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出了幾年前在冬洲雪山里的特制戰(zhàn)衣。

    這衣服不算厚，但是里面一層非常緊，連水都透不進(jìn)去。它做成勁裝的樣子，袖子下是收縛扎緊的綁帶，勒出手腕的形狀，也是時下少年郎們最喜歡穿的式樣。

    寧時亭穿上后，再將平常披散的頭發(fā)束了起來，裹上一件披風(fēng)。

    這樣一穿，他平時那樣柔弱無骨的病態(tài)仿佛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抹不去的英氣和——俏勁兒。

    顧聽霜看見這樣的寧時亭的第一眼時，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這個詞。

    他聽市井里的男人女人們說過這個詞，通常是帶著一點(diǎn)玩味，一點(diǎn)輕賤的意思在里頭，說人長得俏。但是現(xiàn)在他也只能想起這個詞來。

    寧時亭看起來精神了不少，雖然身量單薄，但是這樣一穿，又顯得他年輕了好幾歲，看起來甚至有點(diǎn)像他的同齡人。他本來年紀(jì)也不大，平常穿得雍容華貴，也是為了給自己增添氣勢。

    寧時亭注意到顧聽霜的視線，覺得這孩子有趣，不由得輕輕開口問了聲：“殿下，我這樣好看么？”

    顧聽霜：“丑。”

    寧時亭說：“那多謝殿下夸獎了?！?/br>
    他心情不錯的樣子，話語間很輕快，也沒跟他計(jì)較。顧聽霜憋著一口勁兒，準(zhǔn)備再揶揄諷刺他幾句，這時候也說不出口了。

    “你要去多久？”顧聽霜問。

    寧時亭想了想：“還不清楚，這幾天連青鳥都不飛了，通信比往常遲滯許多，也不確定那邊的具體情況?？赡芤芡怼！?/br>
    “無聊?！鳖櫬犓u價(jià)說，“酉時前回來，陪我練功?！?/br>
    寧時亭有點(diǎn)面露難色：“這……”

    顧聽霜卻已經(jīng)把輪椅轉(zhuǎn)了個方向，背過去不看他了。

    顧聽霜拋了個難題給他，不過寧時亭也沒有想多久，只是說：“好，我盡量?！?/br>
    他對這件事習(xí)以為常。

    上輩子顧聽霜也常常拉他一起練功，練劍，顧聽霜坐在輪椅上，他站著，看著顧聽霜逐日練成基本的劍術(shù)，還能cao控輪椅躲避招式。

    不過更多的時候是相對而坐，顧聽霜問他一些劍理上的問題，寧時亭就回答。

    故而前幾天他把他敲暈，寧時亭一點(diǎn)防備都沒有，他下意識地當(dāng)成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要求。

    晴王府的人都被調(diào).教得很好，辦事迅速得力，寧時亭只花時間部署了一晚上和一早上的時間，所有人都已經(jīng)將今天的人物記載了心里。

    他們這一路從晴王府走出去，第一要開路，在晴王府和西洲主城門之間造出一個冰的隧道來，隧道之下也要設(shè)立冰墻，好讓人可以躲避，隨后再前往城門方向，為西洲最終啊喲的中轉(zhuǎn)站架設(shè)冰雪的堡壘。

    兩位馭水師有法術(shù)在身，寧時亭怕他們靈力消耗過大，特意給了他們一人一顆返魂香備用。

    除此以外，這次跟出來的所有人也都得到了一顆震檀卻死香，用以預(yù)防發(fā)生不測。

    府上人呼啦啦地一下子走了一大半，葫蘆和菱角因?yàn)閾?dān)心寧時亭沒了聽書，身邊沒有得力的人，也跟著去了。

    顧聽霜倒是不介意。

    只有畫秋留下來主事，守在他門外，間或送幾次茶和點(diǎn)心過來給他。

    外邊風(fēng)雪依然不見頹勢，所有人都知道這是拿命去博的一場冒險(xiǎn)，這么多人走了好一會兒，府上的人也收不到任何音訊。只有擔(dān)心和焦急越來越明顯。

    院子外傳來轟然一聲巨響，顧聽霜翻動書頁的動作頓了頓。

    畫秋跑出去看了看，回來告訴他：“殿下，是又有一顆樹被吹倒了，砸在了墻檐外的冰層上，不過好在冰層沒有碎裂，您不必?fù)?dān)憂。是否驚擾到您了？”

    顧聽霜問：“外邊的雪還大么？”

    現(xiàn)在有冰層抵擋，小窗邊并不能一眼看見外邊的景象，也無法真正估量，現(xiàn)在出門是多兇險(xiǎn)的一件事。

    畫秋站在門邊，遵循著寧時亭的規(guī)定沒有進(jìn)來，看不見里間趴臥的二三十只“小狼”。

    此時此刻，這群毛茸茸的危險(xiǎn)生物仿佛也體察到了主人的情緒，都猛然站了起來，耳朵豎起，紛紛看向顧聽霜。

    “我還什么都沒說，你們倒是開始急了。怎么，你們很喜歡他？”

    顧聽霜覺得有趣，還覺得有些不尋常，語氣懶懶的。

    他這幾天不能用靈視，也無法探知狼群的想法。

    寧時亭第一次出門，的確是他下的命令，讓群狼保護(hù)他的。然而今天早晨寧時亭走散這件事，他卻不知道。

    上古白狼在頭狼不在的時候，也會憑借族群意識行事。非我族類的事情，它們絕不插手。

    這些家伙顯然已經(jīng)把寧時亭視為了同類，這有些不同尋常。

    畫秋不明白他在跟誰說話，以為自己聽錯了：“您說什么？”

    顧聽霜眼眸深沉：“沒什么，你出去吧，我這里不需要人伺候了。另外，把百獸園那個馴獸師叫過來，有些事我要問問他?！?/br>
    第44章

    主人外出，奔狼先行。

    寧時亭出門之后，顧聽霜一邊等著馴獸師過來，一邊也檢查了一下屋里還剩的這二三十只“小狼”，除了真正的小狼還在養(yǎng)傷狀態(tài)，趴在他腿邊以外，其他的狼都是出于保護(hù)他的意愿而留下的。

    他自己對自己的麾下有多少了如指掌，一眼數(shù)過去少了兩只，這才知道，仿佛是有兩只還跟著剛出門的寧時亭走了。

    其中就包括被寧時亭隨隨便便就取了名字的“月牙”。

    最可氣的是其他狼對這件事好像沒有什么反應(yīng)，連金脊背狼也沒有發(fā)表什么意見。

    顧聽霜想到這里，不免有些不快，抬眼望向正繞著墻角巡邏的金脊背狼，冷聲說：“過來?！?/br>
    金脊背狼過來了，順從地在他面前蹲了下來，準(zhǔn)備聽從他的指示。

    “……”

    顧聽霜沉默了一會兒，又揮了揮手：“算了，沒什么，你休息吧，這里很安全，不用顧慮我的安危?！?/br>
    金脊背狼昂了昂頭，聽他的話走回去，蜷縮在了爐火旁邊趴下了。

    晴王府的馴獸師趕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了。和上次顧聽霜靈識走岔，被困在靈山上時一樣，上次群狼圍門，府里人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唯一的辦法就是請這位馴獸師過來，想要通過他知道這些白狼到底想要說什么。

    不過那一回寧時亭先將事情解決了，馴獸師本人年事已高，又是地精化身，喜歡蜷縮在百獸園的溪水石子底下睡覺，一直到最后都沒有人找到他。

    房門打開，馴獸師帶著一身冰霜走了進(jìn)來，一眼望過去還以為是雪人。冰雪遇到屋里的暖氣熱流，迅速開始融化低落，水珠滴滴答答的。

    再仔細(xì)看，是須發(fā)盡白的一個老者。雖然年老，但是身形并不佝僂，眼睛銳利有神，帶著馴獸師這一脈獨(dú)有的敏銳和親和力。

    “聽說殿下找老朽?！?/br>
    顧聽霜一早把其他人都趕走了，屋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坐在輪椅上，背后是火光和一屋子豎起耳朵的白狼。

    但是馴獸師沒有一點(diǎn)畏懼的樣子，他的視線從顧聽霜身后掃過，然后恭敬地垂下了眼。

    “是，我有問題要問你。”顧聽霜伸手從桌邊拿起筆，在紙上寫下幾個字后，抽出來放到一邊。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馴獸師拿走。

    馴獸師也不過分拘謹(jǐn)，拿起來看了看，只見紙張上赫然寫了一行字：問清群狼對寧時亭之想法。

    老者行了個禮：“小事，殿下，老朽很快就能給您答案。”

    顧聽霜的神情有點(diǎn)不自然：“不急。”

    他是頭狼，本來應(yīng)該體察所有部下的情緒，了解狼群的動向。但是他現(xiàn)在靈識暫時不能用，他也決不能承認(rèn)，自己已經(jīng)成為了無法了解它們的人，更不能擺在明面上讓別人知道，他會為了此事特意去問一個馴獸師。

    這樣是沒有統(tǒng)領(lǐng)風(fēng)范的。

    想到這里，他揮了揮手：“之后再來向我報(bào)告此事，現(xiàn)在退下吧。”

    馴獸師：“是，殿下?！?/br>
    老者站著的地方還留著一灘水跡，身上的斗篷還殘留著幾塊半透明的、沒有化消完全的冰碎。

    顧聽霜突然問道：“外面很冷么？”

    “冷倒是習(xí)慣了，就是風(fēng)雪大。多謝殿下關(guān)懷，不過我是地精，生性不怕冷，能克化冰雪，所以現(xiàn)在還能蒔花弄草。只是趕來得匆忙，恐怕污了殿下的地方，請殿下恕罪。”老者答道。

    “那如果是平常身體就不怎么好，或者凡人在外邊呢？”顧聽霜問。

    老者想了想：“那怕是受不住的，兇險(xiǎn)萬分哪。”

    顧聽霜說：“下去吧?！?/br>
    門又關(guān)上了，顧聽霜扭頭看向窗外，窺見的是封在冰層內(nèi)的王府天空，透明晶亮，靜謐無聲。

    寧時亭一行人中午出發(fā)，大約半個多時辰后到達(dá)了西洲洲門口。

    因?yàn)闇?zhǔn)備充分，一路上都沒有出什么岔子。風(fēng)雪大得連人都看不見，他們一路過來，一路設(shè)置冰障和避風(fēng)坑，往坑里存入物資，一部分人挨家挨戶地去通知仙民，登記各家各戶的受損情況和傷病情況。

    等到了正門門下，一直被風(fēng)雪冷氣逼壓的呼吸也終于通暢了許多。

    熱風(fēng)撲面而來，吹散了潑天大雪。走到這里，就好像突然進(jìn)入了一個無形的結(jié)界——大約半個城池這樣大的控火范圍，是個圓形。上百個馭火師晝夜不停地守在這個緊急的避難所，消耗著自己的法力和靈力，在風(fēng)雪中開出一條路來。

    但雖說如此，這里邊的人并不多，只有寥寥幾個帳篷扎著，其他地方堆滿了物資和靈藥，時不時有控火師的小堆會運(yùn)送一些出去，但是看起來也是杯水車薪。這么強(qiáng)烈的風(fēng)暴，就算是法術(shù)小紙人都會被吹散，連仙罩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寧時亭的隊(duì)伍靠近，立刻讓里面的人群意識到了什么。外圍的兵士認(rèn)出了晴王府的標(biāo)志，低聲討論了一下，派了一個人去主帳里，沒過多久，蘇越本人裹得像個粽子一樣，出門來見他們了。

    沒有風(fēng)雪，說話的聲音也就清晰了很多。蘇越抬頭看了看寧時亭的人馬，皮笑rou不笑：“兩天了，晴王府若是實(shí)在沒有得力的人手來賑災(zāi)，不如早日回去。”

    寧時亭說：“是我們來晚了，準(zhǔn)備工作用了很久，還請仙長見諒。現(xiàn)下災(zāi)情嚴(yán)重，仙帝分撥的救援物資運(yùn)轉(zhuǎn)不過來，還是攜手度過難關(guān)吧。”

    蘇越聞言，那幾分皮笑rou不笑倒是松了幾分。他的視線又在寧時亭帶來的人馬上轉(zhuǎn)了轉(zhuǎn)，本人發(fā)出一聲意味不明的笑聲：“寧公子想要做好事，咱們現(xiàn)在最缺的就是人手。但是我瞧著……怎么晴王府來的人里，只有兩個馭火師，剩下的全是水師？”

    圍坐在營地周圍的幾個陌生馭火師也跟著低聲笑了笑，聲音不大不?。骸斑@是來幫忙吶，還是來避難啊？晴王府這是被風(fēng)雪壓塌了嗎？莫非是自己家門不保，來這里蹭咱們的火營地……”

    葫蘆和菱角站在寧時亭身邊守著他，彼此對視了一眼，都有點(diǎn)緊張。

    仙長府和晴王府，不管是西洲洲志一事，還是返魂香或者百里鴻洲勞軍一事，關(guān)系都是越來越僵，慢慢的真有點(diǎn)水火不容的意思了?，F(xiàn)在兩邊的話都說得膈應(yīng)，他們也怕這個時候起什么沖突。

    葫蘆秘術(shù)傳音道：“他們怎么這么狂？”

    菱角回復(fù)：“誰不知道呢，公子還不是吃了入府晚的虧。今年晴王殿下一早說有意拿回西洲掌事權(quán)力，風(fēng)聲前腳才出，蘇家后腳就大肆網(wǎng)羅人才入府，最吃香的香師、馭火師被他們一網(wǎng)打盡，哪還輪得到咱們晴王府。公子上回開府召集門客也是，能找來的人都找了，但是能有的人才都在蘇家了，咱們拿什么跟他們爭？”

    寧時亭卻很平靜：“我們晴王府真誠出力，只不過拿出來的是一個一勞永逸的偷懶辦法，仙長莫要見笑。府上馭火師不多，現(xiàn)下勞動馭水師，也是人盡其才。都是西洲人才，亭也為仙長考慮，總是這樣消耗靈能抵御風(fēng)雪，不是長久之計(jì)?！?/br>
    蘇越這下沒話說了。

    他跟著寧時亭的眼神看過去，看見了營地周圍橫七豎八睡倒的馭火師，他們之中，已經(jīng)有人連續(xù)幾天幾夜沒有好好地休息過了。一身火靈消耗殆盡而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但是仍然是那四個字：杯水車薪。

    他們是仙者，然而仙者在面對仙界這樣的浩劫時，也依然脆弱得如同凡人一樣。

    蘇越不說話了。

    寧時亭拍了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