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勉力抬起右手揉著被生疼的頭皮，抬眸的瞬間，她看到了指間閃爍的金光，不由想起了謝珺。

    紅日當(dāng)頭，可宿命的陰影卻一點點籠罩了她的身心，命運當(dāng)真躲不開，也避不過嗎？

    哪怕重來一次，她拼命地想要好好活著，可是到了這一天，她還是要死？他們還是連道別的機會都沒有？

    神智漸漸昏聵，疲憊和絕望一點點侵蝕著她的意識。

    ‘泱泱，你為何不等我回來？’恍惚之間，她似乎聽到了謝珺的聲音。

    她的精神猛地一震，徹底驚醒過來，見鬼的命運，誰愛信誰信去！

    那個妖道不能代表天意，不過是故弄玄虛罷了。

    她不能放棄，她絕不能認(rèn)命，她重活一次，絕對不是為了等死。

    劍影從背后飛來，她已避無可避，于是旋身揮動斷劍，拼力砍了過去。

    骨頭碎裂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斷劍脫手而飛，她忍不住慘叫出聲，但那木劍竟然也被撞飛，她終于拼得了歇口氣的功夫。

    “妖道在此，放箭！”院外傳來粗軋的喊聲和凌亂的腳步聲。

    凌虛真人便是看到守衛(wèi)們涌過來，這才亂了心神，原本致命一擊，竟被她躲過。

    第120章 .蒹葭（上）若我不死，天命就在我這邊……

    凌虛真人翩然落下地,徐徐走到了懷真面前。

    懷真眼前一黯，那峨冠博帶大袖飄飄的身影以遮天蔽日之勢，將她籠罩在了陰影之中。

    凌虛真人神色肅然,語氣凝重道：“燕王殿下乃人中之龍，奈何天象異常，故而未能正位?！?/br>
    他緩緩抬起右手，召回了那柄薄薄的木劍，輕托在掌中，眼中陡現(xiàn)森然殺氣。

    懷真右臂折斷，鉆心的痛楚讓她再無還手之力，恐懼和絕望齊齊攫住了她的心臟。

    在凌虛真人眼中,她不過是只垂死掙扎的螻蟻罷了?？墒菫楹文笏酪恢幌N蟻卻這么難？

    “天象異常與我何干？那是他喪德失行昏庸無道。你今日若殺了我，燕王將永失天命,世間再無太平?！彼蝗欢ㄏ律駚?聲音冷冽如寒泉,清亮似金鐵交鳴。

    她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竟以左手撐地緩緩站了起來,凌虛真人投在她身上的陰影漸漸消散，隱約之中，她好像看到了一絲微弱的曙光。

    她踉蹌著后退了幾步，心里依然有恐懼，但卻不會再畏縮，她輕蔑地望著沉默以對的凌虛真人,“若我不死，天命就在我這邊?！?/br>
    她開口的同時揚起了左手，一道寒光自袖中發(fā)出，直取凌虛真人左胸。

    凌虛真人頗感訝異,他竟不知道她何時將折斷的劍尖藏了起來。

    他為燕王效命多年，曾見過奉命去神居山清修的抱善，以為皇家公主都是嬌柔脆弱的，所以事先將符劍藏在禮盒中，又用陰陽魚銅鏡在她身上做了記號，以為能一擊即中，不想竟如此棘手。

    凌虛真人伸出兩指，挾住了懷真擲向他的半截短劍。

    身后十余支箭矢破空而來，他猛地張開雙臂，身上紫袍騰空而起，狂風(fēng)漫卷般裹挾住了射向他的箭矢。

    **

    院中被攝住心魂的眾人正在蘇醒，葭葭第一個恢復(fù)過來。

    她揉了揉眼睛，轉(zhuǎn)頭看到了庭中詭異的情景——凌虛真人身后像有一道無形的屏障般，水潑不進。

    天光漸隱，懷真站在秋風(fēng)中，衣帶當(dāng)風(fēng)青絲飄舞。

    葭葭看到那個窈窕柔韌的美麗身影時，不由激動得熱淚盈眶。殿下還活著，太好了！

    凌虛真人突然騰身而起，劍影如靈蛇般脫袖而出。

    葭葭腦中泛起一陣鈍痛，周圍一切突然凝滯不動，包括那柄尺許長的桃木劍。

    她看到凌虛真人頓在半空的身影，以及被袍幅兜住的各種兵器，還有側(cè)院屋脊上翻越過來的守衛(wèi)……

    她的視線定格在懷真的臉上，此刻她鬢發(fā)濡濕滿面狼狽，再不復(fù)昔日的美麗和優(yōu)雅，可是葭葭卻覺得如今這幅樣子無比親切，熟稔到刻骨。

    瑟瑟秋風(fēng)中，她嗅到了濃重的血氣，華美的帷帳中躺著一個蒼白柔弱氣息奄奄的女子。她好像變成了小孩子的模樣，有人將她抱了過去，挨著那個女子汗?jié)竦哪橆a。

    葭葭感覺到她吻了自己的臉龐，呢喃地說著什么，她聽不清她的話語，可她的眼神令人心碎神傷。

    她想要做出回應(yīng)，但意識被困在一片混沌的夢魘中，無從掙脫。

    “葭葭？葭葭？”耳邊傳來撕心裂肺的呼喚。

    她掙扎著醒過來，華帳繡幔消失不見，但懷真還在，一樣的五官一樣的臉容，氣質(zhì)卻是截然不同。

    嗆人的血氣在鼻端彌漫，胸膛中碎裂般的痛逐漸蔓延開來，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連氣都吸不上來了。

    她張了張嘴，幾不可聞地喚了一聲‘阿娘’，這兩個字如同開啟封印的鑰匙般，無數(shù)記憶紛至沓來，將她的意識徹底淹沒……

    **

    謝家有女名葭葭，自幼養(yǎng)在深閨，鮮為人知。

    因其患有隱疾，故而長到及笄之年，智力依舊如稚齡孩童。

    饒是如此，她的及笄禮的規(guī)格依舊在洛京貴女中數(shù)一數(shù)二。因為她的母親是已故南陽長公主，父親謝珺官拜車騎將軍，威望和功績僅次于大將軍。

    彼時朝中黨派林立，武將大多唯謝珺馬首是瞻。因此他的愛女及笄，不用他發(fā)話，宮中自有人費心籌辦。

    十五歲的葭葭生的雪膚花容鮮妍可愛，她和相貌既不像母親也不像父親，反倒與前來觀禮的慶陽王之女崔融融有七分相像。

    嬪妃們將她們拉到一起比對，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二人仿佛同胞姐妹，紛紛笑著打趣。

    崔融融比葭葭小幾個月，但身量個頭卻并不輸于她，性情更是潑辣直爽，聽到眾人隱晦的玩笑話時，頓時勃然色變。

    葭葭卻只是癡癡笑著，一副柔婉和順的樣子。

    眾人便不由得搖頭嘆氣，生得這般美貌靈秀，奈何是個傻子。這話沒人敢說出口，但是只需一個眼神，便都心領(lǐng)神會。

    葭葭是個乖巧聽話的孩子，即使她永遠(yuǎn)長不大。

    最早的時候她和弟弟阿懷一起玩，后來阿懷入學(xué)了，且慢慢長大，有了自己的世界，姐弟倆便很少見面。

    因為他說的話她聽不懂，講的事情她不明白，而她玩的游戲他也覺得幼稚。

    阿耶忙于軍政，常年在外征戰(zhàn)，于是便將她托給母親身邊的女官蕭漪瀾照管。

    她喚她姨姨，在她心目中，那是可以代替母親的存在，她對生母已無多少印象，阿懷曾問過許多次有關(guān)母親的事，她總是答不上來，他為此很惱火。

    阿懷性情剛烈嫉惡如仇，他從不掩飾對蕭漪瀾的厭惡。

    葭葭想不通，那么漂亮溫柔，待她又耐心親切的姨姨，為何阿懷就不喜歡呢？也許他是男孩子，所以和自己想的不一樣吧！

    她為蕭漪瀾感到不平，問她阿懷為何不喜歡她，蕭漪瀾苦笑道：“他曾問我有關(guān)你娘親的事，我說她是為了生阿懷而死的，阿懷不愿接受這個事實，便遷怒于我?！?/br>
    葭葭感到極為抱歉，再三替阿懷賠罪，并將自己新得的寶貝都捧過來讓她挑選，承諾會一輩子待她好，絕不像阿懷那樣不講理。

    在外人眼中她很可憐，因為她是個傻子。

    可她其實過得幸福而富足，枕穩(wěn)衾溫婢媼成群，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除了寂寞，她再無煩惱。

    以前她曾央求過阿懷帶她出去玩，結(jié)果阿耶知道后，將阿懷狠狠揍了一頓，從那以后他不敢再犯，甚至當(dāng)她纏著問他外面是什么樣時，他只會學(xué)著阿耶的樣子，老氣橫秋地說‘外面什么也沒有，只有危險’。

    可是危險是什么呀？她依舊懵懂未知。

    及笄禮后沒多久，有一天蕭漪瀾突然神秘兮兮地對她說，要帶她偷偷出去，但她一定要保密，絕不能讓阿耶知道。

    蕭漪瀾管著內(nèi)宅大小事宜，對阿耶言聽計從，以前她可從來不會說出這種話，真是奇怪。

    不過大人們就是這樣，從來不用守規(guī)矩的，她便也不再多想。

    馬車在一處園子外停下，蕭漪瀾扶她下車，以往有事出門都是仆從如云，可這次卻一個奴婢也沒帶，親自領(lǐng)著她進了園子。

    她在水木清華杏雨梨云的花園里看到了一個陌生的男子，衣冠楚楚霞姿月韻，是她從未見過的風(fēng)流蘊藉，葭葭不由得看呆了。

    那人隨手折下一枝杏花，像逗小孩般遞給她玩。

    他喚她的名字，說他是他的爹爹。

    她不解地望著他，又轉(zhuǎn)頭望著蕭漪瀾，蕭漪瀾眼神復(fù)雜，像是有些理虧般低下了頭。

    她雖然癡傻，但她知道爹爹是什么，可她已經(jīng)有一個了。

    盡管眼前之人相貌和善觀之可親，但她還是覺得阿耶最好。

    阿耶常日里不茍言笑沉默冷肅，可他也有溫和的時候。

    每逢清明或娘親忌日，他都會打扮的漂亮干凈，換上華美的衣飾，整個人都煥然一新，然后帶著她們?nèi)ケ壁较碌拇迗@。

    她依稀記得很久以前，他們是乘車去的，她和阿懷都坐在他腿上，一路上嬉笑打鬧無比開心。

    阿耶衣服上香香的，他們爭著往他懷里鉆，阿懷的口水弄了他滿身，他卻只是微笑著，一點兒都沒生氣。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不再乘車，改由獨自騎馬。

    沒有了溫暖堅實的懷抱，阿懷鬧騰了很久。但他不應(yīng)該鬧得，因為乳母抱著他呢！

    葭葭雖然也很不情愿，可她不會鬧，只會乖乖聽話。

    后來她問過阿耶為何不再抱他們，他語重心長地說你是女兒家，長到七歲后就不能同外男過于親密，阿耶是男人，要避嫌的，不能再摟摟抱抱。阿懷已經(jīng)會走路了，男孩子不能太嬌慣，若是還抱著，會被人恥笑的。

    這是什么道理呀？她聽不懂，但是她知道阿耶說的話一定是對的，于是就此罷休。

    “我已經(jīng)有阿耶了，阿耶和爹爹不一樣嗎？”她困惑地問道。

    那個人凝眉思索了一番，微笑道：“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br>
    起先她有些懷疑，不太愿意搭理那人，但是當(dāng)他從袍袖中取出一副畫像緩緩展開后，葭葭便徹底信服了。

    畫上的人是阿娘，即使她已經(jīng)不記得了，可還是能認(rèn)出來，因為阿耶房間里掛了許多阿娘的畫像。

    第121章 .蒹葭（下）阿娘別哭，對阿耶好點，他……

    那個人名叫崔晏,是北地一位赫赫有名的藩王。

    阿耶不在家時，蕭漪瀾便偷偷帶她出去見他。

    慢慢地葭葭有點喜歡他了，因為他會耐心地陪伴她,陪她說話陪她玩耍，不厭其煩地給她他和阿娘的故事。

    他會帶她捕蟬撲蝶喂魚抓小鳥，還帶她去茶館酒肆?xí)寒孆S甚至歌舞坊，所有阿娘曾經(jīng)去過的地方，他都帶著她一一回憶。

    葭葭戴著冪籬，紗幔垂至腰際，外人瞧不見她的容顏，她卻可以隔著輕薄細(xì)軟的鮫綃打量這個光怪陸離的陌生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