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魂 第75節(jié)
“亭知道?!?/br> 寧時亭雙眸低垂,顯得安靜而乖順。 他出門時,顧聽霜搖擺了一下自己的枝葉,想要他注意到,因?yàn)樗匆妼帟r亭的表情不太好,這樣的人應(yīng)該笑起來才好看,他要是能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用枝葉給他跳舞,想必應(yīng)該會很開心的吧? 但是寧時亭并沒有看到,他的步子很輕,眼中聚攏著沉沉風(fēng)暴,他低垂眉眼的時候,沒有任何人能看出他此刻的想法,和聚攏在他身上的—— 殺氣! 異香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彌漫,正堂外密密麻麻擠著剛從雪山上下來的士兵,屋內(nèi)亮著燈。金碧輝煌的正堂中,顧聽霜看見一個將軍模樣的人正在飲茶。 仍然是莫名其妙的,顧聽霜知道這個人的名字叫百里鴻洲,是個他不怎么喜歡的人。 他把自己的這種感覺來源解釋為那個人眉宇間掩不住的傲慢,還有那種慢悠悠、似笑非笑的聲音。 百里鴻洲舉著一杯熱酒,向從人群中慢慢走來的寧時亭笑著說:“這一杯酒敬寧公子,是我之前小看了你,沒想到你還真能從山上活著回來。我們等到半夜時,風(fēng)雪已經(jīng)小了,就知道寧公子功成?!?/br> “只是,何必呢?” 寧時亭還沒走到近前,百里鴻洲反手將熱酒灑在地面上。清澈的酒液帶著熱氣潑灑在地,霧氣中露出一雙居高臨下的眼。 他已經(jīng)當(dāng)寧時亭是個死人了。 寧時亭的腳步停在門口,沒有說話。 “到頭來,聽書救回來了,你還不是要代替他死。你當(dāng)你能護(hù)他到幾時?”百里鴻洲說,“你死了,他還是我的弟弟,照舊要?dú)w入百里府。有一天陛下對百里家的猜疑達(dá)到頂峰,他依然會是我手里最趁手的工具?!?/br> 寧時亭啞聲說:“我不會再讓他回你身邊的,兩年前我撿到他……” “哈!你撿他回來,讓他享了兩年福,還不是要送他去死?”百里鴻洲說,“他倒不如當(dāng)年就死在流放途中,百里一族不容血統(tǒng)卑劣者活下來,一出生就得掐死。要不是我娘當(dāng)時心軟了,留他一命說看他造化,他還有運(yùn)氣活到十二歲?不過反過來說,他當(dāng)年出生時帶病,誰也想不出來他長大后會成為血統(tǒng)這樣純的一只冰蜉蝣呢?他注定就該在這個時候回來,替百里一家擋這一劫。誰叫他的命是我們給的呢?” 寧時亭沉默。 顧聽霜注意到他的指尖在微微發(fā)抖。 他以為他不會說話了,但是沒想到,過了一會兒,寧時亭先開口了:“雪妖一事,如果聽書沒能完成任務(wù),死在那里,你們原本打算怎么辦?繼續(xù)為禍仙民嗎?” “——怎么辦?現(xiàn)今靈氣衰竭,修為練氣以上的人用手指頭都能數(shù)出來,雪妖無人能治,我們還費(fèi)那個勁干嘛?!?/br> 寧時亭低聲說:“我原本以為你為仙洲征戰(zhàn)半生,至少有些良心,但是我看錯了?!?/br> 顧聽霜注意到他說的是“你”而不是“你們”??傆X得這話里還有另外的意思,仿佛是他對另外的什么人已經(jīng)不抱希望了似的。 “寧公子,我倒是要問你,良心值多少錢?你有良心,你拖著病體看完西洲志,開設(shè)民事堂,調(diào)制返魂香,得來的是陛下的忌憚和王爺?shù)姆艞?,而你的人民呢?他們又在哪里??/br> 寧時亭靜靜地說:“我不需要他們在,我是官,這是我該做的事。于公,他們實(shí)在無需回報我,于私,我主事以來,陸續(xù)有人匿名送東西來府上,感念王府恩德,這樣已經(jīng)夠了?!?/br> “寧公子想當(dāng)圣人好官,自然沒問題,可惜你的主上卻不這么想?!卑倮秫欀拚f,“好官不是你這么當(dāng)?shù)?,你這是在給他豎靶子?!?/br> “多說無益,大將軍?!睂帟r亭微微頷首,“話不投機(jī)半句多,這句話是上回您來府上時告訴我的。” 百里鴻洲愣了一下,大約是沒想到寧時亭這個時候還懂得用話來刺人,禁不住笑道:“你也是有趣,死到臨頭反而跟個小炮仗似的,怎么在晴王面前就這樣乖順呢?” 寧時亭說:“為何大將軍覺得,亭一定要死呢?” 他此前一直低眉順眼,這個時候卻忽而抬起了頭,眼里是不加掩飾的坦蕩笑意,還有一絲說不出來的意味。燈火下雙眸水光氤氳,眼神是那樣黑,讓人忽略了他蒼白的嘴唇和帶著病氣的面容。也許是火龍涎的余威,也許是他發(fā)著燒,他的指尖浮現(xiàn)出淡淡的粉色,氣血翻涌。 是攝魂一樣的美。 百里鴻洲被這幅神態(tài)蟄了一下眼睛,竟然一時間有些不敢再看他,唯恐再看一眼就會令自己失去理智:“寧公子這樣高風(fēng)亮節(jié),也不會送聽書去死,是嗎?若是此事你避而不談,王爺也會手刃寧公子,否則如何化解陛下的猜忌?” 寧時亭搖搖頭:“要令陛下滿意,要么自折羽翼打消懷疑,要么立功相抵。雪妖已死,王爺與將軍大功已立,我和聽書的力量卻會更成陛下眼中釘,遲早都要拔除??蓪④姾屯鯛敹纪肆硪粭l路,表忠心,將軍會么?” 沒等百里鴻洲回應(yīng),他自問自答說道:“將軍不會吧?因?yàn)檫@是下臣做的事,只有給人當(dāng)走狗的人才能放下身段,懂得怎么投其所好。將軍不這樣做,是因?yàn)闀簳r還沒有必要;王爺不這樣做,是因?yàn)槔幌逻@個臉。誰不知道,比起折斷羽翼、削弱力量,陛下更想看到的倒是將軍和王爺?shù)恼\心呢?” 寧時亭笑了笑:“您說,死一個我,或者死一個聽書,這樣治標(biāo)不治本的辦法能管幾時?” 百里鴻洲一時語塞。 寧時亭說的是對的。百里一家和晴王府的暫時聯(lián)合,終有一日必將分崩離析,但在那之前,尚且可以彼此扶持一把。日后如果有變,兩邊未必不會翻臉。 而百里鴻洲更傾向于找準(zhǔn)時機(jī),賣顧斐音一把去迎合仙帝的喜愛,從此讓一直見不得光的百里一族徹底翻身。 還需從長計(jì)議。 只是這些心思,他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過罷了。 百里鴻洲說:“你倒是聰明,跟在顧斐音這樣的亂臣賊子身邊,也算是可惜了?!?/br> 寧時亭說:“臣也覺得很可惜。凡事難兩全,亭想要自己和聽書活下來,又想全王爺心意,每每都要花上許多心力思考。王爺那個人,凡事能想到平常人想不到的許多地方,亭本來以為的絕路,實(shí)則并非如此,王爺早有暗示,我還有一條生路?!?/br> “不需要我死,更不需要聽書死的生路?!?/br> 百里鴻洲聞言也起了興趣:“那是什么?” 寧時亭莞爾一笑:“也是將軍您的死路?!?/br> 那一剎那,百里鴻洲猛地一驚,硬生生被寧時亭眼中的殺氣逼得一身冷汗! 寧時亭不再掩飾,不再周旋。香氣越來越濃郁,也是在此刻,百里鴻洲才意識到,他布置在屋外的將士手下竟然一個個地全沒了聲息。 而他自己的五感六識,也在慢慢地麻痹。 寧時亭擋在門前,穿堂風(fēng)經(jīng)由他的阻擋分散,一早就將銷魂噬骨的香毒散入風(fēng)中。 寧時亭跨入大堂,從手中抽出一把銀亮的短刀,輕聲說:“此香名為銷魂骨,毒發(fā)時閉塞五感六識,如同傀儡,任人宰割。將軍帶來的人中,有五十五只冰蜉蝣,加上您,是五十六只,今夜之后,百里聽書會成為百里府唯一的繼承人,此后百里一家永不做暗殺與死士的勾當(dāng),堂堂正正地活在陽光之下,這也是大將軍的夙愿?!?/br> “放你娘的狗屁!”百里鴻洲眼見著他一步步逼近,殺心頓生。他是戰(zhàn)場上出來的人,殺紅眼時無常都要躲著走,生死關(guān)頭走過無數(shù)個來回。 一個小小寧時亭,算什么東西! 在寧時亭的短刀出鞘之前,百里鴻洲化出冰蜉蝣之能,消失在他眼皮子底下。也幾乎是同時,寧時亭反手關(guān)上了門,袖中五十五枚梨花釘射出,分別扎透了大堂的四壁和房頂。 風(fēng)從五十五個孔洞中透出來,途經(jīng)障礙時,改變流向與溫度。 鮫人的聽力在此刻發(fā)揮到極致,寧時亭屏息之間已經(jīng)探查到了百里鴻洲的位置,反手一刀直接擲向某個角落! 血液噴濺的聲音響起,百里鴻洲悶哼一聲,片刻現(xiàn)形后再度消失。但是滾落的血時時刻刻暴露著他的位置。 寧時亭慢條斯理地走去角落,俯身撿起刀,忽而快走一步,伸手直接抓住了眼前某一處看不見的影子,旋轉(zhuǎn)著刀柄狠狠地扎入。 痛呼聲再度響起,寧時亭反轉(zhuǎn)刀柄往對方后腦重重一砸,將百里鴻洲踩落在地。 “聽書身上二十八道傷,深可見骨?!睂帟r亭又是一刀捅下去,語氣平靜,“你們在他身上放了欲香,讓他作餌,我也會讓你知道,被當(dāng)成餌的感受。” 又是一刀,避開傷及性命的地方。 寧時亭的呼吸有些沉重,“飲冰,身上沒有傷口,但是神魂不在,不知道這次能不能休養(yǎng)好,又要休養(yǎng)幾天?!?/br> 再一刀。 “這一刀為我自己,為你傷我所護(hù)之人。” 百里鴻洲控制不住地痛呼起來:“你有本事給老子一個痛快的!寧時亭!寧時亭——” 最后一刀割斷舌頭,血濺了寧時亭滿身。 “或許我該再讓你吐露一些只有百里府知道的秘密,但是已經(jīng)沒有這個必要了?!?/br> 最后寧時亭丟下刀,銀白的短刃撞上地面,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他像是失了魂一樣,丟下地上奄奄一息的人,走了出去。 寧時亭渾身發(fā)抖,因?yàn)檫^度使用力氣,更因?yàn)闊o數(shù)復(fù)雜的情緒撞在腦中,是憤怒,恨,快意,還有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都沒有變過的茫然。 大堂外有人遠(yuǎn)遠(yuǎn)地高聲問道:“王爺說了,若是公子活著從大堂走出,就問公子一聲,可想出了那個答案?” 寧時亭說:“百里一家覆滅,晴王殲滅雪妖,為陛下鏟除異己,未來將扶持十二歲的百里聽書小公子繼承百里一家,為陛下效力?!?/br> “是了,公子,王爺讓臣轉(zhuǎn)告給您,這一次您做得很好,也足夠聰明?!?/br> 人聲遠(yuǎn)去。 天空中仍然飄著小雪。 寧時亭轉(zhuǎn)身想要回到香閣,走出沒幾步,突然直直地跪倒在了雪地中,低低地喘著氣。毒鮫軀體已經(jīng)被他用到了極限,他眼前發(fā)花,什么都看不見了,只能停下來稍做休息。 他眼前一片模糊,費(fèi)力地摸到了旁邊的一株梅花樹,像是找到了支撐。秋日不是梅花開的季節(jié),但是在這反常的氣候中,這株臘梅已經(jīng)怒放。 顧聽霜沉默地看著這一切,再次晃動自己的枝葉,為他搖落一些花瓣。 花瓣和細(xì)雪飄落在寧時亭發(fā)間,好像是什么人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寧時亭仰起頭,無力地呼吸著,忍耐著病痛帶來的痛苦。 細(xì)小的雪花親吻著他薄薄的嘴唇。 顧聽霜隱約想起,鮫人這個樣子他應(yīng)該看過許多次。雖然就像他不知道為什么了解鮫人的名字一樣,他想不起來是在哪里看過的。 他看過鮫人滿身的傷口,看過這個銀發(fā)的青年一次又一次地赴死,回來帶著疲憊的笑容。 他看過眼前人病中呢喃,看過他將大紅婚書收進(jìn)最底層的盒子,看過他靠著桃花樹,在春日迷蒙中入睡。 看過他靠在自己懷里的樣子,如同當(dāng)下,致命的毒素吞噬著他的生命,寧時亭安靜地看著他的眼睛,隨后閉上了,再無生息。 他知道這種感覺叫做心疼,盡管他不該有心,因?yàn)樗且豢脴洹?/br> 顧聽霜安靜地守著他,這時候,他耳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問他:“當(dāng)一棵樹好么?” 顧聽霜看了看,周圍沒有人對他說話。 正在有些疑惑的時候,那個聲音說:“別找了,我是雪。” 天空中的確在灑落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細(xì)雪,而且,越來越細(xì)小。 顧聽霜抖動了一下葉子,用來表達(dá)他的詫異:“你是我在人間第一次見到的會說話的雪,之前,只有靈山的冰雪會說話。” 雪并不理他,只是繼續(xù)問:“當(dāng)一棵樹好么?” 顧聽霜想了想:“好?!?/br> 什么都不用做,只顧生長,還能將花瓣搖落在心上人的眉宇間,還能給美麗的鮫人一個依靠。 他說:“或許等我再活千萬年,我就能化成人形與他相見。你知道的,樹和魚很難在一起。” 雪說:“是啊,雪和魚也很難在一起。過了這場雪,我就要離開了?!?/br> 顧聽霜說:“你也和我一樣喜歡魚嗎?或許我可以幫你帶個話,讓他知道有一場雪喜歡過他。” 雪說:“不用了,這場雪后,我也會成為你的一部分,之后的話,請你替我跟他說吧?!?/br> 顧聽霜想了一下,有道理。 雪化掉之后會變成水,而他吸收水成長,雪會成為他的一部分。 他想了想,又說:“可是我還沒修成人形,不知道要什么時候才能幫你說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