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的冬天又潮又冷，過幾天還要下雪了。

    舒安走出拘留所時，在灰黑色的高墻前站了足有一小時。

    刺骨的冷風(fēng)刮在臉上，很快吹出一片紅和些許褶皺。

    陳竹青牽著她的手揣進(jìn)兜里，另一手幫她把散開的圍巾攏合，“走嗎？”

    舒安悶聲應(yīng)了‘好’。

    回去路上，兩人都很沉默。

    倒是舒夢欣對未知的旅程充滿欣喜，她牽著舒安的手蹦蹦跳跳的，一會用普通話問，一會用英語問，要舒安跟她說西珊島是什么樣的。

    舒安心情不好，隨意敷衍她幾句。

    舒夢欣從小過慣了寄人籬下的生活，心思極其敏感，別人一點情緒的小波動，她都能覺察出來。

    她的頭垂下來，步履跟著舒安變得沉重，聲音小小，“是不是我太吵？姑姑不喜歡我了？”

    舒安意識到是自己的情緒影響了孩子。

    停下腳步，暫時將行李箱立在街邊，蹲下身子與她保持平視。

    她一邊幫舒夢欣整理衣領(lǐng)，一邊說：“姑姑、姑丈都很喜歡你的。我們那里很大，有好幾個房間，但是只有我們兩個，很冷清。你能來，我們覺得很開心?！?/br>
    “嗯！”舒夢欣點點頭。

    她又問：“那爸爸、mama呢？他們怎么來看我呀？”

    提到舒平，舒安心里再起波瀾。

    之前，大姨是騙孩子，舒平去香港做生意，很忙，沒時間來看她。

    八年。

    等他出來，舒夢欣已經(jīng)上中學(xué)了。

    這么長的時間，舒安不知該用什么謊言才能圓得過去。

    舒安咬唇，緊張地低下頭。

    陳竹青蹲下身，湊過來幫她解圍：“只要你乖乖聽話，好好讀書，他們會來看你的。”

    這次連‘有空’這樣虛無的時間都沒有了，舒夢欣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嘴巴抿成一條直線，腳尖點地，在那滑來滑去的，像是有話要說，又許久不開口。

    陳竹青以為她是走累了，伸手要抱她。

    舒夢欣轉(zhuǎn)了一圈，躲開他的懷抱，“爸爸、mama是不是不會來看我了？”

    陳竹青舔舔唇，知道瞞不過去了，但又覺得這么早告訴她真相過于殘酷了。

    舒夢欣和舒安小時候真有幾分相似，尤其是那雙眼睛，又圓又亮，透亮得摻不進(jìn)一點雜質(zhì)，像一面測謊鏡，誰看著那樣的眼睛，都沒法撒謊。

    這些天，大姨和姨夫總在家里討論舒平的事，他們關(guān)在屋內(nèi)，又壓低聲音，以為孩子聽不見，其實舒夢欣在隔壁房間聽得清清楚楚。

    mama又結(jié)婚了，還懷了小弟弟。

    爸爸做錯事，會受到很嚴(yán)厲的責(zé)罰，很久都不能來看她。

    這些她全知道。

    舒夢欣的眼睛忽閃忽閃，面前兩人的窘迫和緊張，她看得一清二楚。

    半晌。

    陳竹青和舒安都沒法回話。

    舒夢欣卻噗嗤一聲笑了，她一手牽住一個人，邊晃邊往前走，“我跟姑姑、姑丈開玩笑的，我會聽話，會等爸爸、mama到來看我的那天?！?/br>
    **

    從廣州到西珊島，要先坐綠皮火車到筇洲，再坐漁船過去。

    他們是在大年三十那天出發(fā)的。

    票很難買。

    舒夢欣還小，沒到買票年齡。

    陳竹青加了很多錢，才從黃牛販子那買到一張臥鋪票和坐票。

    他把臥鋪票讓給舒安，自己拿著坐票。

    在候車室等的時候，陳竹青買來三份餃子，“今天是過年，應(yīng)該吃餃子。我只買了一份素餡的，看看誰運(yùn)氣那么不好抽到那個?！?/br>
    他從包里掏出一個紅包塞到舒夢欣手里，“過年啦。這是姑姑、姑丈給你的壓歲錢，希望我們夢欣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長大?！?/br>
    舒夢欣撐開那個小紅包看了一眼，“你不用給我這么多?！?/br>
    她從自己的小書包里掏出一個玩具錢包，“你去年給我的三百還在呢?！?/br>
    陳竹青笑笑，把那兩個紅包幫她裝好，“沒關(guān)系。你知道姑姑、姑丈是做什么的嗎？”

    舒夢欣用手指他們，“醫(yī)生和工程師?！?/br>
    “對咯?！标愔袂喟押⒆颖У阶约和壬献?，“我們工資很高，不差這一點?！?/br>
    舒夢欣興奮地拍掌，“我知道！姑姑和姑丈是很厲害的人，能幫好多人?！?/br>
    他們一邊吃餃子，一邊坐在車站的候車廳看春晚。

    舒安咬了一口自己的餃子，又看了眼舒夢欣的那份玉米豬rou餃，不用想唯一的一份素餡餃子肯定在陳竹青那。

    她將自己的分出一半給他，“干嘛不三份全買rou的?！?/br>
    陳竹青笑笑：“大家都在排隊買，排到我就沒有了?！?/br>
    兩人壓著聲音說話，舒夢欣還是聽到了。

    她捧著自己的那份顛顛地跑過來，也分出一半給陳竹青，“給你。”她的筷子壓在陳竹青的筷子上，像是猜到他會把餃子倒回來，“姑丈，一會要坐好久的車，應(yīng)該多吃一點?！?/br>
    “好。謝謝你?！?/br>
    **

    從廣州到筇洲，要先坐火車再坐船。

    這是小朋友第一次坐火車，雖然發(fā)車時，已是晚上十點了，她仍然精神。

    舒安用毛巾幫她擦過手和腳，抱著她去臥鋪睡覺。

    她們運(yùn)氣不錯，買到了下鋪票，省得爬上爬下。

    舒安讓舒夢欣睡在里側(cè)，自己則側(cè)身攔在外面，以防她翻身掉下去。

    舒夢欣看床窄，幾乎是貼著車廂睡的。

    她心里激動，興奮得睡不著，想和舒安說話，但看到她眼底團(tuán)著的黑眼圈，要問的東西在嘴邊繞了一圈又咽下。

    舒安的手搭在她的背上輕拍。

    隔了會。

    她能感覺到小朋友還是很興奮，溫?zé)岬暮粑芗贝佟?/br>
    她睜開眼想看看。

    舒夢欣像是猜到她要choucha似的，舒安一睜眼她就閉上，舒安閉眼，她又睜開。

    如此一睜一閉地玩了幾個來回，舒安沉下聲音，輕拍哄睡的手壓在被子上不動了，“夢欣睡了嗎？”

    小朋友沒想法，乖巧回答：“睡了。”

    舒安揶道：“睡了還說話？”

    舒夢欣‘哎呀’一聲，知道中了她的全套，卻還是摟著舒安的脖子咯咯咯地笑。

    她說：“姑姑誆我。罰你給我講故事?！?/br>
    舒安身子側(cè)過一些，將她抱得更緊，“好。給你講一個睡美人的故事?！?/br>
    這個故事舒夢欣聽過很多遍，但是一臉期待地望向舒安。

    舒安拍著她的后背，語調(diào)緩慢地說：“從前有個小公主，她長得非常漂亮，但因為不愛睡覺，就越長越矮，越長越不好看……”

    舒夢欣伸手捏住她的嘴巴，不讓她說了，“我要睡了?！?/br>
    舒安拍著懷里的孩子，看著她睫毛輕顫，呼吸漸漸平穩(wěn)，慢慢進(jìn)入夢鄉(xiāng)。

    她稍稍正過身子，搭在舒夢欣背上的手收回覆在額前，眼角有一絲清淚快速擦過，沒入黑發(fā)。

    這個‘睡美人’的故事，最初是舒平跟她說的。

    舒安沒舒夢欣那么好騙，聽完這個故事，氣呼呼地?fù)u著他的手臂，一邊罵他是‘壞哥哥’，一邊要他給自己說第二個故事。

    但舒平四仰八叉地躺在那，耳朵像塞了棉花似的，睡得死沉死沉的，任她怎么鬧，他就繼續(xù)睡他的。

    第二天起床，舒安鼻翼冒出一個小痘痘。

    舒mama以為是天氣熱，上火了，給她煮了一鍋菊花茶。

    舒平在外面邊刷牙，邊偷笑，“屁。上火。她就是不好好睡覺，越長越難看了！”

    舒安氣急敗壞地?fù)P著拳頭揮過去。

    舒平一把抓住，另一手毫不留情地在她的痘痘上按了一下。

    那個冒白頭的痘痘被擠破，滲出幾滴血。

    舒平呆住，手忙腳亂地翻醫(yī)療箱，找藥膏給她擦。

    因為處理不及時，現(xiàn)在舒安右邊鼻翼還有一個小痘坑。

    她伸手摸摸那塊小小的凹陷，喃喃自語：“我會幫你照顧好夢欣的?！?/br>
    **

    翌日。

    列車員走進(jìn)臥鋪車廂，把兩邊的簾子拉開，并叫醒在下一站下車的乘客。

    舒安揉揉眼睛，臉往枕頭里又埋進(jìn)一些，另一手伸過去要給夢欣蓋被子。

    但只摸到一片空。

    她肩膀一抖，人從床上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