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撥人都離開后，二樓雅間里走出一名俊朗男子，對著門口若有所思。

    “去查查，崔二少夫人和周念南私下有無來往?！?/br>
    *

    回程路上，拂綠暗暗觀察謝渺，見她一切如常后才放下心。

    她不知道的是，謝渺進書房后并沒有抄經(jīng)書，而是坐在桌前出神，隨后打開抽屜，撥開上頭的物件，在底下拿出一個小木盒。

    盒里躺著一枚泥人娃娃，五官精致，微翹的唇角透著狡黠靈動，神態(tài)與她極為相似。

    它沒有融化在雨夜窗臺，而是被她收揀好，放到了角落里存放。

    為什么會留下它？

    謝渺想，許是因為留不住煙火的絢爛，也嘗不到文字描繪的美味，所以當親眼見到惟妙惟肖的泥人時，她動搖了。

    那是一份真摯濃烈的歡喜，即使得不到回應(yīng)，也不該被大雨侵蝕。

    她用食指摩挲著泥人，動作很輕，輕得像是思緒，短瞬間便穿越回了六年前——

    “阿渺。”門外響起崔慕禮的聲音，“該用飯了?！?/br>
    謝渺陡然回神，“嗯，我待會就來?！?/br>
    崔慕禮并未先行離開，而是站在門口等待。書房的窗戶沒關(guān)嚴實，他路過時往里看了一眼，見她正凝視手中的泥人，眉眼皆是悵然。

    他猜得到，念南離開寶樗閣后定去見了阿渺，但他沒有阻止。他清楚他們的為人，相信他們不會有任何逾常行為。

    話雖如此，他仍不可避免地感到妒忌，阿渺待念南終究是不同的，這份不同興許是隱隱約約的好感，夾雜著同情與不忍，成為心底難以磨滅的惦念……

    但有他崔慕禮在，惦念掀不起風浪，永生只能是惦念。

    謝渺出門時，他已收起晦暗的眼神，溫和笑道：“走吧?！?/br>
    每晚夫妻一起用膳，這是崔慕禮答應(yīng)分房的條件。這半年多來，不管刮風下雨或酷暑嚴寒，崔慕禮都會在繁忙的公務(wù)中抽出時間，趕回崔府與妻子共用晚膳。

    同僚們艷羨崔大人與妻子如膠似漆，崔慕禮均是笑而不語。

    明嵐苑中，膳食向來以女主人的口味為先，變著花樣做幾道色香味俱全的素菜，再搭個男主人的藥膳，餐餐都是如此。

    咳咳，下人們可都門兒清，只有夫人高興了，大伙才有好日子過呢！

    但今晚謝渺明顯心不在焉，勉強吃了幾口便?？辍?/br>
    崔慕禮猜到她有話要說，佯裝不經(jīng)意地閑聊：“阿渺聽說了嗎，關(guān)于定遠侯的事？”

    謝渺不由坐直身子，“嗯，略有耳聞，定遠侯忠肝義膽，驍勇善戰(zhàn)，此番引退實在是令人惋惜。”

    “侯爺久居高位，功績顯赫，早已惹來無數(shù)妒忌，那黃有才便是最現(xiàn)成的一個例子。與其再惹禍端，倒不妨急流勇退，給皇后與九皇子留點念想?！?/br>
    “你的意思是……”

    “圣上正在擬旨，欲立九皇子為儲君?！?/br>
    謝渺乍聞此言，忙左右一探，確定沒人后追問：“那張家能善罷甘休？定遠侯沒了兵權(quán)，九皇子豈不是很危險？”

    崔慕禮道：“唯有螳螂先捕蟬，黃雀才有可趁之機?！?/br>
    謝渺了然，想必是他們已設(shè)好了局，正等著張家人鉆進來。橫豎前世定遠侯府的劫難已化解，后續(xù)的事她幫不上，更無須白費心思。

    她不再多問，道：“祝你們旗開得勝，馬到成功?！?/br>
    你們。

    崔慕禮低眸笑笑，岔開話題，“再有半月便是千秋節(jié)，屆時宮中會舉千秋宴，圣上發(fā)了話，要我?guī)阋煌瑓⒀??！?/br>
    謝渺有些愣怔，關(guān)于這位承宣帝，她了解的并不多。前世定遠侯府覆滅，皇后與九皇子也相繼過逝后，承宣帝便立了四皇子李泓業(yè)為儲君，然而沒過兩年，崔慕禮便披露了李泓業(yè)與張賢宗在禹州疫情中的所作所為。承宣帝勃然大怒，逮捕了張家滿門，貶李泓業(yè)為庶民，去往盤山永生看守皇陵。

    接連失去兩名看重的兒子，承宣帝自此一蹶不振，不過半年便病入膏肓，臨死前將皇位傳給了忠厚老實的三皇子。但三皇子只當了八個月的皇帝便因“意外過世”，而皇位也落到了他的次子李肖哲身上。

    彼時，右相崔慕禮與攝政王周念南一文一武，輔佐年僅七歲的李肖哲為帝，朝堂獲得了短暫安寧。但與此同時，久居西境的瑞王蠢蠢欲動，試圖發(fā)動兵變，篡位奪權(quán)……

    “我知曉了?！彼戳税搭~角，習慣性地問了句，“今日的藥膳味道怎樣？”

    崔慕禮道：“老樣子，嘗不出味。”

    他面不改色地舀起一勺湯，送進嘴里品嘗，舌尖嘗到輕微咸味，但他咬定嘗不出味。

    因生病的關(guān)系，阿渺待他尚有幾分憐憫，而憐憫是她唯一肯施舍給他的情感。

    銖積寸累下，焉知憐不能生愛？

    用過膳后，崔慕禮本打算返回刑部，豈料明嵐苑來了一位小小客人。

    小慕晟在嫣紫的陪伴下，蹬著小短腿，張開雙臂奔向謝渺。

    “二嫂，二嫂，要抱抱！”

    謝渺露出笑容，動作熟練地抱起他，用手刮著他的小鼻子，“吃好飯了？”

    小慕晟奶聲奶氣地道：“吃過了，娘給我煮了rou圓子，我吃了整整三個呢?！?/br>
    “咦？今日吃飯這么乖？”

    “二嫂，你之前說過，若我吃飯乖巧，便獎勵我吃水晶糖……”

    此話一出，大家都忍俊不禁，謝渺更是樂不可支。

    水晶糖是番邦送來的稀奇玩意兒，崔慕禮想法子替謝渺弄了些，小慕晟自打吃過一回，便天天連做夢都惦記著呢！

    “好啊，原來找我就是為了水晶糖?！敝x渺用下巴點著崔慕禮，“那是你二哥弄來的東西，你去問他要?！?/br>
    小慕晟卻振振有詞，“我雖小，人卻不傻，二哥說話才不頂用呢！”

    崔慕禮搖頭失笑，眸光卻陡然一黯。

    慕晟靈巧可愛，是整個崔府的開心果。而他的笙苼，憾而無緣的笙苼呢，幾時能夠回來？

    第144章

    千秋節(jié)當日, 普天同慶，天下大赦。

    這是承宣帝登基后的第二十五個生辰，本該喜氣洋洋的日子, 他卻顯得郁郁寡歡，蓋因他的幼子小九忽然得了重病, 已經(jīng)連續(xù)燒了三天三夜。

    半月前他寫好了立儲詔書, 打算在千秋節(jié)公布立小九為儲的喜訊, 豈料遭逢此禍, 按太醫(yī)的意思, 小九或是兇多吉少……

    他雖愛子心切, 但身為帝王，必須將江山社稷放到首位，立儲之事只得靜觀其變。

    千秋節(jié)前一日, 承宣帝與皇后便身著盛裝, 前往國寺上香。了空大師領(lǐng)眾僧念誦萬壽經(jīng), 為帝后祈愿求福, 又為九皇子畫了平安符, 祝愿他早日康復(fù)。

    回宮后, 恰逢北狄使者帶著大批珠寶、美人進京求和, 承宣帝的心情才有所緩解, 露出了發(fā)自肺腑的笑容。

    次日, 百官入宮上壽，華悅宮舉行盛宴，共慶圣上萬福。

    千秋節(jié)晚宴有明文規(guī)定，三品以上的官員可攜女眷入宮。近日大理寺卿朱啟亮外出公干, 崔慕禮便自然而然地頂上, 代表大理寺來參宴恭賀。

    從辰時起, 大批華麗氣派的馬車便整齊有序地侯在宮門外，她們是朝廷命官的親眷，借著千秋節(jié)的機會，方能進宮面見帝后圣容。

    謝氏并非頭次入宮，對接下來的流程爛熟于心，望著對面的謝渺道：“阿渺，宮中是有許多規(guī)矩，但你無需害怕，待會跟著我就好?！?/br>
    謝渺故意歪解她的意思，恭敬地道：“是，母親，我定會謹言慎行，努力不給崔府惹來麻煩?！?/br>
    謝氏橫她一眼，嗔道：“都十八了，怎還這般頑皮，比慕晟沒好多少?！?/br>
    謝渺問：“那您是更喜歡我懂事些咯？”

    謝氏搖搖頭，愛憐地握住她的手，“這樣就很好?！?/br>
    起初阿渺嫁給慕禮時，她生怕阿渺會想不開，作出一些過激行為，好在阿渺深明大義，在人前做得無可挑剔。至于慕禮，她也曾擔心他會情緒失控，對阿渺蠻來生作。但成親以來，他放下輕傲，給予了阿渺無比的尊重與理解。

    謝氏不再想著去干涉侄女的決定，她愿意接受慕禮，那自是盡如人意，她不愿接受慕禮，那自己便為她遮風擋雨。

    外頭響起一道溫聲細語，“周侍衛(wèi)，原來您在這里，皇后娘娘正到處找您呢?！?/br>
    謝氏掀簾偷望，見宮門前站著一名寬肩窄腰，身姿如松的年輕男子。他穿著黑金繡過肩麒麟紋麒麟服，右手搭在腰間刀鞘，星眸銳利，器宇軒昂。

    他隨意地道：“知曉了，我隨后就去?！?/br>
    宮女紅著臉離開，旁邊的侍衛(wèi)小聲打趣，“瞧瞧，瑾霜姑娘的眼珠子都快掉你身上了，念南啊，你真是艷福不淺?！?/br>
    周念南似笑非笑地道：“給你要不要？”

    侍衛(wèi)訕笑，“我倒是想，但瑾霜是皇后娘娘身邊的紅人，瞧不上我這等凡夫俗子?！?/br>
    宮里頭誰不知道周侍衛(wèi)是皇后的親侄子，莫說侍衛(wèi)們搶著結(jié)交，便連宮女們都有意無意地往他眼前湊，當不成正頭夫人，哪怕當個妾也成?。?/br>
    可惜周侍衛(wèi)是個不解風情的大傻子，拒絕接受美人恩。

    旁人可惜，周念南卻不以為然，道：“趕緊做正事。”

    他的目光劃過一輛輛馬車，中途略有停頓，隨即邁步往宮內(nèi)走。

    *

    鳳儀宮內(nèi)，皇后著華冠麗服，儀態(tài)雍容，端坐在紫檀云紋椅上，正等著接受女眷們的拜見。

    瑾霜替她奉茶，道：“娘娘，周侍衛(wèi)說馬上便來?！?/br>
    話音剛落，便見周念南入殿，抱拳喊道：“卑職見過皇后娘娘。”

    皇后淡淡一瞥周遭，宮女們便會意，悄無聲息地退出宮殿。

    皇后朝念南招手，“南兒，快來?！?/br>
    周念南走近，笑問：“姑母找我有何事？”

    皇后從袖中拿出一封信，“本宮今早收到了你母親的來信。”

    周念南接過信件仔細瀏覽，母親在信中報了平安，又絮叨與父親在江南的趣聞趣事，字里行間俱是輕快。

    他眸中染上笑意，道：“母親很開心?！?/br>
    “是?！被屎蟮溃骸靶珠L常年鎮(zhèn)守北疆，三四年才回京城一趟，嫂嫂與你留守京城，這些年里吃了太多苦。”

    “錦衣玉食，談何吃苦？”周念南道：“但母親牽掛父親與兄長，心中的確不好受。”

    皇后道：“如今兄長辭去軍中職務(wù)，帶嫂嫂到大江南北游玩，也算是對她這么多年來的彌補?！?/br>
    聊完此事，周念南問：“殿下情況如何？”

    皇后道：“外人道小九病入膏肓，意識不清，實際上他能吃能睡，在屋子里憋得發(fā)慌。明日本宮會向圣上請旨，帶小九前往行宮治病休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