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魂 第27節(jié)
那更像是應(yīng)驗了顧聽霜在窗下聽來的某個說法——這位黑面羅剎認識以前的寧時亭,這次甚至就是沖著他來的。 他沉聲再請了一遍:“請……寧公子賜教,寧公子對此香可否有什么高見?” 寧時亭看了看那黑衣青年手邊的香,詢問之后,拿起來湊近聞了聞。 他的動作很輕很慢,所有人都禁不住跟著屏住了呼吸,好像發(fā)出半點動靜,都會打擾了他一樣。 寧時亭看罷、聞罷,黑面羅剎再問道:“公子以為如何?” 蘇越也在旁邊笑著打趣:“早知道寧公子在香上的造詣不淺,這時候也不必賣關(guān)子了吧?!?/br> 仙長府的人都門兒清。 寧時亭這回出門,明顯連病都還沒好。 他還是凡人根骨,雖然是神族,但是如果不修煉,也跟廢人差不了多少。rou體凡胎的一病,五感六識會跟著一起變得遲鈍起來。 透過靈識,顧聽霜也能看見寧時亭身上的病氣,在消耗著他的精氣與活力。 這個狀態(tài)別說制香識香了,他想起剛過來時寧時亭與聽書的打趣,說是今早上的餃子是什么味兒的都沒吃出來。 顧聽霜心想,這鮫人也是可憐。 十七歲嫁進來,成婚當(dāng)夜新郎沒來,連名分都沒有,對外說的都是“恩人”。寧時亭拖著病軀,還要為他父親的一道命令奔走。 成功了,是完成任務(wù),失敗了,丟了就是晴王府的面子,日后免不了還要被問責(zé)。 寧時亭因為俯身聞香的緣故,一只手松開了,顧聽霜從他懷里跳出來。 黑衣青年自覺地往后退了三尺遠,神情緊繃。 而顧聽霜只是湊近了在返魂香的盒子附近轉(zhuǎn)了幾圈,想著這種香對自己的靈識功法有大用,或許自己用小狼靈敏的鼻子嗅一嗅,回頭還能交給群狼,讓它們幫忙配出返魂香。 然而那一剎,他卻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以他所見,還停留在房中的那枚“復(fù)活”的蟬,并沒有像返魂香的效果那樣,將滅的靈火重新復(fù)燃,而是另一片完全不一樣的靈火,取代、壓制了蟬身本身的靈火。 這種情況,只有奪舍、附身、傀儡術(shù)才能夠做到,然而桌邊的引靈燈沒有任何反應(yīng),也就是說,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仙法使用的痕跡。 更何況,奪舍之類的行徑,也只會發(fā)生在人身上,蟬之軀體過小過簡,無法容納仙者的三魂七魄。 他心下生疑,借用上古白狼之軀騰躍而起,直接飛上了房梁頂上,一爪子就把那只蟬拍了下來! 眾人都驚到了,一看這小銀狼居然玩心起來,把剛復(fù)活的蟬又拍死了,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唏噓了幾聲。 黑衣青年急了:“公子,你這養(yǎng)的小狼也太刁蠻了些,怎么能把它給拍碎呢!” 寧時亭也沒想到,這只小狼乖了一上午,這時候突然起了玩心闖了禍。 他輕聲說:“小狼來?!?/br> 但是顧聽霜沒有動,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什么不正常的地方:被他拍碎的這個蟬殼中,剛剛?cè)计鸬撵`火突然像一大群密集的飛蟲一樣散開了,現(xiàn)在剩下的,仍然是原來接近衰亡的生氣與靈息。 這個香根本沒有生死人rou白骨的效用,反而是像是用某種秘術(shù),cao控了不知名的東西擠占了蟬殼。 氣氛一時有點尷尬。 顧聽霜在這邊毀了蟬殼,寧時亭卻還一動不動,凝神嗅聞著。 慢慢地,別人看他的眼神也從期待變成了有一點懷疑——這半點仙法都沒有的鮫人,真的讓他說這里頭的門道,到底能說出幾分來呢? 顧聽霜沒有理會旁人的視線。 他現(xiàn)在靈識占據(jù)小狼的軀體,也無法開口說話,瞥過去看見那鮫人還在苦苦思索的樣子,直接跳了過去。 讓他生了病,算在他頭上。他給他找來了《九重靈絕》,這個人情他收下了,之后也會還給他。 顧聽霜跳回桌邊,寧時亭身邊,向他攤開爪子。 “小狼?” 寧時亭起初眼神有些疑惑,但是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隔著手套接過小狼毛茸茸的爪子,看見粉色rou墊上沾著一點暗紅的、非常細小的碎末。 此香燃燒過后沒有化水,這一點也和返魂香不一樣,甚至沒有化成油脂這一點,和普通的香也不一樣。 羅剎王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湊過來細看,問道:“這是什么?” 那黑衣青年面色有些不自然:“調(diào)香時加入的一味羅敷紅,大約是沒燒干凈,沾上了?!?/br> 寧時亭溫文爾雅地問道:“公子能否再將您的香遞給我看看?” 他剛剛看了一會兒,并沒有說出任何答案。 房中過所有人都盯著寧時亭,顧聽霜也盯著寧時亭。 鮫人低下頭,伸手擰開香盒,用指尖捻了一點香末。 接著,他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他張開嘴,輕輕地伸出舌尖,舔了一口赭紅的香料。 從來看香都是聞、焚、沉水、碾、煎,從來沒有人直接嘗的,香與藥不一樣,因為氣息濃烈的原因,會掩蓋味覺,鑒別的時候反而更容易出差錯。 鮫人唇色紅潤,那枚軟舌也帶著紅潤顏色,那樣肅穆周正的神情,輕輕一舔,隱約可見整齊潔白的牙齒。 眼眸微微低下去,暗光隱生。 顧聽霜離他近。這香刺鼻,但是卻有另外的香氣透了出來,是寧時亭的呼吸。 古人所謂吐氣如蘭,今天他算是見識到了。 只是隱約的,顧聽霜看著他的舌尖舔過香料的樣子,卻感到脊背如同過了電一樣,好像那舌尖點中的不是朱紅的香料,而是心尖的一顆紅痣一樣。 他猛然收緊了爪子,按下喉嚨里陡然生出的焦渴,移開了視線。 可是移開了視線,寧時亭那副樣子卻還是停留在他腦海中。 那么清雅溫柔,那么溫和端方,那么……勾人。 黑衣青年大驚失色:“這怎么能嘗呢?這位公子,你——” 他跌跌撞撞趕過來,就要讓寧時亭吐出來,臉上是怕極了的樣子。 黑面羅剎伸手制住了他的動作,冷靜地問道:“也無非是舔一口罷了,香點燃后是要吸入人體的,是個香師都明白,好香無毒,這位公子這么驚惶,又是什么原因?” 寧時亭卻比了個手勢,轉(zhuǎn)過來面對眾人。 他嘴唇抿著,并不出聲,只是眼里帶上了淡淡的笑意。等到所有人都將目光幾種在他身上的時候,他重新張口,吐出了……一道仿佛有生氣的紅煙! 仿佛是一個癮君子吸入深紅的花煙,深紅的煙霧從他口中越出,接著越散越寬。 明明是煙,卻久久不散,反而像是有意識一樣,拼命往寧時亭相反的方向逃離。 有人眼尖,很快看了出來,組成煙霧的細小顆粒正在變大——變成,深紅的蠱蟲! “是秋毫蠱!” 滿座皆驚,所有人臉色都變了,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打出仙障。 秋毫蠱,其形細小,如同秋毫之末。 靜如頑石,動如行軍。 它們一樣群居行動,遇到空殼便自發(fā)攀附,經(jīng)常藏身于神獸尸骸中,依靠群蟲的力量挪動巨獸軀體。 這種蠱蟲毒性強烈,碰之即傷,傷口帶著克殺的屬性,必將潰爛無法醫(yī)治,被秋毫蠱爬過的地方,跟直接殘廢了也沒有區(qū)別。 眾人想到這里,突然明白了剛剛為什么那青年這樣著急地制止寧時亭—— 直接把秋毫蠱吃進嘴中,這人的命還要不要了! 即使只在舌尖上嘗過,那舌頭、口鼻也多半會被廢掉! 忒漂亮一個鮫人,這下子算是毀了。 顧聽霜也意識到了發(fā)生了什么,他聽說過這種蠱蟲的毒性。 桌上的小狼猛然回頭,盯住了寧時亭。 寧時亭卻神色如常。 發(fā)生狀況的卻是那群如煙的蠱蟲—— 眾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群號稱細于秋毫的蠱蟲正在慢慢膨脹、充血,好像遇見了什么了不得的東西,它們本就是劇毒之物,可是這個時候自己染上了毒,迅速地脹大了許多倍,直至幾乎不可見的翅膀再也撐不住膨脹的身體,卡擦卡擦地爆裂開來,然后頹然落向地面。 遠看,仿佛撒了一地朱砂。 室內(nèi)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之后,角落里的一個仙者叱道:“下作!”打破了這一片沉寂。 難怪此香刺鼻難聞,那青年用最重的香料,就是為了蓋住蠱蟲本身的氣息! 蘇越的臉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管事見機行事,喝到:“都給我們拿下!此人竟敢妄稱自己掌握了返魂香的解法,騙到了咱們仙長府的頭上,實在可惡!” 一下子把鍋甩得干干凈凈。 “那他呢?他又是什么怪物?” 沉寂中,一位年輕仙者帶著驚懼的視線望向?qū)帟r亭,“怎么會有人吞食了秋毫蠱還能毫發(fā)無傷,甚而將秋毫蠱反過來毒殺的人?你是什么人?” “北海之北,煉有藥鮫,百毒不侵,毒殺萬物。” 寧時亭輕笑道,“諸位博聞廣識,這也不曾聽說么?仙長府與這位羅剎王聯(lián)合起來,請動我調(diào)制此味返魂香,不就是為了讓大家看清楚,我是一只毒鮫么?” 眾人都張大嘴巴,滿臉震驚。 顧聽霜也傻了。 他沒想到寧時亭居然知道! 這個看起來能被欺負死的鮫人,居然心里一直門兒清! “既然如此,亭也卻之不恭。只有一句,毒鮫雖毒,但為人處世皆有原則,不傷無辜之人,不做失心之事。是非對錯,諸位仙家心中有數(shù)?!?/br> 寧時亭一邊說,一邊緩步走向調(diào)香臺,慢條斯理地拿起香盞、香匙,將各類香料堆放在一起。 沒人看清他取香的順序是什么,他好像就是偶然路過之類,漫不經(jīng)心地隨手取了幾味香料,又漫不經(jīng)心地分出幾個小堆。 選出一堆浸水,又選出一堆熏制,最后搓成一個泥團子,投入同樣用香配好的一鍋香水中熬煮。 他令聽書施法放出鳳凰火,隨后,低頭將他手中的劍抽出一小截,將手指摁了上去! 那一剎那,肌膚破裂,鮮紅的血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