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魂 第74節(jié)
這是顧聽霜從來沒有想到過的事情,一般的生靈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意識的,只有他天生天靈根靈識,且修煉過九重靈絕,這才能自由cao控自己意識的來去。 但是這深山老林里跑出來的一只雪妖,哪里來的控靈之法? 顧聽霜意識到這一點的不對勁,但是他已經(jīng)沒有時間思考為什么了,眼看著雪妖和寧時亭的距離越來越近,他生怕這鮫人死在自己眼前,拼命集中精神,想要和雪妖的意識抗衡。 這樣的抗衡似乎有一些效果,因為雪妖的速度明顯遲緩了下來,有一次甚至停下了腳步,似乎在疑惑自己在追著什么走。 然而只要寧時亭在眼前出現(xiàn),它又會像是恢復(fù)了意識一樣,目標(biāo)準(zhǔn)確地奔著寧時亭過去。 顧聽霜只剩下了唯一的一個想法:寧時亭快死了。 * 寧時亭已經(jīng)快沒力氣了。 一路趕過來,對他來說已經(jīng)是不小的負(fù)擔(dān),現(xiàn)在他疲于奔命,還拖著一只剛剛昏迷過去、縮回了原來大小的的小肥狼。 “飲冰,飲冰?” 寧時亭一邊飛快地逃離著,一邊低聲輕輕地喊顧聽霜的名字。 沒有任何回音,小狼掉下去的時候到底還是被砸懵了。 他不知道顧聽霜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更不知道雪妖為什么會突然拋棄欲香的誘惑,轉(zhuǎn)而來攻擊他。 沒有別的路可走,只能頭也不回地向前。寧時亭也不知道他進入靈山已經(jīng)有了多長時間,他只感覺到頭頂?shù)脑铝敛恢朗裁磿r候變了,不再是他剛進來時看見的那一個,而是正懸在頭頂,淡白明亮的一輪圓月,透著亙古的氣息。 是……斷崖永月! 他已經(jīng)進入了狼神殿的范圍了! 另一邊再下去就是晴王府,但是寧時亭清楚地知道,生路和死路之間,隔著的正好是廣闊無垠的熔巖之海。 這片被白狼神庇佑的土地自帶著外物莫入的命令,是以白狼神殿是唯一沒有被風(fēng)雪摧折的所在。 眼看著面前的紅潮越來越近,身后的風(fēng)雪也越來越冷。 寧時亭來到了懸崖邊,往下看了一眼。滾熱的熔巖正在緩緩流動,那樣亮而guntang,幾乎灼傷人的眼睛。 他咬了咬牙,匍匐在地,將小狼緊緊地裹在懷里。 身后已無退路,只看他這脆弱的鮫人軀體,能不能在即將到來的絕境中給小狼留下一些生機。廣闊的靈山永月之下,山崩般的雪妖逼近的近前,他的身體看起來是這樣渺小單薄,他妄圖用自己的血rou之軀抗衡風(fēng)暴和冰雪,如同蚍蜉撼樹。 怕死,人人都怕死,寧時亭自己已經(jīng)死過了一次,反而不再那么怕了。 只恨他這重來的一生又是草草收尾,他依然沒能來得及手刃毀掉自己的那個人。聽書被他救回來了,沒了他,以后的處境會怎樣呢?百里鴻洲這樣薄情寡義,聽書回去后又會迎來怎樣的前途?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身后傳來了一聲低沉的狼嚎,隨后狼嚎聲此起彼伏,響徹靈山。這是對同類的呼喊,亦是對敵人的警告。 他猛地睜開眼睛,回頭看去。 身后風(fēng)雪傾軋,以無人能擋之勢頭迫近,而他腳下竟然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一片雄壯的樹根,正在以飛快的速度延伸到對岸。 熔巖交界處,兩岸的都突然冒出了這樣的巨樹,橫貫在中間,形成了一個帶著小斷口的橋梁。 雖然有斷口,但是已經(jīng)夠一個人爬過去了。 寧時亭猛然起身沖過去,懷里的小狼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恢復(fù)了精神,從他懷里跳出,來到他跟前,示意他跟著一起往上爬。 那眼神中一片天真澄澈,顧聽霜的靈識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 ……會在哪里呢? 情況不容寧時亭細想。這樹木構(gòu)成的橋梁雖然堅固,但是熬不住底下是灼熱燃燒的容顏,已經(jīng)有樹根部分燎了起來,火焰升騰,快要被燒塌了。 雪妖緊隨而至,白霧蒸騰,這龐然怪物在抵達的一瞬間,風(fēng)雪激起的火焰直接吞沒了整個橋梁! 寧時亭在那一瞬間只覺得整個人都要被燒化了,他是鮫人,本性怕火。小狼已經(jīng)在他眼前跳了上去,回到了狼神殿的對岸,而他攀附的樹根已經(jīng)一半灰化了,手也因為脫力和疼痛而漸漸有些抓不住,快要往下滑去。 上面擠滿了上古白狼,都想要把他叼回岸上,但是要把他叼回去,勢必要踏上這一方已經(jīng)搖搖欲墜的樹干。 只剩一寸,兩寸。 樹根完全傾斜,在狂風(fēng)中越來越抓不住,寧時亭渾身冷汗,卻發(fā)覺背后逼近的不再是火勢,而是——冰雪! 那雪妖,竟然跟著他一起想要爬過來! 寧時亭對這個雪妖的吸引力仿佛有無限大,從來只站在對岸不肯過來的雪妖發(fā)狂跟著來到了熔巖海上,身后的樹根卡擦卡擦地響了起來,如同地獄的聲音。 然而雪妖軀體沉重,剛過岸就浮空落了下去,瞬間無聲地落入了底下的熔巖之中,被火海吞沒。 冰雪封凍的力量是如此強大,一剎那間水汽蒸騰,霧氣一下子就彌漫得讓人看不見眼前的東西。 樹枝卡擦卡擦斷裂的聲音也停止了。 寧時亭驚出一身冷汗。 他低頭往下看去,望見灼熱的巖漿背著一剎那的寒冷完全壓制了,但是只有短短一瞬。 雪妖正在不斷融化,霧氣散去后,熔巖重新亮起,帶著灼熱的詛咒化開它身上的冰雪,一層又一層仿佛抽絲剝落。 沉沉嚎叫聲自底部傳來,那是雪妖的聲音,卻不像是痛苦的哀嚎——這聲音中沒有兇獸臨死前的瘋狂,它的眼睛依然看著寧時亭的方向。 寧時亭看見了它的眼睛,也看見了,層層冰雪消融之后,在霧氣中浮現(xiàn)的一個人影。 那人影伸出手,對著他虛虛一抓,隨后徹底消失在了巖漿之中。 “飲……飲冰?” 寧時亭感到有些心驚,也覺得腦子有些亂,這一剎那不受控制的夢魘似乎將要浮現(xiàn),但是他什么都抓不住。 只覺得那怪獸的哀嚎中,仿佛在叫著誰的名字一樣。 雪妖的身影消散,rou體不存,顧聽霜的靈識得以脫出。 那一剎那,寧時亭感到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手,把他從搖搖欲墜的險境中拉了上來。 是顧聽霜。 顧聽霜站在他面前,仍然是一只手拄著劍,單靠著這一處的力量勉強支撐著自己站起來。他身后蹲著所有的上古白狼,金脊背為首,月牙推著他的輪椅蹲在其后,這只大狼顯然提早就做好了準(zhǔn)備,把顧聽霜的軀體運來了永月斷崖。 另一邊的地上躺著昏迷過去的聽書,又幾只小狼崽趴在他胸口給他取暖。 寧時亭勉強爬上來,啞著聲音問:“飲冰?” 顧聽霜的眼神混亂,直到他開口說話后方才顯得有些清醒,但是他整個人仿佛十分疲憊。 他眼中一派風(fēng)起云涌,似乎時而陷入迷亂,時而又能得到片刻清醒??粗臅r候,有時候顯得很熟悉,又是卻透出一種麻木的陌生來。 他的靈識呆在雪妖的軀體中,直到雪妖覆滅才得以抽身而出。但就在看見寧時亭身在斷崖邊的那一剎那,他突破了自身的功體,將靈識分散為三,其中之二分別號令兩邊的樹木蓬勃生長。 被逼到極限的那個瞬間,他的功體直接跨越了這幾天的障礙,直接進階到了第四重,可以將靈識分裂,同時cao控多個生靈。 兩邊的古樹都已經(jīng)在火焰中化為灰燼,另外兩縷靈識卻一直都沒有回來。 “我是誰,寧時亭?”寧時亭聽見眼前的少年問道。 “您是……”寧時亭猶豫了一下,輕輕地說,“是世子殿下,您的名字叫顧聽霜,是個人?!?/br> “我知道了?!?/br> 隨后,顧聽霜眼睛一閉,指尖已經(jīng)無法抓住任何東西,脫力之下,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撲去,寧時亭往前走了一步,他就昏迷在他的懷中。 天空中飄起淡淡的小雪。 第77章 顧聽霜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棵樹。 枝杈茂盛,樹根深深地陷入地里,從天地初生伊始就隨著靈山一起誕生,風(fēng)把他的種子搖落在靈山永月之下,從那之后已經(jīng)過了千萬年。 他見證了白狼神王的出現(xiàn)和死亡,那只傳說中的神靈憑一己一力壯大了整個上古白狼族群,庇佑著靈山中唯一一脈即便靈氣凋敝也不曾跌落云端的生靈,它有著熔巖一樣金色的、隨時可以燃燒起來的眼睛,渾身上下銀白發(fā)亮,整個靈山再也找不到比白狼更美麗的生物。成群結(jié)隊的白狼在永月下生活、嬉戲,曾有許多只白狼靠近他,在他的樹皮上蹭蹭發(fā)癢的脊背,淘氣的小狼也會爬上他的枝杈。 一個美麗族群的盛衰興亡置于一顆參天古樹的眼中,生死恒長如同瞬生順滅,前一刻新生的小狼睜著迷茫的眼睛降生,下一刻就是羽化之刻來臨,帶著一身衰老與滄桑,消散在圓月之下。交疊周轉(zhuǎn)永無止境。 那時候靈山永月還不是永月之地,有白天與黑夜的更替,狼群白日休息,夜晚行動。后來,白狼神在一個月圓的深夜消失,斷崖從此仿佛停止了時間流動,再無日月更替,成為了永夜之地。 每當(dāng)有一只新的小狼成年,云層的上空會裂開一道縫隙,金色的光芒會照耀一方天地,代表已經(jīng)故去的神靈的祝福。從此以后白狼神一族獲得了近似于永生的能力,驍勇優(yōu)秀的狼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從死亡中走回,靈山的生靈都知道,這一切因為白狼神的庇護,奎木天狼星的照耀。 顧聽霜在夢中看見了當(dāng)下,看見了雪妖死后天空中開始彌漫的雪花,紛紛揚揚,細致飄散。白狼的背影追著兩個人影,一個站著,另一個坐在輪椅上,歪著閉上眼睛。 兩個人都很美,他不知道這兩個人從哪里來,又要往何處去。 他的根系從靈山扎入地底,一直貫穿到東邊人類活動的居所,根系上盤根錯節(jié)有無數(shù)巨樹生長,也因此可以通曉一切。 不知怎么的,他知道那個有著銀白長發(fā)的青年名叫寧時亭,是個鮫人,擁有美麗絕倫的魚尾,他很喜歡他,于是追著一路看下去。 寧時亭看起來很虛弱,每走一步都在發(fā)抖,仿佛隨時會因為脫力而撐不住地倒下去。但是這樣脆弱美麗的鮫人卻并沒有倒下,他穩(wěn)穩(wěn)地推著手中的輪椅,看著輪椅中坐著的人,向山下走去。他身邊一左一右走著兩只白狼,其中一只背上背著一只昏迷過去的冰蜉蝣。 顧聽霜于是理解了,寧時亭想要把面前這兩個受傷的人送回人類的居所,因為那里會有溫暖的火光和柔軟的床鋪,能夠抵御風(fēng)雪嚴(yán)寒。人類不像他們樹,沒有粗糙的樹皮和浸潤的根系,是更加脆弱的一種族類。 他看著這個鮫人走進房間,守在那里的其他人類好像都被眼前景象嚇到了,他們把冰蚍蜉放在床上,用熱水浸透的絹帛給他擦身,清洗傷口,再點上一種讓顧聽霜聞了后會長出新葉的香。 “公子,聽書小公子應(yīng)該有一段時間不能下地了,不過還好都是皮rou傷,沒有傷到筋骨?!?/br> “好,我知道。你們在這里守著,我先照顧飲冰?!?/br> 他看見寧時亭把輪椅上的人扶上床,輕輕地解開那人的衣服,直至只剩下薄薄的一層里衣。他隔著手帕去摸那人的脈搏,仿佛沒聽見似的,于是俯身將耳朵貼在少年人的胸前,過了一會兒后,輕輕松了一口氣,轉(zhuǎn)而眉間又染上了憂慮。 顧聽霜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床上躺著的人神魂不全,靈息衰微。 他們這些生長了千萬年的樹不會看錯,寧時亭是救不了床上的這個人的,除非發(fā)生奇跡,那個人游走的神魂可以主動歸位,但是這就跟在忘川中一片一片撈起一個已經(jīng)散去的魂魄一樣難,除非奇跡發(fā)生。 但是寧時亭不知道這些事,他安靜地守在床邊,香氣寥寥中,他輕輕地趴在了榻上,像是支撐不住一樣在這里小憩片刻。鮫人銀白的發(fā)絲染上血污,沒有平常那樣柔順好看,長長的睫毛如同靜止的蝴蝶。旁邊燒著藥,火舌呼呼舔著壺底,這就是房中唯一的聲音了。 顧聽霜居然覺得這樣的場景也很美,如果他也是人,而不是一棵樹的話,他一定會忍不住屏住呼吸。 靜謐的雪天中,除卻房里的寧時亭和另外兩個沒有醒來的人,除去蹲在寧時亭身邊不肯走的幾只白狼,沒有人知道這會是自雪妖現(xiàn)世之后最后一場反常的大雪,暫時也沒有人發(fā)現(xiàn),這次的雪落到地面的時候,不會再像之前一樣凝固不化,而是會立刻消融,仿佛此前從來不曾存在過, 而這次下雪又是這樣溫柔,輕、小,安靜,不驚動任何人。 直到另一邊的人類氣勢洶洶地闖入,劃破了這片寂靜。寧時亭才驚醒一樣地抬起頭。 守在門邊的人類報告道:“公子,是將軍府的人,百里將軍過來問您賭約的事情。大將軍已等在大堂中。” 寧時亭:“王爺呢?” “王爺去了一刻千金,說今夜他放手給公子去做事,要公子自己交出一個讓他滿意的答案。”答話的人類聲音有些發(fā)抖,“說如果公子給不出這個答案,就……就讓公子自己用命,給陛下一個交代?!?/br> “雪妖已死?!睂帟r亭站起身來,那一剎那身形晃了晃,下意識地用手扶了扶身邊的桌子,“陛下當(dāng)然更不能縱容,殺死雪妖還能活著回來的人。一個我,一個聽書,不怪王爺擔(dān)心。去回話,就說我會給王爺一個答案?!?/br> 門邊的人類這樣傳話了,屋外響起斥候的聲音:“王爺明日卯時回來,公子生死就在這一刻,王爺說,他愛惜您,不希望您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