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音音上輩子不知道摸了多少布、多少線，她手一搓這布條，仿佛又回到了在尚服局任職的時(shí)候。

    只不過，那個時(shí)候說錯一句話要掉腦袋，而這個世道不論如何，總是有她生存的余地的。

    她把這年頭從腦子里頭清理出去，給鄭科長解釋。

    “這樣的布料，一旦下過水，縮水的程度也是不一樣的。”

    聽見她這句話，鄭科長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你是說，這布料還沒下水……你考慮到后面下水的問題，所以故意在針腳上做了區(qū)分？”

    趙音音道：“就算是下水了再縫，這針腳還是要稍有區(qū)分的，畢竟都是不同的料子拼起來的。都用一樣的針腳，縫起來難免不那么熨帖?！?/br>
    鄭科長站起身來，把整條褥子鋪在沙發(fā)上。

    雖然是多條布條拼合在一起縫紉的，又是正反兩層縫在一起，可是鋪在沙發(fā)上卻顯得那么平順，仿佛這拼布的圖案是印上去的印花似的。

    “現(xiàn)在床單多少錢？”

    鄭科長雖然是負(fù)責(zé)后勤采購，可是采購的多數(shù)是食品，床單的價(jià)格他還真不了解。

    “一般的格子或者素色的五六塊錢，好一點(diǎn)的帶印花的八九塊錢，”鄭嫂子在旁邊給他解釋，“差不多也就是這么個價(jià)格了。”

    “這是雙層的，肯定比床單耐用多了，”鄭科長想了想，給個估價(jià)，“十三塊錢，行吧？這么算是稍微吃點(diǎn)虧，不過畢竟不如人家那印牡丹花的床單好看，也沒標(biāo)?！?/br>
    廠子里發(fā)東西，一般都盡可能買大牌子的。這樣沒牌子的東西發(fā)下去，相當(dāng)于鄭科長用自己的信譽(yù)在幫趙音音做背書。

    “成！”

    趙音音對這個價(jià)格沒什么不滿意，她也相信鄭科長的人品不會讓自己吃虧。

    “那這三條我也拿回去，我給上面繡個標(biāo)，您看怎么樣？”

    鄭科長點(diǎn)點(diǎn)頭：“行，等你做好了，別送到這來，送到小學(xué)去。小學(xué)這會兒放假了，咱們在那清點(diǎn)交易，然后我使汽車?yán)貜S子里，看起來也是個上貨的模樣。你們院那個李巧在小學(xué)做后勤，她有鑰匙?！?/br>
    鄭科長這個安排，比她送到廠子里或者廠子里去家屬院拉貨都要好，這事情雖說是光明正大，可能不惹眼就最好。

    “難為鄭科長想這么清楚，真是麻煩您了！”

    許云海跟鄭嫂一樣，都被剛剛趙音音的表現(xiàn)驚艷到了，他這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是跟著趙音音過來談交易的！

    鄭科長點(diǎn)點(diǎn)他：“你小子好福氣，娶了個好媳婦兒啊?！?/br>
    “這東西好，我才收的，”鄭科長道，“現(xiàn)在大家都困難，別說別人了，就連我的床單都是帶著破洞的。這東西發(fā)下去，才真是給咱工人實(shí)惠呢！”

    “咱廠子的工人為啥能比別人多那八斤半苞米面、半斤保健油？那不就是因?yàn)槔蹎幔」獬院煤群靡膊恍?，晚上還得睡好覺，不然這一晃神不但干不好活，還容易出事故。”

    他出了一口氣：“小趙這事兒辦得好。我聽說廠子里還要給小趙安排工作，有沒有興趣來后勤干活？”

    工廠的人，最敬佩、最喜歡的就是有技術(shù)的人。

    而且，把這活兒做得這么漂亮，光有技術(shù)可不行，還得有腦子、夠細(xì)致。他們后勤的，最缺的就是這樣的人才。

    “人家廠子里是要給安排清閑工作，你們后勤成天忙得臭死，人家里還有仨孩子呢！”

    鄭嫂子替趙音音說話，“我聽說廠里要給音音安排到三產(chǎn)的，那邊輕松一點(diǎn)，平時(shí)不去上班也行。也都是年輕人?！?/br>
    三產(chǎn)，也就是廠子里的勞動服務(wù)公司，主要是解決待業(yè)青年的工作問題。工資都是靠廠子，自己并沒有什么產(chǎn)業(yè)能力。

    “一群年輕人？一群蛀蟲！”

    這些待業(yè)青年沒什么具體的工作要做，成天游手好閑，讓鄭科長很是看不上。在他眼里，趙音音是明顯強(qiáng)于那些人的。

    “行吧，那你們先回去吧。到時(shí)候準(zhǔn)備好了就通知我。”

    兩人跟鄭科長道謝，離開的時(shí)候又被鄭嫂子強(qiáng)塞了兩根臘腸。

    “這可不是給你倆吃的，你倆別推，這是給孩子嘗嘗的?！?/br>
    趙音音再三謝過，準(zhǔn)備等此間事了再過來送些回禮。

    回去的路上，許云海很是沉默，趙音音一開始光顧著開心，過一會兒才意識到這點(diǎn)。

    “怎么了？”

    “其實(shí)，我不來你自己也完全能把這事處理好的?！?/br>
    許云海的聲音有些悶悶的，他嘆口氣：“我來了，還得累你推著我?！?/br>
    “不是這樣的，”趙音音認(rèn)真跟他解釋，“如果你沒給我出這個主意，我自己打算一條五塊錢去擺攤賣?；蛘?，還可能因?yàn)楹ε慢R姐口中的‘投機(jī)倒把’賣得更低。你這個主意，可是我完全想不到的?！?/br>
    “你出的主意，當(dāng)然要你跟我一起來了！”

    趙音音說話一如既往地熨帖，可是聽在許云海耳朵里，卻讓他更覺羞愧。

    他突然感覺到，自己之前的念頭是那么地高高在上，那么地不可一世。

    他只考慮著，等到自己腿好了就追求對方，這個想法就隱含著：他覺得他的腿好了就一定配得上趙音音，甚至還覺得自己的這個決定非常體貼。

    而事實(shí)上呢？

    這個女孩子，她善良又親和，明明有那么厲害的能力，可是卻從來沒有因此有一丁點(diǎn)的高高在上。

    他許云海，才是高攀的那一個。他憑什么覺得對方一定會接受他的追求呢？

    趙音音開解了兩句，卻感覺許云海仿佛更加消沉了。

    她不是個喜歡打探別人想法的人，在宮里的多年生活養(yǎng)成了她謹(jǐn)慎的性格。

    “你幫我想想，”這種時(shí)候，讓對方幫得上忙，或許是更好的方法，“我繡個什么樣的標(biāo)志呢？”

    這個問題，果然把許云海從羞慚中拉了出來。他想了一路，回到家之后，又從書架上翻出一本以前學(xué)吉他時(shí)候用的樂譜。

    “音，就是音樂的意思，你看看，用一個音符來做標(biāo)志行不行呢？”

    趙音音沒見過樂譜，不過那個帶著兩條小蝌蚪似的符號看起來很美觀又大方。

    “行，就這個了！”

    第25章 一更

    選好了音符標(biāo)志, 試?yán)C的工作可不能現(xiàn)在做。

    兩人在鄭科長家耽誤的時(shí)間稍微久了些，幾個孩子嘴上沒抱怨，可是肚子都叫了。

    還是張組長從家里頭給拿了幾塊桃酥給墊肚子！

    “張大哥, 可謝謝您了！”

    桃酥這年頭是個難得的玩意。中式糕點(diǎn)別的不說，費(fèi)油是真的。連國營商店都沒有多少賣的, 張組長家里這幾塊桃酥, 可是徒弟千里迢迢從京市送來的。

    “沒事, 你們做飯, 我也家去了?！?/br>
    張組長年歲比許云海大不少，拿小許和小趙也當(dāng)孩子似的，還給倆人也一人留了一塊。趙音音嘗了一嘴，味道趕不上瑞芳齋，依稀是稻香村那個味兒。

    “是稻香村的, ”許云海小時(shí)候嫌棄這東西膩人, 吃得少, 現(xiàn)在吃著倒是美味了, “這茬孩子苦啊，我小時(shí)候雖然不見得天天吃, 但是一個星期也能買幾回。”

    “一個星期買好幾回？”

    小寶瞪大了眼睛：“叔，那你咋不給我留點(diǎn)?。俊?/br>
    莎莎嘲笑他：“你是不是傻？叔小時(shí)候有你嗎？”

    許云海樂了，但也提醒莎莎：“莎莎, 不許說弟弟傻！”

    放在莎莎剛來的頭一個月, 許云?？刹桓疫@么教育這孩子。但是現(xiàn)在眼看著仨小孩都越養(yǎng)越親和，他也敢開口教育一下了。

    果然，莎莎也沒不高興，就噘了噘嘴：“我知道了。下回我不說了?！?/br>
    她給自己找了個理由：“小寶本來就不聰明，我不說他了, 省得他將來不聰明賴我?！?/br>
    這孩子！

    趙音音吃了半塊桃酥，剩下了留起來明天吃。這東西油太大，不敢給小孩多吃，等會兒還得吃飯呢。

    她拎起鄭嫂子給的臘腸，問許云海：“鄭家嫂子娘家姓什么？”

    “姓孟，叫孟玲。”

    趙音音給幾個小孩看臘腸，這臘腸不太大，大拇指粗細(xì)，聞著卻極香：“你們孟嬸嬸給的臘腸，咱們晚上做了吃！”

    她知道南方有人用臘腸做燜飯吃，可是家里頭連個砂鍋也沒有，她也不敢貿(mào)然嘗試。這年頭的rou多金貴啊，萬一第一次做壞了豈不可惜？

    要是夏天還能切個青椒炒了，現(xiàn)在就只能切片蒸出來了。

    臘腸跟米飯放在小鍋里一起蒸，大鍋燉了土豆茄子。冬天茄子也是稀罕的蔬菜，這是齊大嫂秋天里蒸熟了、加了鹽腌起來的。

    飯還沒好，臘腸的香味兒已經(jīng)滿院子竄了，仨小孩都頻頻往廚房跑。

    “嬸嬸，啥時(shí)候飯好?。俊?/br>
    “還得一會兒，”趙音音看了看時(shí)間，“還有十分鐘吧。走，嬸嬸看看你們倆挑的布條?！?/br>
    兩個女孩子一人挑了一小堆布條，小寶挑了一會兒無聊了，他決定直接讓嬸嬸幫自己挑：“嬸嬸，你做啥樣的，我就睡啥樣的！”

    莎莎鄙視地看了一眼小馬屁精，招呼趙音音去看她的那一堆：“嬸嬸！快看我的，好不好看？！”

    莎莎的審美風(fēng)格非?！瓘?qiáng)烈，趙音音粗略看了一眼，估摸著她把所有顏色鮮亮的都挑出來了，一水兒的玫粉、寶藍(lán)。

    不過，因?yàn)檫\(yùn)動才剛過一年，商店里顏色鮮亮的料子也沒多少，她這一堆還是有不少褐色黑色的料子的。

    “好看，回頭嬸嬸幫你拼起來，”趙音音在心里頭估摸了一下，樣式拼得簡單些，用黑色包邊，應(yīng)該也能拼縫得大方又明亮，“別著急，這幾天就做出來?！?/br>
    看完了莎莎的，她又去看伊伊的。

    “伊伊，這些都是你自己挑出來的嗎？”

    伊伊有點(diǎn)羞澀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看著趙音音：“嬸嬸你幫我看看，這些拼出來會好看嗎？”

    “肯定好看！”

    伊伊挑出來的布條，都是顏色非常淺淡的?；揖G色、灰粉色、淺藍(lán)色，印花也都是淺色，布條光是堆在一起就很好看了，縫制出來肯定更好看。

    趙音音自忖，自己初學(xué)女紅的時(shí)候，怕是也沒有這么好的眼光。這個年齡段的小孩子，像是莎莎那樣喜歡大紅大綠才是正常的。

    她摟住伊伊：“咱家伊伊眼光很好啊。”

    當(dāng)初在窗上融化霜花作畫，伊伊也畫得超級好！別人都只是隨便畫小腳印，伊伊卻把腳印畫得上小下大，像是有人越走越遠(yuǎn)一樣。

    許云海也湊過來，表揚(yáng)伊伊：“好看！”

    莎莎不干了，她抓著布條往她叔臉上糊：“我的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