼。

    “你這個瞎眼的畜生，還我雅兒命來。黃隱語那個賤貨…比蛇蝎還毒。雅兒一尸兩命，韓家一商戶不敢與官斗，沒上門索要嫁妝。黃隱語倒是好啊…自個沒娘家，嘴上說著把我韓家當娘家，實則是拿韓家作錢行。我跟你拼了，你個有娘生沒爹教的畜生…”

    祁中垣雖是男子，但年逾四旬，又守斯文，哪是老婦的對手？屢屢后退，老婦蠻纏，臉上到底被刀了幾爪。

    無人傍邊，皆站著瞧鬧劇。

    老婦哭道：“今天來了東午門，我也沒打算活著回去。不為我雅兒和那可憐的孩子討回公道，死不瞑目…我死不瞑目啊。”

    張仲掏出方巾，擦拭眼睛。御史臺的御史沉著面，已在想要如何彈劾。

    轟轟轟…鼓聲來，宮門開。

    撕扯祁中垣的老婦一下跪地，哭嚎：“皇上，小民韓于氏，來告御狀，求您為小民做主啊…大理寺少卿縱奴殺主，寵妾滅妻，為扶妾室不惜認下克妻之名…他怎么沒把黃隱語那賤人克死…”

    “岳母…”

    祁中垣還想解釋，卻被兩老婦喝回：“我們命薄，當不起?！?/br>
    宮門開，百官依序走進。不過百息，東午門外只剩守衛(wèi)和四老。因著喪女，這些年費高氏與韓于氏多有往來，兩人雖出身懸殊，但脾性卻投，成了老姐妹。

    抱在一起，痛哭。不經(jīng)歷他人苦，怎知他人疼？走到這一步，她們也是豁出命去了。

    “玉寜不得安息，我最近總是夢到她在啼哭?！辟M高氏濁淚滾滾，望著威嚴的宮門。

    韓于氏恨死了，當年他們就不該去攀權(quán)：“老jiejie，我疼啊，我雅兒是被生生疼死的。到死她還想剖腹救子，你說那罪是人受的嗎？祁中垣、黃隱語爛了心肝，我詛咒他們不得好死。”

    東午門外雖少有平民來，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進家、祁家人想掩，可又不敢在東午門外大動，只得看著。

    這方聲響瞞不住，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傳開了。碎花胡同謝府后罩房，樟雨聽過兩個采買的婆子話語，丟下拿著的盆，便快步往后門，急急向東午門去。

    幾乎是一路跑，也是她運氣好，趕上了御前侍衛(wèi)來傳召費高氏一行。樟雨追上撲通跪下：“大人，奴也要告。黃隱語，她不是南延閎衛(wèi)府宏文縣山廉村黃兆柱小女黃艷麗。她滅了奴滿門?！?/br>
    挺好，御前侍衛(wèi)來時就被小尺子公公關(guān)照過了，要和善待來告御狀的百姓?；噬蠍勖瘢麄冞@些在御前當差的可不能污了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