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0)
田婉步伐一頓,良久嘆息,抬手一揮,頭也不回的走遠了。 她又何曾不知此回上京即將等待她的是什么,但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如意。出征時她沒想過活著回去,在戰(zhàn)場上有限的做一只自由的鳥,精疲力竭了就長眠于埋葬了丈夫與兒子的土地,怎么也比關在大宅院里不見天日暢快些。 活著她走不出去,便奢求能以死換得自由,如今看來也是不能了。 留在柳州,拒不回京,在接到第一道召令時她就想過,破虜軍雖損失慘重,但經歷過血雨的士兵卻比禮朝的窩囊廢強上百倍。 禮朝經歷一劫,國力大損,若她留在柳州,朝廷也絕不敢硬來。 但京中還有羅府,還有母親,還有凌兒,更有姊姊meimei,老老少少一家子全長在她的軟肋上被宋允禮死死攥住,除了返京再無它選。 來時萬軍相擁,去時單人薄甲,隨從一手余,回望軍營西邊的落日于染血兵刃上鍍了層冷光,伙頭兵敲著鑼鼓招呼飯食,這種種一切肆意灑脫究竟與她無關了。 馬蹄翻飛,揚起黃沙,去者已遠。 隔日,宋凌去石修遠處請安,又領著他拜會老夫人,將府上里里外外逛了個遍踩地頭。剛繞出小花園,石修遠瞥見宋凌微微顫抖的小腿肚子,故意大聲哎喲道:走不動了,走不動了!可和你們年輕人比不得,前頭有個亭兒,咱去坐坐。說著,率先又向石亭。 石亭修在池塘邊上,池水混濁呈深碧色,水面上飄著斷藕殘荷,風一掃送來段腐敗味兒。這池塘往日里由田氏遣人照顧,她走得急并不能將一切都安排妥當,老夫人又年紀大了,精氣衰竭,每日里只有三四個時辰精神些,管事也只能撿大宗管著。 上面的主子不在,府上猴子作起了大王,幾個有頭臉的婆子帶著頭打牌喝酒,一時竟亂了起來,這處池塘自然沒有人照看。 石修遠靠在木欄上,嘖嘖道:這府中處處大氣,精巧,唯獨此處衰敗,正暗和陰陽之道,妙啊,妙得很。 宋凌黑了臉,腦海中飛速把負責打理池塘的幾個老婆子過了一遍,走上前致歉道:學生的不是,讓此等敗景臟了先生的眼,請先生暫且移步,府中還有幾處 誒,你這小子總不得勁兒,石修遠咂咂嘴,身子下縮歪在靠邊長石凳上,又拽了把宋凌衣袖,站著做甚,來坐。 宋凌沒防備之下被拽了個趔趄,很被動的坐下。 他久未見石修遠,加上心里有疙瘩,相處時遠不如幼時放松隨意,坐了片刻身上各處都泛起癢來,隨意尋了個借口:先生你先坐著,我去讓下人傳膳。 傳什么飯?你給我坐穩(wěn)了,石修遠出言打斷,抬手在他肩膀上用力按了按,按實在了才收回手,目光幽暗的看向宋凌,你自幼心思深,誰惹了你不高興大可直說,我是你先生,連我都不說你還能和誰說?憋一輩子,等短了氣帶土里去? 凌,你是我唯一的學生,卻最不像我。 宋凌抿著唇,心說,問什么?問你是不是昌同帝的人,當年收我為學生全是昌同帝的指使?教我讀書認字,教我為人立身之本,這一切的一切是否都處于昌同帝授意? 如果是,那他該如何自處,殺了他亦師亦父的先生,或者視為仇敵再不相往來,好不容易重逢如何做得到? 如果不是,那他這一問,豈不是讓師徒二人平生嫌隙? 宋凌自己都未曾發(fā)現(xiàn),他糾結的怯懦的基礎是石先生不會欺瞞于他,他幾是無計成本,毫不猶豫的信任石修遠。 見宋凌仍不說話,石修遠直勾勾盯著他看,擠眉弄眼擺出可怖表情,按著宋凌發(fā)髻狠狠薅了一把,待宋凌鬢發(fā)散亂方松手,惡聲惡氣道:你不想知道我和昌同帝的關系? 這句話在宋凌聽來卻不是反問句而是陳述句我和昌同帝有關系,他心一冷,連散亂鬢發(fā)也不欲打理,起身就走。 梨花巷是流放之地。 宋凌步伐一頓,又聽到聲氣笑。 我說你這氣性,怎么越大越別扭。 宋凌不理他,追問道:先生是被流放到梨花巷去的? 是也,石修遠盤起腿,話鋒一轉說起毫不相干的事:你覺得昌同帝和傅御是什么關系? 君臣關系,互使絆子的關系,歷朝歷代皇帝與丞相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反過來西風壓倒東風,天然敵對。有雄心的皇帝總會百般限制相權,比如禮朝開國皇帝就干了件大事,新建樞密院設樞密院領事一職,以軍權壓制相權。 當然太祖是開國梟雄,樞密院領事正是他本人,當時的丞相在他面前屁話不敢放一個,干了沒幾年就告老還鄉(xiāng),死在歸鄉(xiāng)途中。在老丞相死后,無人敢再去做那短命丞相,相位空懸二十余年。 但如今這位,遠沒有他祖宗威風,抬舉他些充其量算個旗鼓相當。 但宋凌轉念一想,先生既然問了,那必然不可能再是敵對,他給出個自己都不信的答案:同盟? 石修遠欣慰的看了眼宋凌,收回眼神氣得直拍大腿:娘希匹的,他倆王八配綠豆看對了眼,一張床上的同盟。 宋凌愣住,不知該做何反應,但他不是那些個對旁人風月事該興趣非要探個底的二流子,驚訝也只是片刻,問道:所以先生因何被流放? 你怎么不問問昌同帝和他姘頭怎么認識的?怎么勾搭的?勾搭幾年了?你都不問?石修遠不敢置信的看向宋凌,見宋凌眉毛都不抬心情頓時跌落谷底,他揣了天大的隱秘誰也不敢說,好不容易有機會說了,聽者卻遠不是他想象中的震撼,驚愕,更沒有追問,怎能不失落。 他撐著下巴,胳膊肘杵在木欄上,一臉的生無可戀:我倒霉,好死不死的撞見了他們私會。被這對黑心爛肺的隨意安了個名頭,關去梨花巷。 荒誕至極,宋凌眼皮下壓蓋住眼底波瀾,他其實看出來石先生的話,九分真一分假,昌同帝和傅丞相的關系是真,流放是真,發(fā)現(xiàn)私會也是真,流放緣由為假,起碼發(fā)現(xiàn)私會不是主要因素。 不然先生當年的醉生夢死,郁郁不得志該如何作解? 白天還有一章,好想完結,烏烏私生子 第146章 變(四) 石修遠見宋凌不說話,以為他仍心存芥蒂,遂將往年舊事翻了來,挨個拎出和他掰扯,我大好年歲被關在梨花巷如何受得了,石修遠一根接一根的彈起手指,那破地方,一無美人,二無美酒,三無美景,待一天短命一年,我沒法子就琢磨著怎么出去。 而你母親 她不是我娘!宋凌驟然出聲打斷,石修遠從未見過得意門生如此失態(tài),干咳幾聲附和道:我瞧著也不像,她哪有半點當娘的樣子。 接著說,接著說。這梨花巷里,只有宋娘子最特別,若把梨花巷比作牢房,除了我與宋娘子的其他人都是獄卒。我是不打緊的添頭,注意別讓我跑了就成,而宋娘子卻是天字頭一號的貴客,每日掉了幾根頭發(fā)絲獄卒都一清二楚。 宋凌身子緊繃,擺足了防御姿態(tài),他抗拒梨花巷的一切,抗拒宋娘子,想忘掉這一切又忍不住的想知道更多。 宋娘子曾經抱著你跑了一次,那會兒你才多大,我想想,也就一歲里頭,剛會說幾個字。她抱著你差點逃出了梨花巷,但功虧一簣,臨門一腳時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此后對她的看管更加嚴密。 我想著出不去是因為她是天字頭一號,但她很可能有辦法讓我出去。 此后之事不必再說,宋凌已能猜到發(fā)展,問道:那先生你為何沒出去,她也沒法子嗎。 石修遠從鼻腔里哼出一聲當作應答,還不因為你小子!夜里扒著我袍子不讓我走。 許多時候無法宣之于口的情誼,關切,只能插科打諢負于笑談間。 石修遠說宋凌和他不像,其實他們有一處是像的,都對感情二字避如蛇蝎,說個關心,說句舍不得好似能要了他們命。一個是總覺得娘們又小家子氣不愿去說,另一個心思深,萬般心腸一絲一毫都不肯在旁人窺見。 干坐著也沒勁兒,石修遠看膩了殘荷又呼一聲宋凌往外去,要去尋別的樂子,他雙手走在腦后,語氣平淡的問了句:凌,城外流民是你使計放進來的? 石修遠自宮里回來,一路上見到諸多蓬頭垢面,當街行乞之人,更有蜷縮角落陰影中罹患重病之人,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柳州之民。他聽說是京兆尹下令放入城的,蘭慕青那老小子他昔年也打過交道,滿腦子肥腸油水,一門心思全用在摟錢上。 又最膽小怕事,庸碌無為,放流民入城他絕不可能主動去做,他恨不得一碗老鼠藥將賤民全藥死在外,莫臟了天子腳下這塊地。 除非有人捏住了他的把柄,而蘭慕青的把柄不用想錢。 又聽蘭慕青府上下人吃醉了酒,酒后滋事砸了王商名下四五家店面,如此一看此事內情再清楚不過了。 宋凌眸子一暗,云淡風輕道:看他們可憐,略施小計讓蘭慕青放了進來。 石修遠霍然轉身,神情嚴肅的凝視宋凌,凌,看著我。他迫近幾步,伸出手指點在宋凌心口位置,我沒有圣人那樣胸懷天下的胸襟,亦從未想過能改變一個人的天性。天性為惡,天性為善,生來注定。我自己就是個混賬,也不奢望能將你教得像上古君子。但你既然做了我的學生,哪怕做不了好人,也不能犯下泯滅人性之罪。 我只盼你能做個尋常人。 他加重手勁按住宋凌心口,凌,你的良善之心被這世道磨沒了,并非你的錯。但我只要活著一日,便是你的良心。 宋凌心口麻癢一片,他嘴唇翕動,仿佛犯了天大的錯,垂下睫羽不敢和石修遠對視,聲如蚊吶,京官貪污腐敗,父親出征時兵庫十有九空,若兵器充足我父親和兄長可能就不會 石修遠眼中閃過復雜神色,既疼惜又后悔,更有怒火,他吁出口長氣,你查出來了具體是哪幾個在貪污? 多如白蟻蛀朽木,今日惡果豈是一人之過,宋凌搖搖頭,流民有人患有瘟疫,只要讓瘟疫蔓延全城,總能殺落幾位大員,蘭慕青首當其沖。 石修遠倒吸一口涼氣,他萬萬沒料到宋凌打的居然是這個主意聲音因后怕而抖得厲害,你可曾想過上京無辜的百姓?你以為瘟疫一旦爆發(fā)受難最重的會是那群貪官?只會是弱勢的百姓。石修遠嗓音驟然拔高,聲似洪鐘聲聲響,宋凌你怕是瘋了! 多年未見的學生竟成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毒辣之人,萬民皆棋子,無人不可用。除了暴怒與痛心疾首,石修遠更感到一股深深的挫敗,從宋凌幼時他起就看出這孩子心狠。 年輕時的他對自己總有盲目自信,覺得哪怕天性為惡也未必沒有回旋余地,但現(xiàn)實卻給了他迎頭痛擊。 宋凌撩開袍子跪下,重重磕頭:有負師恩,但凌無悔。他頭垂得低低的看不清神色,玉雕的指尖拉出道道血紅,他們該死。 他們,哪個他們?石修遠怒極反笑:你指百姓?百姓何其無辜在你眼中也和他們同罪?他避開兩步不肯受宋凌的禮,不對,在你眼中有何曾看得見蕓蕓眾生,不過幾片云,一團氣,死了也悄無聲息的。 我不配做你先生,石修遠拂袖就走。 離開時袖袍卷起的風割得宋凌面皮子生生發(fā)疼,他撐著地起身,對著陰影處打了個響指,片刻后悄無聲息的多了道人影。 把染了瘟疫的送出城,宋凌指尖上移放在石修遠方才摸的位置上,余溫尚存。 他無聲仰望天空,喃喃道:良心。 又過了三四日,直到巡查車隊即將出發(fā)前往江東前夜,宋凌猶豫再三叩響了石修遠房門。 石修遠親自替他開了門引著他坐在炕上,又提出壺百年花雕,啟瓶瞬間酒香四溢,未飲人已醉。師徒二人蒙頭喝酒,都一言不發(fā),默契的都不去提當日不快。 酒過三巡,石修遠眸子依舊清醒,宋凌卻頰下酡紅隱有醉態(tài),石修遠轉了轉酒杯,盯著琥珀色的酒液,當日我也有不對之處,你想報仇無可厚非,禮朝毀你羅家良多,但你不該牽連無辜之人。 宋凌酒品很好,吃醉了也只呆坐著,皮膚薄的像片被雨打過的梨花瓣,他醉了倒比平日里好相處些,耷拉著眼皮嚅囁道:是我不該,我錯了先生 石修遠身子前傾,揉了揉 他發(fā)頂,凡惡必有惡首,羅家如今局面,傅御難辭其咎。你心魔難解,再這樣下去恐誤入歧途再不能回頭。你先生自會幫你,除了傅御解你心魔。他收回手,側頭透過窗棱凝望天上墜著的殘月,既是為你,也是為了我的夙愿。 夙愿?宋凌眼底一摸清明之色撥開混沌,先生的夙愿是什么? 石修遠大笑,說起這個你就來勁兒。 曾經不堪回首的往事于他而言已是過眼云煙,甚至能對著自己學生平淡說起從前,我年輕時窮盡一生求個變字。 咚!宋凌不慎磕倒香爐,朦朧醉意飛出云外,他隱隱察覺已經接觸到石先生當年被流放的真相。 我當年與傅御同朝為官,處處被他壓上一頭,先帝在時,啟泰年間我與他一同參加會試,我為狀元公他為探花郎。 彼時志得意滿,一日看盡長安花。但此后同朝為官我卻處處不如他,昌同登基為了盡快消除先帝影響樹立己威,欲求變祖宗之法。 當時的我們都清楚,昌同勢弱,冒泡變法必遭反噬,主事人很可能萬劫不復。但我只想大展宏圖,徹底壓過傅御,實現(xiàn)自身抱負,我和傅御都受昌同秘詔,欲變祖宗之法。 傅御成功了,我失敗了。 宋凌心說,這才說得通。他徹底清醒了,撿起香爐問道:先生欲行何法? 唯有一條可說,其余皆是追名逐利之變,多為大人謀利益,棄生民如糞土。 田法之變。 田法?宋凌攥了攥手心,書上曾記載,如今禮朝田地實行私有之法,凡戶籍造冊的禮朝之民,皆一人一田。 看似合理讓百姓人人有田可種,但宋凌曾往周邊鄉(xiāng)縣游歷發(fā)現(xiàn)事實卻不是如此。百姓因種種不得已原因將耕田賣給富戶,如今局面百姓多為佃戶替老爺們耕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