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發(fā)少年拉下兜帽，快速離開嘈雜的人群，只是他的紅頭發(fā)太顯眼了，幾小撮露在外面，想忽視都難。

    圍觀人群中，幾個滿眼仇恨的平民互相招手，無聲無息地跟了上去。

    發(fā)生在底格比亞城中的事，洛荼斯沒再接著關(guān)注，此時的她已經(jīng)和艾琉伊爾一道進(jìn)了軍營。

    即便是艾琉伊爾，加入軍營也要從底層做起，不過到底是看在王女的身份上，意思意思給了一個小隊長的職位。

    在這種情況下，普通的書吏是無法繼續(xù)跟在王女身邊了，于是洛荼斯搖身一變，又成了王室親衛(wèi)隊里一名女騎兵。

    即便騎坐在馬背上，洛荼斯清冷淡然的氣質(zhì)也絲毫不改，連馬匹都被帶得穩(wěn)重起來，長長的馬尾莊嚴(yán)地垂在身后，甩都不甩一下。

    她穿越前并沒有學(xué)過馬術(shù)，但一見到馬匹，自然而然就翻上了馬背，好像身體有記憶似的。

    洛荼斯第一次騎上馬時，艾琉伊爾就在一旁新奇地看著：原來您會騎馬，諸神之國中也有天馬嗎？

    其實并沒有去過神國的洛荼斯面不改色：有，不過并非神的坐騎。

    那神的坐騎是什么？艾琉伊爾想起神話典籍中的描述，可疑地頓了頓，哦，您的座駕是伊祿河中的巨魚。

    洛荼斯：

    洛荼斯保持微笑：是的。

    伊祿河中生存著世界上最大的淡水魚，索蘭人稱其為巨魚，它們在未長成時就已體長兩米，寬大的鱗片通常呈現(xiàn)淺淡的月白色，鰭尾修長美麗。

    這種魚類極少浮上水面，沒有人知道它們體型的上限在哪里。

    外來者視其為深水下潛藏的水怪，索蘭人卻認(rèn)為它們是河水之靈的具現(xiàn)，是河流女神的坐騎，甚至女神自己也能變幻為巨魚的模樣，在水中潛游。

    對此，河流女神本尊表示拒絕。

    艾琉伊爾卻誤解了她的沉默，想象一下女神騎魚在平如鏡面的澄藍(lán)河水間悠然前行的畫面，似乎也沒有什么違和，反而增添了某種幻誕的神圣美感。

    于是小王女真心實意道：您騎著巨魚也很好看。

    洛荼斯完全不想知道這孩子腦補(bǔ)了什么。

    洛荼斯翻身下馬，這匹灰馬高興地湊過來想舔她的手。

    莫提斯見勢不妙，立刻親熱地?fù)ё●R脖子，不顧灰馬掙扎的嘶聲，拉著韁繩把它牽走。一邊走還一邊說：嘖嘖，馬呀，我這是在救你。

    莫提斯，你在這嘀嘀咕咕說什么呢？

    一道爽朗的女聲由遠(yuǎn)而近。

    身穿皮甲的女騎兵邁著大步向這邊走來，她面容秀麗，一頭栗色長發(fā)盤在腦后，身材卻挺拔颯爽，右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轉(zhuǎn)著短劍，偶爾還來個花樣，得心應(yīng)手。

    這位女騎兵是赫菲特城主的獨生女，名叫勒娜，剛成年時就加入了守軍，十年過去，她已升為邊境第三軍團(tuán)的副團(tuán)長。

    相對于其他國家而言，索蘭契亞女性的地位頗高，女人可以參軍，但到底受制于時代，晉升總是比男性更加艱難。

    在這種背景之下，勒娜不靠父親的勢力也能一步步走到現(xiàn)在，其能力有多強(qiáng)可想而知。

    勒娜走到幾人身邊，看看獨自摟著灰馬脖子的莫提斯，再看看抱著洛荼斯手臂的艾琉伊爾，英氣的眉峰一挑：殿下，你們這是在練騎術(shù)？

    艾琉伊爾當(dāng)即否認(rèn)：不，莫提斯在和馬交流感情，我和老師恰巧路過。

    莫提斯目瞪口呆：不是，我和這馬松口！

    話還沒說完，灰馬就低下頭來，愉快地嚼他的頭發(fā)吃。

    勒娜憐憫地?fù)u了搖頭：一把年紀(jì)的人了，還這么歡樂，心態(tài)真好啊。

    莫提斯把頭發(fā)搶救回來，抱怨道：我才三十八，勒娜副團(tuán)長，你也只比我小十歲。

    勒娜翻了個白眼：是我錯了，你的語氣聽著倒只有八歲。

    莫提斯和勒娜不大對付。

    并非歡喜冤家戲碼那樣能擦出火花的不對付，而是真的互看不順眼，莫提斯覺得對方搶了王女殿下信任長輩的位置，勒娜覺得對方也就長相唬人，其余的著實不靠譜，不如讓賢。

    一來二去，梁子就結(jié)下了，每逢見面一定要先互相刺兩句。

    艾琉伊爾冷漠觀戰(zhàn)，看向洛荼斯時又漫開笑意：我們走吧，老師。

    洛荼斯：嗯。

    真正唯一靠譜的河流女神也見慣了這種場面，不由得憂心忡忡。

    小王女身邊的大人似乎都不值得托付的樣子，她走了以后真的沒問題嗎？

    這時，勒娜的思維從幼稚的諷刺對話中跳脫出來，重新恢復(fù)到?jīng)]被莫提斯拉到低齡頻段之前，沉穩(wěn)道：殿下，今天的例行軍團(tuán)議事已經(jīng)結(jié)束。

    說到正事，艾琉伊爾的笑意便沉淀下來，肅然道：怎么樣？

    他們決定派人請求增兵。勒娜說，形勢的確不太尋常，雖說薩努爾族人向來稱不上安分，可這回他們跳得也太高了。

    薩努爾族是生活在索蘭契亞西北境外高原上的游牧民族，由于過于權(quán)力分散，甚至不能稱其為一個國家，頂多算部落聯(lián)合。

    與松散體系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這個民族強(qiáng)悍的戰(zhàn)斗力。

    薩努爾人身材魁梧，好戰(zhàn)而殘酷，他們生于高寒貧瘠的荒原，覬覦著索蘭人豐饒富足的土地和物產(chǎn)，時不時就要在邊境劫掠一番。

    當(dāng)索蘭契亞國力興盛、民富兵強(qiáng)時，薩努爾便往荒原深處遷徙，收斂掠奪的腳步，以免和索蘭軍隊正面對抗。

    而當(dāng)索蘭國力稍一衰弱，他們又會迅速趕到，大肆搶掠，有時還會嘗試著占領(lǐng)城池，向內(nèi)地侵犯，簡直比聞到血味兒的禿鷲來得還快。

    但不論索蘭強(qiáng)還是弱，他們的掠奪行動始終不會完全斷絕，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季

    從某種角度來說，這也是無奈之舉，如果不掠奪物資，薩努爾人過個冬就得死一片，食物極端貧乏的時候，他們甚至可以將同族的地位低下者作為rou類儲備。

    這么一個保留了不少原始習(xí)俗的民族，就是底格比亞城邊境守軍常年面對的敵人。

    眼下正是冬春之交。

    照理說，到這個時節(jié)薩努爾的劫掠行動就該逐漸減少了，可是并沒有，他們的行動逐漸放肆，仿佛在試探邊境守軍的反應(yīng)。

    勒娜嘆了口氣：我在這里守了十年，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情況，聽說這意味著薩努爾人覺得我們現(xiàn)在比較好欺負(fù)。

    他們很快就會意識到自己來早了。艾琉伊爾道，沒再細(xì)說未盡之言。

    霍斯特的確不如父親，但也算不上昏君，索蘭契亞的底子還在，薩努爾如果想在這時候進(jìn)犯，除了無功而返之外沒有其他結(jié)果。

    簡單聊了幾句后，勒娜告辭離開，沒多久莫提斯也不得不走了，這一片是女戰(zhàn)士的營地，他留下可能會被打。

    天色漸暗，在外演練的士兵紛紛回到營帳，一個個簡單實用的帳篷里亮起朦朧的燭光

    其中某個從外表上看不怎么起眼的營帳中，洛荼斯拿著個小陶罐，動作細(xì)致地給艾琉伊爾抹藥。

    艾琉伊爾將臉埋在枕頭上，不肯抬頭看人。

    裸露在外的蜜色肌膚上，隨處可見青紫的瘀傷，有些地方還破了口子，背上一處尤其嚴(yán)重，纏著紗布，顯得小王女凄凄慘慘，可可憐憐。

    今天艾琉伊爾之所以沒有將時間用在練武上，就是因為這一身的傷，全是剛來軍營時找人切磋留下的。

    軍營場地和普通訓(xùn)練場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小王女遇到勢均力敵的對手時，本來就有種以傷換傷的奇怪瘋勁兒，到了這里越發(fā)明顯。

    后果就是青一塊紫一塊，背上還要紅一塊。

    打架的時候一聲不吭，仿佛感覺不到疼，下了場看到洛荼斯就開始哼唧，半點疼都忍不得的樣子，弄得洛荼斯氣也不是，笑也不是。

    還跟我說你長大了。洛荼斯在某個青腫處不輕不重地按了下，冷酷無情地?zé)o視了小王女的悶哼，你就是這么懂事的？

    因為臉埋枕頭，小王女的聲音悶里悶氣：凡事總有意外嘛。

    不錯，會讓隨軍醫(yī)師勸你好好靜養(yǎng)的意外。

    嘀嘀咕咕。

    洛荼斯覺得不行，得反思一下自己。

    給信徒神諭，信徒甚至?xí)€嘴，這個神靈當(dāng)?shù)脤嵲谔珱]威嚴(yán)了。

    聽不到洛荼斯開口，艾琉伊爾就有點慌，擔(dān)心她是真動氣了，立刻態(tài)度端正道：下次一定注意。

    洛荼斯嘆氣。

    下次一定可以等同于我知道了，但下次究竟會不會注意？未知數(shù)。

    抹完了藥，小王女依舊俯臥在鋪，一動不動。

    等臉上的熱度退了，她坐起身，拿衣服擋著胸口，悄悄打量洛荼斯。

    雖然不明白為什么被抹藥的時候會莫名其妙臉紅耳熱，心跳加快，但總覺得，這種事還是不要讓對方知道比較好。

    畢竟，從沒聽過有誰會因為虔誠信仰而臉紅心跳的。

    等傷好全，艾琉伊爾便正式開始日常訓(xùn)練。

    她遵守了下次一定注意的承諾，對練切磋時偶爾受傷，但再也沒傷到上次的程度。

    軍營生活比想象中更能磨練人。

    在卡迭拉神廟時，艾琉伊爾對時間的嚴(yán)格管控已經(jīng)相當(dāng)接近軍事化管理了，但她在這里一個月，遠(yuǎn)比自己訓(xùn)練三個月收獲更多。

    直到某天，小王女所在的隊伍即將出發(fā)，對劫掠附近村鎮(zhèn)的薩努爾人發(fā)起襲殺，所有人整裝待發(fā)之際，軍團(tuán)長的幕僚找到她。

    王女殿下，我不建議您參與襲殺。幕僚客氣地與她商量，戰(zhàn)場上刀劍不長眼，您身份尊貴，萬一因此出了事

    艾琉伊爾：這是軍團(tuán)長的命令嗎？

    幕僚停頓一下：不，只是我個人的意見。

    艾琉伊爾：抱歉，只要不是軍令，我就一定要去。

    幕僚沒有辦法。

    他想著，大不了安排其他兵士看著她點兒，免得真的出事，等這小姑娘真正經(jīng)歷過彌漫血氣與死氣的戰(zhàn)場，她就不會再鬧著去了。

    然而當(dāng)晚，軍團(tuán)長讀完了底下報上來的軍功，沉默半晌，將那薄薄的一張紙遞給幕僚看。

    王女的名字赫然出現(xiàn)在紙上，下附她的戰(zhàn)績。

    百米之外，一箭釘入敵首的喉嚨。

    盡管對手只是一支在附近村舍搶掠的薩努爾雜兵，盡管這甚至不夠格被稱作一場戰(zhàn)役，她的戰(zhàn)績依然足以讓任何人為之側(cè)目。

    這僅僅是王女第一次踏上戰(zhàn)場而已。

    幕僚張口結(jié)舌。

    軍團(tuán)長搖了搖頭：看來，我們都小看這位王女了。

    那以后該怎么辦，還要阻止她上戰(zhàn)場嗎？

    軍團(tuán)長翻臉不認(rèn)：你說什么，我們什么時候阻止過？這么好的苗子，誰攔著誰眼瞎。

    幕僚：

    我懷疑你在內(nèi)涵我。

    而同一時刻，營地另一端的營帳里，艾琉伊爾也在對洛荼斯說：以后一定沒人攔我了。

    碎金般的光芒在那雙眼眸中閃動，她略帶恍惚地呢喃道：我不喜歡戰(zhàn)場，也不討厭卻享受殺死敵人的瞬間。

    當(dāng)箭尖穿透敵人的喉嚨，她竟然想再靠近些，光影晃動，裂變，噴涌而出的鮮紅也點燃了她自己的血，但神志始終冷靜清醒。

    這不正常，也不適合讓永遠(yuǎn)純凈的河流女神知道。

    小王女伏在洛荼斯膝頭，輕輕吸了一口氣，雪荼花的清香頓時盈滿呼吸，躁動不安的心緒得到安撫，將亂七八糟的念頭理清按好。

    洛荼斯摸了摸她的頭發(fā)，不小心碰到了掩藏在發(fā)絲下的耳朵。

    剛才還沉浸在血腥的思維里、眼看就要往奇怪方向拐去的小王女頓時彈了起來。

    洛荼斯：？

    艾琉伊爾捂著耳朵，僵在原地，片刻后不自在地咳了一聲：沒什么，您別在意。

    洛荼斯也不會在意，她眼神復(fù)雜地看著小王女，仿佛看到了一只被摸到耳朵就彈動耳尖的貓，啊，不只是彈耳朵了，還會像貓一樣忽然躥起來。

    果然從小到大，只有像貓這一點沒怎么變過呢。

    繼此次襲殺行動之后，艾琉伊爾又參與了幾次小型作戰(zhàn)，有一次還是作為援兵前往另一座營地，屢立戰(zhàn)功。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她是為戰(zhàn)場而生的人。

    只有一點讓王女不是很順心。

    不管艾琉伊爾明面上的身份再崇高，在軍中依然只是一個小隊長，還不如身為中隊長的莫提斯軍職高，如果薩努爾真的在這時大肆進(jìn)攻，她也只能領(lǐng)著軍團(tuán)劃給自己的十人小隊聽從指揮。

    小王女可以學(xué)會服從，但她不喜歡被人命令。

    所以，哪怕只是為了讓自己舒服點，她也得抓住一切機(jī)會向上爬。

    隨著軍功一點點累積，艾琉伊爾成功升為中隊長，手下有了一百人馬，和莫提斯平級。

    莫提斯：我有種即將被超越的預(yù)感。

    勒娜持不同意見：殿下是很厲害，不過再次升任還要等一段時間，我當(dāng)時從中隊到大隊，也足足用了三年呢。

    莫提斯深沉道：你不懂。我這段時間學(xué)到的唯一經(jīng)驗就是，不要用常理來衡量殿下。

    當(dāng)年初夏，艾琉伊爾率領(lǐng)百人中隊，借地形優(yōu)勢和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將近千薩努爾人圍殺。

    零星幾個薩努爾人僥幸逃脫，其中一個邊跑邊回頭，在細(xì)密雨幕之中，那個與身邊眾人相比格外嬌小纖細(xì)的身影映入眼簾。

    她拉弓搭箭，對準(zhǔn)了自己所在的方向。

    這是薩努爾的逃兵生前看到的最后一幅畫面。

    當(dāng)年冬，軍團(tuán)長親手將大隊長的令牌交到艾琉伊爾手中。

    據(jù)我所知，殿下來參軍是為了攢夠軍功，好回到阿赫特。軍團(tuán)長掰著指頭數(shù)了數(shù)，猛地一拍掌，軍功已經(jīng)夠了流放者贖罪的標(biāo)準(zhǔn)，那么，您有回去的打算嗎？

    艾琉伊爾笑而不語。

    將近一年的戰(zhàn)場拼殺，讓她的氣質(zhì)顯出一種藏不住的鋒銳，但這點鋒利根本不夠，還需要更多打磨，一遍遍浸染和磨礪，直到成為更內(nèi)斂也更危險的力量。

    她沒有說話，軍團(tuán)長卻像得到了回答一般，捏著自己的翹胡子，滿意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