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群芳跟劉得水徹底分居之后，一直叫趙音音去她家坐一坐，趙音音道現(xiàn)在還沒空去呢。

    周群芳是庫管，這工作是三班倒的。趙音音大致算了一下，今天正好是她二班，下午四點去，晚上下班回家。她現(xiàn)在過去不算添亂，也能看見周群芳。

    公租房離著廠子有點遠，趙音音按照地址趕到地方，又打聽了一番才找到地方。開門的是周群芳的一個弟弟，他有點驚喜地讓她進了門，又跟著屋里頭喊：“是趙姐來了！”

    周家全家上下都很歡迎趙音音過來，周母一臉不好意思：“小趙，你可是我們家小周的恩人吶！來了還買啥蘋果?。俊?/br>
    “那是我這做阿姨的給小雅小聰買的，您可別推。”

    趙音音笑著坐下來，看了一圈這房間里的擺設(shè)。

    周家人口不少，組一間房住不下，就分了兩間住，周父周母和周群芳住一起，小聰跟著兩個舅舅一起住。之前那么艱苦的環(huán)境，周母還知道在桌上插一瓶野花，這房間更是叫她布置得溫馨淡雅。

    “這樓房真好看，”趙音音道，“二廠也快分房了，到時候要是能分到一間，我還得來跟阿姨學(xué)學(xué)怎么布置才行。”

    “哎喲，小趙你家就很好看了，”周群芳把趙音音帶來的蘋果拿出來一個，親手削了皮塞在伊伊手里，“你家收音機那個簾子是你繡的吧？真好看！”

    現(xiàn)在家電可都是貴重物品，大家都生怕落灰了不好用，弄了格式簾子蓋上，慢慢地倒成了時尚了。

    “還是不蓋好看，大方的，”趙音音審美很在線，“不過平房灰實在是太大了，屋里頭燒爐子，不蓋上半天就一層灰。”

    “住樓房也一樣，”周母插嘴，“咱們這是工業(yè)城市，沒辦法，空氣里都都是灰，開一天窗戶地上就一層灰。幾十年前可不這樣，現(xiàn)在在外面待一天，回家來鼻涕都是黑的。”

    陽山市的污染確實有些嚴重，沒辦法，有煉鋼廠有火力發(fā)電廠，一年倒有一般日子天空都是灰蒙蒙的。

    “這也沒辦法，”周父躺在床上起不來，可是總是那么樂觀的樣子，“空氣再不好，這也都是國家的寶貝。實業(yè)才能興國??！我們家那個老二，這兩天一直惦記著去廣州批什么絲襪回來賣，才不挨打幾天，這小年輕一個個的就都開始燙頭穿牛仔褲了?！?/br>
    “行了吧老頭子！”周母嗔怪他，“年輕人愛漂亮那不是太正常了，你年輕時候不也攢了一年的工資去買了塊懷表？”

    周群芳道：“現(xiàn)在可不能做這事兒，萬一被當(dāng)投機倒把抓進去咋辦？派出所可前幾天才抓一個。我知道小慶在家待業(yè)心里頭不舒坦，先忍忍吧。”

    趙音音也勸：“既然是這樣還是別著急，工廠早晚也還有招工的，多注意著點。還是進廠好?！?/br>
    小慶耷拉著頭：“我也知道現(xiàn)在不讓賣這東西，可是廠子也不是那么好進的啊。國家也根本不給我們安排工作，連打零工的地方都找不著。”

    計劃經(jīng)濟的情況下，找工作簡直太難了，趙音音也不知道說什么，只能轉(zhuǎn)移話題又跟周群芳聊了幾句。周群芳把自己新弄到的書展示給她看：“看！這是三毛的散文集，特別好看！我借來的，抄完再還回去?！?/br>
    三毛這個名字聽起來有點滑稽，周群芳滿臉通紅地給趙音音看里面一篇《哭泣的駱駝》：“這里面有一段我特別喜歡！又詼諧又深情，我讀給你聽！”

    “……看得不順眼的話，千萬富翁也不嫁；看得中意，億萬富翁也嫁……1”

    趙音音看得出周群芳眼睛里全然的期待，她也很喜歡這一段話，叫周群芳重新又讀了一遍，又囑咐她：“你也不要急，按照宋姐的說法，明年應(yīng)該就能離婚了。這次你慢慢挑，挑個好的?！?/br>
    周群芳道：“你放心，我知道的！而且，哪有那么容易就碰見一個荷西呢？”

    趙音音叮囑她：“你看完了借我也抄一份，我喜歡這個作家?！?/br>
    “放心，忘不了！”

    倆人看得忘我，還是周母進來提醒周群芳：“小芳啊，該去上班了?！?/br>
    趙音音一出門樂了，她跟周群芳在屋里看書這會兒，周母還給伊伊梳了頭發(fā)。她領(lǐng)著伊伊出門，問她：“伊伊喜歡這個發(fā)型嗎？”

    周母給伊伊梳了本地叫連水辮的發(fā)型，在兩邊依次扎小辮，前面的小辮子塞進后面的辮子里，最后在后腦勺最下邊梳個雙馬尾。

    “喜歡！就是有點揪得慌……”

    老人梳頭都喜歡給梳得光光的，趙音音稍微給她調(diào)松了點：“這樣就好了，走吧，咱們?nèi)ソ拥艿躮eimei。”

    廠辦育紅班的老師們都很負責(zé)，這點非常鮮明地體現(xiàn)在莎莎每天的發(fā)型變化上。因為中午在育紅班睡午覺，小姑娘們的頭發(fā)都要解開重梳，莎莎每天回來發(fā)型都十分扎眼。要不是接孩子的時候看小姑娘們都這樣，趙音音還以為老師每天跟自己較勁兒呢。

    今天的莎莎頭上頂著兩個用頭發(fā)扎成的小耳朵，簡直可愛得不行，連伊伊都過去捏了兩把莎莎的小臉蛋。

    “哎喲，咱們莎莎今天真可愛啊。”

    趙音音忍不住伸手去捏了捏她的辮子，一手拽住小寶，領(lǐng)著四個孩子浩浩蕩蕩往家走。

    睿睿一邊走一邊問趙音音：“嬸嬸，叔叔恢復(fù)得怎么樣啦？”

    昨天趙音音才去看過，許云海的傷口至少不痛了，大夫說他恢復(fù)得非常不錯，再過幾天就可以去掉固定了。

    “叔叔恢復(fù)得很好，過幾天有空嬸嬸帶你們?nèi)タ词迨?，”趙音音拉著小寶，伊伊在前面拽著莎莎，一行人一路往家走，“今天吃完飯你們早點去張叔叔家看電視，嬸嬸要熏蚊子?！?/br>
    現(xiàn)在的蚊子可太猖獗了！小寶被咬得最慘，身上一堆大包。趙音音按照土法子，弄了點艾草在屋子里悶出煙，等屋里頭濃煙滾滾再開窗，蚊子就都被熏出去了。

    齊大嫂過來看熱鬧，抓了把瓜子塞給趙音音：“我們家蚊子也可多了！這時候蚊子還賊，不好打，趕緊分了房子就好了，咱這前面有個小臭水溝才蚊子多，上樓了啥都好了！”

    “齊姐，你們家想要幾層？”

    “肯定是要低一點的，高了太費腿腳，”齊大嫂道，“不過總共也才四層樓，不是頂層就行。我聽說頂層夏天曬，冬天還容易漏水?！?/br>
    廠子里的分房還沒開始，不過，整個院子里的人都已經(jīng)開始按捺不住了。不少人都開始買東西往領(lǐng)導(dǎo)家里跑，齊大嫂神神秘秘地跟趙音音說：“你知道不？胡雪芳給副廠長送了不少禮！”

    這時候走后門都挺光明正大的，國營廠可以說基本上是關(guān)系人情為主，大家不覺得走后門是多可恥的事情，反而覺得誰有門路是有能耐。

    “送啥了？”

    齊大嫂掰手指頭：“桃罐頭、煙，還有兩瓶茅臺。對了，我聽說還送了半個豬頭！”

    “嘖，這可真闊氣！”趙音音道，“她那豬頭上哪整的？”

    齊大嫂悄悄跟她說：“你不知道，咱這城里頭有黑市，也能買著rou，就是價格比國營商店高不少?！?/br>
    趙音音有點心動，雖然廠子里承諾給許云海每周提供那些rou和骨頭，但是四個孩子一分也不過就是嘗個味兒罷了。而且，眼看著許云海動完手術(shù)腿就要好了，那補貼再領(lǐng)就落人口實了。

    “黑市在哪？”趙音音湊近了齊大嫂問，“我們家?guī)讉€孩子實在是饞rou饞得不行，能買點是一點?！?/br>
    齊大嫂告訴她地址，又叮囑道：“你可注意點，別叫派出所逮著！”

    她嘆口氣：“也不知道啥時候是個頭?！?/br>
    又跟齊大嫂嘮了一會兒，趙音音見屋里頭蚊子也熏得差不多了，趕緊把買來的窗紗按在窗棱上。齊大嫂給她幫忙遞東西，伊伊也跑出來幫忙。

    這窗紗裝上，晚上一大家子終于睡了個安生覺，第二天早上起來，連小寶也沒挨咬。

    趙音音提前泡了豆子，早上煮了一會兒就開花了：“來，喝綠豆粥?！?/br>
    幾個小孩都就著綠豆粥吃了發(fā)糕，趙音音給兩個侄女梳頭發(fā)，小寶在旁邊給她遞皮筋。

    睿睿在一邊看著瞎出主意：“這個小辮多扎兩個好看！”

    趙音音倒是想給莎莎多扎幾個小辮，可是莎莎頭發(fā)太少了，跟貓尾巴似的。她連分縫都一天換一個地方，生怕給莎莎額頭禿一塊。

    “行了，就這幾個吧，再多扎要遲到了，”把孩子送到幼兒園，她還特地囑咐老師，“老師，我們家莎莎的頭發(fā)扎松一點，辛苦您了?！?/br>
    老師挺理解的，這孩子頭發(fā)是少，她給趙音音出主意：“聽說剃光了以后再長出來就好了，要是有假期的時候可以試試。”

    趙音音可不敢給做這個主，莎莎頭發(fā)還長得慢，不過還是謝過老師：“謝謝老師，以后有機會給孩子試試！”

    今天是伊伊學(xué)畫的日子，趙音音又把她送到歐老師家，歐老師課程是比較少的，也有幾個孩子是整天在歐老師家畫畫。趙音音給了她五毛錢：“自己去買個雞腿面包吃，等著嬸嬸晚上去接你?！?/br>
    “好！”

    甭管家里頭的飯菜做得多豐盛，小孩子都是愛吃外面的東西的。雞腿面包在趙音音看來就是一根棍子上插個烤饅頭，可是家里頭幾個小孩都饞得不行。

    趙音音給她一指頭：“瞅給你樂得，以后等什么時候買東西不用票了，天天給你們吃面包！”

    伊伊膩她身上：“才不是呢，我嬸嬸做的飯菜才最好吃了！”

    把伊伊送去歐老師家，趙音音坐公交車趕回廠子里。她今天算是稍微有些遲到了，不過三產(chǎn)畢竟都是臨時工，遲到一點也沒什么。

    不過，她進了服務(wù)公司，卻感覺今天氣氛有些不同。她一抬頭，看見了那天排在隊伍里領(lǐng)冰棍的林書記。

    林書記算是整個廠子的二把手了，不過，剛經(jīng)歷過那場運動，又是國營廠，整個廠子的等級感并不太強。敢于直接拍廠長桌子的老工人可不少，張組長就是一個。

    林書記正在跟丁經(jīng)理說話，趙音音在門口呆了這么一下，皮大嫂迅速過來跟她說了一句：“丁經(jīng)理要搶功！他說那天的規(guī)則都是他定的！”

    趙音音感激地朝著皮大嫂笑了一下。

    昨天她怕這皮大嫂覺得她出風(fēng)頭心里不舒服，特地在她身上下了點功夫，現(xiàn)在看來可是沒白下！有這一句提點，下次倆人一起干活、活都她自己干都行！

    她微微吸了一口氣，往丁經(jīng)理和林書記那邊走過去。

    丁經(jīng)理已經(jīng)跟林書記說完了剛剛的事兒，看見趙音音過來，皺了皺眉頭。

    見他要說什么，趙音音趕緊上前一步，搶先一步對林書記開口：“林書記！我真沒想到，您居然是咱們廠子的書記！”

    趙音音調(diào)整成帶著些孺慕的神情：“真沒想到，書記您竟然親自下廠去，真是把工人們當(dāng)成親子侄一樣照顧啊。”

    丁經(jīng)理之前沒怎么跟趙音音打招呼，沒想出來她說出這樣的漂亮話，趕緊拿話攔她：“是啊，林書記已經(jīng)充分肯定了咱們公司之前的小改革，還特地過來表揚咱們。正是有林書記的領(lǐng)導(dǎo)，咱們公司才能做出一點成績，是不是?。俊?/br>
    他趕緊帶頭鼓起掌來，一波鼓掌之后把林書記送走了，這個趙音音就說不出來什么了吧？

    就算是他搶功了，這趙音音如果上來貿(mào)然表示功勞是自己做的，在領(lǐng)導(dǎo)眼里也不會落下什么好形象。

    趙音音也跟著大家一起鼓掌起來。

    她當(dāng)然不會直說自己是來爭功的，要真是那樣，就算是有功勞也變得沒功勞了。

    “可不是！”掌聲落下，趙音音滿面笑容地接到，“我們丁經(jīng)理也是個好領(lǐng)導(dǎo)?！?/br>
    “要不是丁經(jīng)理平時就很重視制度，我也不會做出這樣的成績。之前我們打掃衛(wèi)生亂糟糟的，丁經(jīng)理就給我們很好地劃分了責(zé)任，這才能高效完成?！?/br>
    丁經(jīng)理推辭道：“這都是我該做的，咱們廠子一向是抓廠風(fēng)廠紀最低的，林書記一向大力推行這方面，我可是跟您學(xué)習(xí)的?！?/br>
    林書記點點頭，丁經(jīng)理心里頭一塊大石頭也放下來了，他看了一眼趙音音，沒想到這個小趙還挺知趣的。

    不過，趙音音可從來不是忍氣吞聲、能叫人冒領(lǐng)功勞的人！被人欺負了還忍氣吞聲，根本不會有人記你的好，只會覺得你軟弱可欺繼續(xù)踩你！

    她低頭抿嘴一笑，有點不好意思似的抬頭看林書記：“林書記，不瞞您說，那天排隊領(lǐng)冰棍，在一車間我們做得就不好。工人們一擁而上，效率低不說，還有好多冰棍都被碰到了地上，我這才想到了我們丁經(jīng)理的話，臨時想了這么個法子，沒想到效果還很好?！?/br>
    林書記臉上的表情開始豐富了，他似笑非笑地看向丁經(jīng)理。

    丁經(jīng)理大急，可是趙音音說得委婉，他也不能直接撕擄開：“小趙，你啊，我可是叮囑過你們好多次了，幸好你臨時想起來了，才沒有耽誤事?！?/br>
    趙音音滿臉無辜：“丁經(jīng)理，您是什么時候囑咐的？我這記性啊，我實在是記不住了，是三天前嗎？我記得三天前是我最后一次在辦公室看見您了?！?/br>
    他敢搶功勞，就別怪趙音音給他上眼藥了！

    勞動服務(wù)公司的臨時工們早來點晚來點是沒什么的，都是臨時工或者廠子里的關(guān)系戶，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墒嵌〗?jīng)理不是，他是有編制的，是廠子里調(diào)過來做管理的。

    “好了好了，”廠子接下來要上馬新項目，林書記今天倒也不是特地過來問那天那件小事的，只是視察了所有車間，順便也過來勞動服務(wù)公司看一看，“我都了解了，接下來廠子要上馬大項目了，咱們勞動服務(wù)公司也要起到自己應(yīng)有的作用，給工人們做好服務(wù)。”

    林書記都發(fā)話了，丁經(jīng)理也不好說什么，只是眼神有點陰沉掃了趙音音一眼。

    趙音音才不怕他！這整個勞動服務(wù)公司擺明了都是廠子里頭的關(guān)系戶，相當(dāng)于福利的，他還能開了她？至于干活，她不比別人干得少，但是也不會比別人干得多的！

    她聽過張組長一句話，十分硬氣：“大家都是給黨干活的，誰是誰上級？”

    林書記看著趙音音臉色一點沒變，覺得這小姑娘是個厲害的。哪怕國營廠子上下級關(guān)系不是那么特別嚴厲，但是當(dāng)面就把上級搶功的事情挑開、還能把話說得這么好聽的，可就不多了。

    林書記擺了擺手：“行了，具體的事情到時候也會分配給你們?nèi)a(chǎn)的，接下來這段時間大家都得辛苦一下了！”

    他跟整個勞動服務(wù)公司的人員揮了揮手，大家七嘴八舌地說了“不辛苦”，林書記這才打算離開。

    他剛轉(zhuǎn)身，丁經(jīng)理連下面具體到底怎么拿捏趙音音都想好了?？墒抢洳环?，林書記才剛走出去，他的秘書就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