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風(fēng)過無痕
一切都在風(fēng)里無痕掠過,落葉無聲,敗花無跡,連生命都可以一閃即逝。 白夫人落下來的時候,氣墊來不及鋪成,剛剛趕到的警察除了怔怔地看著她落下,慌亂地疏散人群外,什么也做不了。 我疾奔過去的時候,眼前只有一灘模糊的血rou,我的雙腿在一瞬間支撐不住我搖晃的身體。 悲劇的發(fā)生,原來可以這樣毫無征兆。 我看著那堆血rou,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如果不是身后寬大的手臂恰時緊緊扶住我,用他那雙大手緊緊遮掩我的眼睛,我一定已經(jīng)崩潰了。 不,我已經(jīng)崩潰了吧? 我聽見樗羽焦慮擔(dān)憂的聲音在我耳畔不停呼喚我瀕臨潰散的身軀,他說:“煥雪,煥雪......不要看,不要看!不怕不怕,煥雪,煥雪......” 我怎么能不看?我不看,它就不會發(fā)生了嗎?我不看,白夫人就不會墜樓了,嗎?我不能不看,那么慘絕人寰的場面,我甚至渴望看清,因為我期冀著那不是白夫人,我期冀著這是一場幻境,但是,那浸沒在血泊里的還掙扎著散發(fā)出閃閃銀光的鳳鐲,殘酷地肯定了一切。 我軟軟地倒在樗羽懷里,淚水狂流,阻塞的喉嚨卻發(fā)不出一絲哭喊,只有嘶啞的抽泣伴隨著不停的顫抖。 我們被警察攔到線外,迷離中,我看見一道白影不顧一切沖破阻礙,然后呆立在血rou模糊的尸體前。 白楓! 他手里的王記清粥灑落滿地,他俊美的臉龐扭曲得不成人形,他張著嘴,喉間發(fā)出低吼一般的哭聲,他久久站立眼神呆滯,不知所以,然后突然撲向那團(tuán)血rou,鮮紅的血染得他潔白的衣衫一片昏天暗地的悲痛...... 白夫人的葬禮很風(fēng)光很奢華,可是,一個人死后再風(fēng)光再奢華又有什么意思?我喃喃的重復(fù)著這個問題,孟婉怡抱著我,大哭。 在親朋好友隨著靈車前往公墓后,白楓突然在屋內(nèi)攔下了白老。 白楓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竟是吞噬般的恨。 白老靜靜面對他,臉色憔悴,眼角通紅,可是依舊強(qiáng)撐起威嚴(yán)厲色。 “mama離開前一晚,你來看她,一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走,你走后不久,她就跳樓自殺,是你!你對她做了什么?逼她去死!”白楓怒吼,撕心裂肺。 我恍然,原來那天我在停車場看見白老的時候,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離開,那時候如果我上樓,也許就可以阻止......我想到這里,又是淚水洶涌。 “我不會逼死自己的妻子。”白老淡淡地回答,他沒有多余的解釋,可是語氣堅定不容置疑,白楓依舊狠狠瞪著他,等待他再次澄清,可是白老不再看他一眼,走出門外,跟隨靈車而去。 白楓望著他開走的車,站立在門外,任司機(jī)、管家如何催促如何勸解也不肯移動腳步,他似乎一具被抽離的魂魄的雕像,恨意悲痛在全身蔓延,院外的陽光照在他身上時,是扭曲的陰暗。 白楓終究沒有追隨靈車而去,沒有伴隨白夫人火化入土,他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整整三天。 第三天傍晚,婉怡終于癱倒在白楓房間門口,她在門外哭著喊著,白楓硬是一點(diǎn)動靜也沒有。 一家子傭人守在門口隨時熱著飯菜就等待他開門,可是他就像死在房里了一樣,半句回應(yīng)都沒有,以至于管家懷疑他會在里面自殺,最后迫不得已從陽臺翻進(jìn)房間,陽臺的門亦緊鎖著,窗簾緊閉。 管家說撞門吧,要不就報警。 “讓他去死吧。”婉怡表情絕望,語氣冰冷,她丟下這句話便跑下樓梯,最后在樓梯口彎下疲憊的身子,嚎啕大哭。 我走過去,坐在她身邊,遞過紙巾。 她抬眼,嬌美的臉龐淚水縱橫,她哭著問我:“怎么辦?怎么辦?藎煥雪,伯母死了,白楓也死了......” 我無言,喉間被難過的情緒堵塞而說不出話。 “伯父和佑哥不知去向,沒有人告訴我伯母為什么會自殺,白楓也像個死人一樣,沒有人去了解伯母為什么會自殺!為什么哪?”婉怡哭喊道,“藎煥雪,你說啊,你說??!” 她使勁搖著我,就像我是一個遭受發(fā)泄的木偶,直到我的淚水也被她搖晃地大滴大滴落下,她忽然抱緊我,對我說對不起。 那一晚,婉怡沒有回家,她和我窩在一張床上,流干了眼淚終于沉沉睡去,她也幾乎三個晚上沒有睡過了,現(xiàn)在靜靜地抱著靠枕,暫時寧息了悲痛煩亂的思緒。 而我卻在這一晚離奇的再次聽見了那詭異琴聲,在距上一次四天之后,那陣驚悸的音符終于再次擾亂我的睡意。 白佑回來了嗎? 我突然很想見到他,在這個深黑的不入夢的夢里,急切地想要見到他深黑的影子,是為了了解他在白夫人去世后的反應(yīng)還是單單為了見到他久違的神秘黑暗? 我終于再次赤著腳走在陰風(fēng)陣陣的回廊里,來到那扇永遠(yuǎn)虛掩的門口,似乎那里面的黑暗承載不了,所以門也閉合不了,非要露出一絲宣泄的細(xì)縫,否則就會在黑暗里窒息沉淪。 琴聲停止了,在我開始窺探時,輕聲戛然而止。 我一怔,被發(fā)現(xiàn)了? 可是沒有聽見起身靠近的腳步,我再次壯膽往里窺伺,然后看見白佑附在鋼琴上,頭深深埋進(jìn)臂彎里,寬闊的肩膀輕輕抽動著...... 他在哭? 他竟在哭! 我呆呆地看著偉岸堅挺身軀的他在靜謐的夜里,在黑暗的吞噬里,無助地伏在黑白鍵上哭泣,就像受傷的野獸,逃避在洞里,卸下冷酷的偽裝,舔舐傷口,流淚。 我靜靜地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他,竟然不知道離去,不知道躲開他起身回望時驚異的表情。 他看著我,墨鏡下他的目光一定是震驚和惱怒,一個堅強(qiáng)的男人在深夜里哭泣,被一個小女子窺伺,一定惱火至極。 我等待著他的憤怒或者一如他風(fēng)格般冷若冰霜的漠視,但是沒有,他沒有發(fā)怒,沒有漠視,他走近我,突然伸出手,將我拽進(jìn)無盡的黑暗里。 我驚,慌亂地想要掙脫他的手,但是他太用力絲毫不放松,不言不語徑直將我拽到凳子上,我的手肘撞到琴鍵上發(fā)出雜亂的一串音符。 慘白而微暗的燈光下,我看見黑色的琴蓋上映出他陰沉而傷痛的表情。 白佑俯下身來,兩只手撐在琴鍵上,轟然一聲驚出我一身冷汗,他看著映在琴蓋上我慌張的臉,嘴角揚(yáng)起一絲微弱的苦澀,緩緩說道:“你不用害怕,只要回答我?guī)讉€問題?!?/br> 他的聲音沙啞、沉痛,我好奇地轉(zhuǎn)過頭,依稀看見他剛毅的臉龐上隱約的淚痕,但是在冷酷的偽裝里,任何軟弱的淚水都被隱忍著吞噬了。 “你知道克蝶嗎?” 他忽然輕聲問道,毫無預(yù)兆,我驚。 良久,死一般的寂靜后,我搖頭否認(rèn)。 “在我mama跳樓的地方,那天抱著你的男人是誰?他在我們趕到后便迅速離去,是不是因為怕被認(rèn)出來他曾經(jīng)追殺過我還蒙受過你的刻意維護(hù)?” 他又問,同樣沉重嘶啞的聲音,卻已經(jīng)讓我冷汗淋漓,我的惶恐,我的不安,他全部看在眼里,卻依舊是波瀾不驚的表情,他的語氣里沒有猜透的得意和不屑,卻盡是沉重的哀傷。 沉默。 他不再問,可是我的沉默卻變成了默認(rèn),我不知道該如何否認(rèn)或者用一碰即散的謊言來雕筑我虛妄的堡壘告訴他我什么也不知道,這樣的自欺欺人,誰信? 我知道那個時候我一定惶恐而害怕,害怕得全身微顫,否則他不會從身后輕輕抱住我的肩膀,然后輕聲說:“不要害怕,我不會傷害你?!?/br> 我依舊沉默,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滋味。 “離開這里吧!”最后他說,然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放開我,轉(zhuǎn)身走近黑暗里。 我回頭,卻追尋不到他隱入黑暗的身影,我自始至終都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而他的反應(yīng)讓我難以理解并且莫名難受,似乎是被黑暗和死寂吞噬得太久了,我實在無法承載更多的不解,起身離開,走出房間的時候,外面回廊依舊陰風(fēng)陣陣,樓下客廳里通明的燈火刺得我的雙眼生疼,我匆匆跑回自己臥室,發(fā)現(xiàn)婉怡不在房間里。 被窩還是熱的,她會去哪里? 我輾轉(zhuǎn)來到側(cè)廳,聽見婉怡帶著哭腔的怒斥: “你終于肯出來了是不是?你看看你自己,你看看你自己都成什么樣子了?伯母如果在天有靈,看見你變成這樣?不知道會有多難過......你這樣折磨自己,能換回什么?” 我走過去,看見坐在沙發(fā)上的白楓和站在一邊的婉怡還有一排下人,管家聲聲哽咽喚著“二少爺”, 老淚縱橫。 白楓衣衫襤褸,臉色比我在豁夷島救他上來的時候,還要悲慘憔悴,三天的自我摧殘已經(jīng)讓他形骸枯槁,俊瘦的臉上一雙通紅的眼睛深深凹陷,無視周圍人的聲淚俱下,茫茫然看著茶幾上鏡框里的全家福,那里,白楓還是個抱在懷里的孩子,笑得天真爛漫,眼睛炯炯有神,不似長大后的憂郁重重。 我走過去,合上照片,直視他揚(yáng)起的潛藏憤怒的目光,我倒希望他可以發(fā)泄出來,無論是對誰,只要能夠狠狠發(fā)泄一次狠狠哭喊一次,也好過將自己封閉在沉痛的世界里強(qiáng)壓著傷悲獨(dú)自沉淪。 可是溫文爾雅如白楓,是無論如何都不會這么做的吧? 他看著我,目光從茫然到微怒再到寞落,最后自嘲地苦苦一笑,比哭泣還要沉痛的笑,然后問我:“可以帶我去那與世無爭的豁夷島嗎?” 我愕然:“去豁夷島......干什么?” “我想要離開一陣,離開這個世界一陣?!?/br> “離開......”我耳邊忽然想起剛才白佑低沉的聲音,他說“離開這里吧!”,不由悵然而無語了。 “可以嗎?”白楓再次詢問,小心翼翼,就像遭受了天譴的孩子,從此以后每一句話每一步路都是小心翼翼,怕一不小心又被打入地獄。 但他現(xiàn)在不正是在遭受天譴嗎? “可以。”我回答,如果他愿意,如果豁夷島可以給他一片安詳寧靜的天地,有何不可? 答應(yīng)他的那一刻,我忘記了豁夷島的島規(guī)。 “那我也要去!”婉怡插話,“藎煥雪,就是你家鄉(xiāng)那個孤島嘛?我也要去,我陪著白楓去!” “我只想和煥雪去?!卑讞鞯f道,語氣倔強(qiáng)。 “可是......”婉怡欲爭辯,我示意她安靜,她乖乖順從,因為現(xiàn)在的白楓,是最不能碰觸的軟弱。 我安慰白楓說:“好,就我們兩人去,去散心,去遺忘那些過去了的傷痛。” 白楓將頭埋下去,帶著哽咽的聲音痛苦地回答我:“我永遠(yuǎn)都忘不了。” “我永遠(yuǎn)都忘不了?!边@是白楓第七次,在我勸他放松自己壓抑苦悶心情的時候,再次用憂傷得可以滲出血來的眼神看著我,自嘲而無奈地說道。 彼時,我們已經(jīng)飛過馬來,乘著雪艦,往豁夷島方向駛?cè)?,大海洶涌的波濤一聲一聲拍打著雪艦,就像要吞噬它弱小的身軀來寬慰自己空有的廣闊。 海鷗的悲鳴掠過蒼茫的天際,沒有留下任何可以追尋的痕跡。 “你太執(zhí)著了,把著痛苦不肯放過的人會得不到快樂的?!蔽铱吭趬喊彖F欄邊,說道,“不過我的奉勸已經(jīng)到頭了,這么久了你還是這個樣子,也罷,你愛怎樣就怎樣吧。” 白楓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眼神更加痛苦,悲傷傾瀉如水,就像犯了滔天之過的孩子,問我:“我讓你失望了?” 我嘆息,轉(zhuǎn)移話題:“我讓你見個人吧?” “見個人?現(xiàn)在?”白楓皺眉,“雪艦上除了我們兩人,還有誰?” “我!”孟婉怡的聲音自艙內(nèi)傳來,她已經(jīng)耐不住,急急忙忙從艙底出來了,那日她說要隨我們?nèi)ィ瑓s被白楓斷然拒絕,我當(dāng)時示意她暫且順意,不想我們竟默契到這般地步,凌晨她便來找我,問我是不是想到了偷偷瞞著白楓把她也帶走的方法,我笑,我也不是孤島神人,我只能讓她先飛去馬來,然后在我們準(zhǔn)備東西登上雪艦時趁白楓不注意躲入艙底,白楓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視線外已無現(xiàn)實之物,哪里注意到了婉怡?而現(xiàn)在雪艦已經(jīng)行駛在茫茫汪洋之上,白楓亦沒有辦法驅(qū)趕她回去。 白楓失望地看了眼婉怡,不問也知道我們的詭計,疲憊的目光移向蒼茫的海洋,嘆道:“為什么總是陰魂不散?我不想給煥雪帶來太多的麻煩?!?/br> 婉怡一聽怒,欲發(fā)作,但是看見依舊憔悴不堪的白楓,終于還是于心不忍壓制著怒氣,說:“我是你未婚妻,你就這樣無視我?藎煥雪說他們島上是不許外人進(jìn)入,但是她也說了,既然都帶你去了,多我一個也不多!” 白楓繼續(xù)看著海面,臉色陰沉,不語。 “藎煥雪你說是不是?”孟婉怡推了我一把,頗帶委屈地問我。 我知道我的肯定于白楓毫無意義,心里忽然涌上莫名的疲憊感,再也看不得白楓這副萎靡不振的模樣,一個人的忍耐終于還是有極限的,我轉(zhuǎn)過身,冷冷問婉怡:“我進(jìn)去準(zhǔn)備晚餐,地球還在轉(zhuǎn),飯也是要吃的,你去不去?” “去!”婉怡先我一步跑進(jìn)船艙,走前狠狠瞪了眼漠視我們的白楓,強(qiáng)忍著悲憤的眼淚終于還是倔強(qiáng)地咽了下去。 在我們將做好的飯菜端到主艙小廳時,艙外突然傳來決絕的落水聲,就像一個人一頭載入波濤的聲音,干脆利落。 婉怡放筷子的手僵在半空,定定地看著我,驚恐瞬間布滿她美麗的臉,櫻唇里吐出可怕的字眼:“他,跳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