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寧，縣衙。

    楚靖南站在雷十一面前。雷十一，堂堂一個縣尊，謙卑的站在楚靖南下位。王道行跪在地上。三個人正在說的是兩個月前山谷戰(zhàn)事，以及，鐘家。

    “縣尊啊，鐘家的客棧封了嗎？”楚靖南淡漠的問道。

    “封了的，封了的?！崩资贿B連點頭。

    “呵，鐘家發(fā)生這么大的事情，你們竟然一無所知。還有你，王道行！竟敢跟反賊為伍。王道行，王德貴是不是日子過得太舒服了？”楚靖南冷笑連連。

    “楚大人，紅葉寺已經(jīng)出手。紅葉寺的勢力遍布福州。區(qū)區(qū)鐘家定然是手到擒來！”雷十一臉上全是虛汗。嚇得。楚靖南表面身份是教諭。泰寧教諭。泰寧什么地方？不過是人口三萬戶的小小縣城，哪來的教諭？真正有用的是楚靖南身上的密詔！他，算是欽差！督查福州事務(wù)的欽差！

    “紅葉寺？”楚靖南沉吟一會。紅葉寺他是知道的，也算是有從龍之功的勢力。奇怪的是，朱元璋從未褒獎過紅葉寺，也不知道是漠視還是為難。只要朱元璋一天沒有表態(tài)，文武百官就沒有一個敢跟紅葉寺來往的。既不親近，也不得罪。供著。

    “對，紅葉寺！他們，他們出動了外使林紅月，還有十三個供奉。這一次，他們也算是全力以赴的。”雷十一將所有事情推給了紅葉寺。反正事情做成了，他雷十一也看不上那一點點功勞。事情失敗了，也不過是一頓訓(xùn)誡。都是老兵，訓(xùn)誡算是什么？誰沒訓(xùn)誡過啊？

    十三個供奉？楚靖南遲疑了一下。紅葉寺總共才十五個供奉，一次出動十三個？好吧，也算是有心了。

    “既然紅葉寺出動了，那就交給他們吧！但是！不要以為紅葉寺出手了，你們就沒有事情了。泰寧鐘家勢力，哪怕是邊邊角角，你們也給我查清楚??！”楚靖南眼里全是殺氣?！霸摎?，該抓抓。寧可殺錯一千，不可放過一個?！?/br>
    “本官先說一句，陛下對福州的進(jìn)度十分不滿。都兩年了，白蓮教余燼不消。時不時就死灰復(fù)燃一次。這一次，好不容易秦慕言將韓鈺等人堵在了山谷，全部滅殺！若是有一個半個漏網(wǎng)之魚，那就是你雷十一辦事不利！”楚靖南咬牙切齒。“好哇，你們都在這里多少年了？還不如一個秦慕言，人家半路出家，區(qū)區(qū)數(shù)月，就拿下了韓鈺。甚至，他還做局在章村撲殺白蓮教余孽。你們呢？啊？你們呢？簡直廢物！”

    雷十一瑟瑟發(fā)抖。王道行遲疑了，終究沒有說話。

    楚靖南眼神銳利，當(dāng)即就發(fā)現(xiàn)了。“怎么，你有什么話要說？”

    “大人？”雷十一一愣，抬頭看看，這才發(fā)現(xiàn)他說的是王道行。立刻磕頭道：“大人恕罪大人恕罪。我這外甥年紀(jì)還小，實在實在是……是……”

    “你不要說話！讓他說說。小小年紀(jì)他都知道竊玉偷香了，或許，能有別的想法呢？”楚靖南道。

    楚靖南強(qiáng)大的氣勢壓迫下來。雷十一竟然不敢多說什么，只是一個勁朝著王道行使眼色。王道行看看雷十一，猶豫了一下，拜倒道：“楚大人，是這樣。紅葉寺歸根到底不過是一個江湖勢力。或許有些影響，但是絕不至于能夠毫無疏漏的地步。所以，所以，最好還是能夠請動錦衣衛(wèi)……”

    “錦衣衛(wèi)？”不等王道行說完。楚靖南打斷道：“若是錦衣衛(wèi)插手，這事情就變成錦衣衛(wèi)的事情了。出事了，是你們泰寧的事情。做好了就是錦衣衛(wèi)的事情，功勞是他們的。這還是其次，關(guān)鍵在于，錦衣衛(wèi)出手以后，事無巨細(xì)，幾乎都會被陛下知道。你們，確定要請錦衣衛(wèi)？”

    王道行伏地低聲道：“大人，鐘家的事情還是有些疑點。若是他們是被誣陷的，或者本身就是白蓮教利用他們來轉(zhuǎn)移咱們注意力的。錦衣衛(wèi)介入探查，才是最好的結(jié)果。鐘家是不是被冤枉的，都與我們無關(guān)?！?/br>
    楚靖南楞了楞，他倒是沒有想到，王道行還有這個意思。他注視著趴地上的王道行，眼中有無窮怒意和殺氣?！斑@么說來，你是認(rèn)為，本官冤枉鐘家了？”

    王道行心中恐懼。此時此刻，他面對的仿佛不是楚靖南，而是朱元璋?！按笕耍娂覛v來都謹(jǐn)小慎微，不過是小門小戶。要說他鐘家貪小便宜，這我是信得。不但是我，便是街上的其他人也是信得?？扇粽f鐘家造反，但凡認(rèn)識鐘家的，沒有一個信得。這街上，有鐘家的街坊，有鐘家的親友。還有鐘家這些年的顧客。您，大可去問問哪大人，鐘家家主，可說是膽小如鼠。若他會造反，老鼠都能殺獅子！”

    王道行說完，趴在地上不敢抬頭。泥土的香味鉆進(jìn)了他的鼻子，走進(jìn)了他的心房。心底他對鐘元說：我對得起你了，你的彈弓沒有白送。

    王道行當(dāng)然知道會發(fā)生什么。頂撞上官，甚至是質(zhì)疑上官。不管哪個朝代都不是小事。這話說下來，不說王家如何如何，他王道行的前途，算是堪憂了。

    “王道行你說什么！你說什么！”雷十一反應(yīng)過來，整個人騰空跳起來，對著王道行又是打又是罵。他深深地懊悔，當(dāng)初不該念著jiejie的不容易，就放任這兔崽子。這兔崽子是要將雷家和王家一起坑死??！“你說什么呢你！你知道不知道你說什么？??？楚大人也是你能說的？你，你，你個兔崽子，老子打死你今天！”

    雷十一一邊流淚一邊打罵王道行，眼角卻總是瞟著楚靖南。打孩子九成九不是為了教育，而是為了下臺階。大概意思是：你瞧，他犯錯了，我也教訓(xùn)他了，你總不好意思再追究了？那你要是再追究就是不給我面子了。

    楚靖南本來怒氣沖沖的心思，倒是還真叫他打了幾分下去?？戳艘粫蚝⒆颖銛[手不耐道：“行了行了！收起那一套。王道行，你給本官記著！本官看在雷十一的份上，這次不跟你計較。再有以后，你的前途就不用想了！”

    說罷。楚靖南就要轉(zhuǎn)身離去。

    “楚大人！謝謝楚大人您大人大量！謝謝謝謝！下官，下官感激不盡！但我雷十一絕不是忘恩負(fù)義之輩。下官，下官一定不能叫楚大人就這么走了！這樣這樣，楚大人您給一個情面，給一個情面，咱們?nèi)t湘館喝幾杯，如何？楚大人？”雷十一盡管是軍伍出身，卻很會來事。人情往來之間頗為熟稔。若不是他有這般的手段，也不可能年紀(jì)輕輕從軍伍中轉(zhuǎn)行來做什么縣令。

    楚靖南從鼻子里哼出一聲，勉強(qiáng)說道：“老弟??！真不是我說你??！你家那外甥啊，唉，簡直一言難盡！”

    雷十一沒有理會趴在地上的王道行，一路上跟著楚靖南走了出去?！澳鞘悄鞘?，楚大人您是不知道，像我，還算好的，好歹還算識字。我那姐夫，嗨，您都不知道，他竟然連米字都不認(rèn)得！完全就是，就是連蒙帶猜的。”

    “喲喲喲！你這話可不對了啊！王德貴本官又不是不認(rèn)識，他哪里像你說得那么不堪了？人家好歹還算認(rèn)識一籮筐大字的！你這話，要不得要不得！”楚靖南終于笑了起來。他覺得自己還是大度的，沒有跟一個武夫的兒子過不去。也是，虧自己前頭還覺得王德貴也算是后繼有人。原來不過是父死子繼而已??！真是丟人！

    也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大明的江山都是武夫們打下來的，偏偏九成九的文人就是覺得，這天下沒有文人不行。文人才是人才，才是主角。武夫除了臟了眼睛，污穢了天下，真沒有什么值得稱道的。

    也不是某人說的，哦到了可以侵略獲得利益的時候，文人就會自發(fā)的有了狼性。不是這樣子的。比如新疆，可以種葡萄什么的，就是沒人去要啊。比如大宋和大明，半個天下打下來而已。就已經(jīng)洋洋得意，關(guān)起門來自高自大了。

    到了朱元璋，這個虎狼一般的君主手上，依然沒有變化。文人，就是看不起武人。甚至于就連武夫自己，也是以儒將為榮。好端端一個武將，竟然被逼著做一個文縐縐的文人，才能活下去。簡直聞所未聞。

    只不知。在蒙元鐵蹄四處殺人的時候，那些自認(rèn)高人一等的文人為何沒有站出來說，我是文人，我要庇護(hù)我的相鄰，你們不能殺我？三百年后，那位敢把皇帝拉下馬的錢謙益先生，緣何水太涼？

    雷十一和楚靖南走了。王道行趴在地上，眼淚緩緩落在地面。鐘元，不是王道行不講義氣，實在是王道行無能為力。但愿你，吉人天相，能夠逃過這一劫。但愿你，上天眷顧，順風(fēng)順?biāo)槐粻窟B。

    他的手中緊緊的握住白骨彈弓，好似握住了鐘元的手，自己就跟他面對面說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