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魂 第28節(jié)
寧時亭將血滴入香水中,而后低聲讓聽書收回法術(shù),將鍋爐中的東西傾倒在仙紙上,濾出后,紙張上慢慢凝結(jié)出了香料的顆粒。 那顆粒與黑面羅剎帶過來的返魂香,絲毫不差。 眾人屏吸凝神看到這里,受到的震動已經(jīng)遠(yuǎn)超出了看見秋毫蠱時的震動。 寧時亭的血還在一滴一滴地落著,順著虎口,滾入袖中,劃過他白皙的手腕。 他取了一些做出來的顆粒,點火焚燒,那一剎那,席卷室內(nèi)的、一模一樣的蕩滌心靈的清香,已經(jīng)讓眾人確定了:他做出來的,就是返魂香無疑! 地上被顧聽霜剛剛拍碎的蟬殼,也在慢慢恢復(fù)生機(jī)。 仙蟬本就不易死,此時此刻感應(yīng)到靈火重燃,順著香氣張開了翅膀。剛剛救活的那株騰柏,也有了生長更加旺盛之勢頭,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肆意生長,抽條、變高,滿目蒼翠。 寧時亭笑了:“原本只是個猜測而已,對于返魂香和卻死香之間缺少的那關(guān)鍵一味香,我苦思數(shù)年來也一直不得解法。今日多虧仙長和羅剎王……明里暗里地提醒多次,讓我見識了真正的返魂香,嗅出了里邊的血腥氣,這才有所頓悟。不巧,亭渾身上下,只有血天生異香,承讓了?!?/br> 他說得委婉,所有人都聽了出來。 這話的意思,卻好像是黑面羅剎聯(lián)合仙長府一起,以返魂香為誘餌,請君入甕一樣! 不知道他們中有誰知道了他的身份,先是用勞軍詔書來誘他出門,隨后又以香會的名義讓他騎虎難下,最好直接亮出他的那一味毒鮫血。 猜香是假,摸他的底細(xì)才是真。 毒鮫是毒器,畢竟是危險、見不得人的東西,瘟神都比毒鮫名聲好。 這一層身份的揭露,更直接關(guān)系到寧時亭身后的晴王殿下。 晴王身邊有這樣一只毒鮫,如同手握一張劇毒的底牌,仙帝又會怎么想? 仙洲人對毒物一直非常厭惡,傳說中的毒鮫更是敬而遠(yuǎn)之。 然而此時此刻,本來排斥寧時亭身份的人反而被他的坦率所打動,看向蘇越的眼神不由得也異樣了起來。 蘇越臉色更尷尬了,剛想說點什么為自己辯解的時候,另一邊羅剎王卻出聲了:“你真的是毒鮫?” 寧時亭回頭看了他一眼,并不說話,只是示意聽書將桌上的三盒返魂香都拿走。 那眼神卻好像是在問他,怎么,你想反悔么? “你真的是那個人?那我問你,你還記不記得你十五歲時冬洲村里發(fā)生了什么?” 話題急轉(zhuǎn)直下,格外突兀。 “寧時亭,你的戰(zhàn)友,照顧你的仙民全死了,你一個人活了下來,為什么?” 羅剎王雙目赤紅,甚至要直接撲過來拽住寧時亭,但是被聽書敏捷地?fù)踝×耍骸案墒裁茨悖≌f什么呢!” 小仙童敏銳地察覺了不對勁的地方,揮手就造出了一道隔音仙障,將他、寧時亭、小狼和羅剎王封死在其中。 寧時亭頓了一下,抬眼微笑道:“我與羅剎王未曾謀面,您是不是認(rèn)錯人了?” 羅剎王猛地將臉上的黑玉面具扯下,露出了一張滄??⌒愕哪槪骸澳悴徽J(rèn)識我了?你十五歲時做出了卻死香,那時……那時我的親兄弟是你的戰(zhàn)友!他死在了那里,全城……全城人都死在了那里,就你一個人活了下來!我回家時,他們都不在了,門楣破落,你把卻死香給了我,讓我用它謀求生路,可以得到萬貫家財……那時候你說,說卻死香不是你要的……你記得嗎?” 寧時亭還是淡靜地說著:“您認(rèn)錯人了?!?/br> “是你不會錯。那年冬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你告訴我!” 寧時亭:“您認(rèn)錯人了?!?/br> 羅剎王眼里燃燒著怒火,表情也越來越猙獰:“寧時亭,晴王是把你從鮫人海岸邊撿了回來,但是你追隨他這么久,殊不知心都跟著黑了!一夜之間死了那么多人,你一人獨活,晚上睡覺的時候,不會做噩夢嗎!你的兄弟們,戰(zhàn)友們,你就不會因為他們夢魘嗎!” 聽書聽不下去了,怒罵道:“你發(fā)什么瘋!合著我們家公子該死一樣?我跟在公子身邊兩年了,戰(zhàn)場上也相伴左右,可也未曾聽說什么死了一城人的事情。你有病就回去治,何必來膈應(yīng)我們家公子!” 這小仙童氣性極烈,見不得寧時亭被人污蔑,當(dāng)即挽住了寧時亭的胳膊:“走了,公子,我們不與這種人多費(fèi)口舌?!?/br> 又回頭警告黑面羅剎:“再敢來煩公子,我讓你曉得冰原蜉蝣一族的厲害!” 顧聽霜猝不及防,就被聽書抱起來塞進(jìn)了寧時亭懷里:“小狼乖,保護(hù)好公子?!?/br> 顧聽霜:“……” 他靠在寧時亭胸前,剛趴好,卻楞了一下。 沉沉心跳透過胸腔,傳入他敏銳的耳中。 寧時亭心跳的很快,指尖也在微微發(fā)抖。 顧聽霜用靈視探測了一下,或許是因為離得近的原因,寧時亭的感受瞬間傳達(dá)到了他的腦海中。 如同他讀取了小狼的記憶一樣,他在這短短一瞬間,接觸到了寧時亭的回憶,寧時亭的夢魘。 那是碎片一樣的場景和人的言語,音容笑貌,折舊了壓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喏,給你帶了只兔子回來,兄弟們給你留的,都沒舍得吃。” “跟毒鮫一起泡一池水會中毒嗎?哎呀,不管了,你跟我們來,我們找到一處好冰泉?!?/br> “小公子,那我們過年后再見啦!下回就是我娶親了,你一定要來吃酒。” “你說跟著晴王有什么好?不如留下來跟我們一起,雪山里多好玩啊?!?/br> 他看見比現(xiàn)在更年輕、稚嫩的寧時亭微微有點害羞地低下頭,輕聲說:“我還是……” “想跟著晴王么?哈哈哈,瞧你這出息! ” …… 那是懷念、痛苦、與茫然,鋪天蓋地地壓了過來,幾乎讓人喘不過氣。 他在那回憶中感受到了洶涌而來的溫柔與暖意,無比明確地感受到—— 這是寧時亭最鮮活、明亮的一段回憶。 而他同時也知道,這段記憶已經(jīng)徹底埋葬在某個無聲的雪夜。因為這段記憶中塞滿了無能為力的絕望。 隨后,顧聽霜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寧時亭和聽書一起出了仙長府。 看寧時亭臉色不好,聽書很難過地說:“公子,要不我們先不回府了,就近找個地方歇息吧,您現(xiàn)在坐車駕也坐不動了,我擔(dān)心你?!?/br> 寧時亭大約也是累了,沒有提出異議。 一行人就就近找了個仙居客棧,住了下來,打算明日再回府。 寧時亭早早洗漱了,被聽書伺候著退下了。 顧聽霜也被聽書抓了出來:“公子洗澡呢,看什么看?別以為你是只銀毛畜生公子就能寬縱你偷看他沐浴這種事,公子終究還是最疼我的。” 顧聽霜一早看這個小屁孩不順眼了,張口就要咬他,被聽書躲過了。 寧時亭洗完澡后,跟聽書叮囑了一句:“小狼放進(jìn)來吧,我想抱著小狼睡覺。” 顧聽霜于是又不情不愿地被抓了過去,隔著被子裹成一團(tuán)送了過去,跟凡人被皇帝召幸似的。 寧時亭抱著它,倒是很喜歡的樣子。 房里的蠟燭滅了,寧時亭翻個身,清香吐息就拂過顧聽霜眼前。 他沒睡著。 鮫人的眼睛在夜里還是一樣的亮,亮晶晶的,總覺得是哭了,因為感覺有水光。 再仔細(xì)一看,卻沒有。 “小狼?!?/br> 寧時亭輕輕說。 顧聽霜懶得動,也不大想搭理他,但是他被裹在被子里動彈不得,被他抱得緊緊的。 這鮫人分明知道一只狼不會說話,找他說話干嘛? 可是寧時亭的聲音傳過來,他也躲不開。 寧時亭躺在床上,閉著眼,輕輕地說:“我想殺一個人?!?/br> 顧聽霜睜開眼,耳朵也豎了起來。 殺誰? 可是寧時亭又沒說話了。 又過了很久,久得顧聽霜以為自己要睡著、寧時亭也睡著之后,鮫人清雅的聲音響了起來。 “晴王,我想殺了他。” 顧聽霜在困倦中,依稀收到了極大的震動,覺得自己恐怕是聽錯了。 他打起精神望著寧時亭,可是寧時亭這次是真的睡著了,呼吸均勻,散發(fā)著幽微的香氣。 第23章 顧聽霜總覺得自己聽錯了,或者是這鮫人今天在外奔波勞累了一天,所以腦子不太清醒。 寧時亭跟在顧斐音身邊多年,聽說連這條命,都是顧斐音在鮫人海邊撿回來的,他會想要殺他?為了入府,寧時亭連西洲非議都能忍受,還放下身段來當(dāng)他一個十四歲少年的小娘,實在沒有道理要殺顧斐音。 黑暗里寧時亭安靜地睡著,很規(guī)矩地把小狼抱在懷里。 他稍微一動,寧時亭就會在睡夢中下意識地把他箍緊一點,感覺到小狼的呼吸快要噴到自己的脖子、臉上時,也會多開一點,怕它碰到。 除了這一點動靜之外,寧時亭睡著的時候很安穩(wěn),一動不動,估計他一個人睡的時候,頭天晚上是什么姿勢,隔天早上起來也是什么姿勢。 顧聽霜瞇了瞇眼睛,他也困了。 他現(xiàn)在尚且還在第三階段初期,本來控制小狼的身體就比較費(fèi)神。他今天也跟著寧時亭一路在外,中途更是有好幾次放開靈識探查事物。 本來還不覺得,看見寧時亭睡著后,不知為何困倦和疲憊就一涌而上。他雖然過了四年靈根折損的廢人日子,體質(zhì)也退化得跟凡人一樣,但是他硬生生給自己選了去欲修心心法,對身苦、心苦、七情六欲都嗤之以鼻。 偏偏每次到了寧時亭這里,就會不由自主地松懈下來。 由此可見,毒鮫……的確是毒性不淺。 昏沉間,他收回了靈識。 一城之隔的世子府,靈識回歸,一直靜坐不動、雙眼光亮大盛的少年也終于眨了一下眼睛。 葫蘆、菱角兩兄弟幫他沐浴洗漱,修剪頭發(fā),好好地打理了一遍,又讓人送來了寧時亭剛?cè)敫畷r就訂下的新衣。 可能是以為他在修煉,也怕有妖魔鬼怪趁虛而入。做完這些事后,他們把他送回了房間里,讓他坐在輪椅上,旁邊還做了一個簡單的護(hù)身法陣。 他房里沒有鏡子,也看不見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模樣。只覺得渾身上下都輕松舒適,清爽了不少,散發(fā)著清凈好聞的沐浴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