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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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玟看了他一眼,道:你讓人把圣旨擬好了? 嗯。蕭玄謙道,散騎常侍溫瀚宇草擬。我看了一遍。 若是在京中,這事應(yīng)該得有中書省中書監(jiān)的參與,但畢竟不在皇城,一切從簡。謝玟聞言起身,坐得更端正一些,他的暈車癥狀在路途中慢慢消退,也許是剛開始暈得太厲害,反而適應(yīng)了。 他道:講給我聽聽。 蕭玄謙道:寫得大概意思是,我為皇子時,在外遺有一女,這個消息傳到京都之后,您作為本朝最受信任、我最珍重的大臣,領(lǐng)密旨尋找皇室遺孤,所謂病終,是為了保密和隱蔽、不讓皇女受到反叛勢力的威脅老師覺得可還圓得過去么? 謝玟一聽就知道這人是在這兒蒙傻子呢,但這說辭應(yīng)對一些離政治漩渦很遠的地方官員、或是平民百姓來說,已經(jīng)算是可以搪塞過去了。他瞥了小皇帝一眼,道:童童跟我長得這么像你讓那群善于揣測的文官們怎么想? 我的態(tài)度還不明顯么,我說是皇家血脈,就是皇家血脈。蕭玄謙摩挲著他的手指,他們的想法,并不重要。 謝玟道:果然是聽不進去諫言的暴君。 蕭玄謙立即改口:你覺得不妥嗎?我聽你的。 謝玟并不是童童真的親生父親,他對這個小女兒在外的血脈歸屬沒有意見,而系統(tǒng)自己也對此沒什么感覺,她又不是人類,對這方面根本不關(guān)心,反正她也只會粘著謝玟。 謝玟對小皇帝這種忽略群臣百官的過分行徑稍稍不滿,耳提面命地囑咐了幾句。 小皇帝乖乖低頭,誠懇至極地聽從教訓(xùn),只是距離卻不知不覺地越靠越近。等謝玟說完,忽然發(fā)覺對方已經(jīng)從安全距離突破防線,近至呼吸可聞了。 謝玟無奈道:你怎么 眼下蕭玄謙的黏人程度比玉獅子還要高,他已經(jīng)探索出謝玟不會抗拒的距離和方式,于是百般接近、變著法子地消融他的底線。蕭玄謙低頭很輕地吻了吻他這動作在過去的兩天里發(fā)生太多次,總是不知不覺靠近、偷偷摸摸親了一下,都要被他演變成一種可以接受的習(xí)慣了。 謝玟也從一開始的陌生詫異、到現(xiàn)在完全被磨熟了,他抬手擦拭了一下唇,數(shù)落道:不務(wù)正業(yè),沉溺情愛,很不成個體統(tǒng)。 蕭玄謙照顧他的面子,不提對方縱容自己、形同共犯的事情,只道:反正我們也是那種不成體統(tǒng)的關(guān)系。 謝玟盯了他一眼,微妙地想起一些舊事,沒有過多思考便道:你在別人面前可沒這么說過,一口一個恩師,恭恭敬敬,規(guī)規(guī)矩矩,原來只在我這邊鬧事撒潑。 蕭玄謙用一種很難以形容的目光看著他,帶著點試探地道:我是可以不規(guī)矩的嗎? 謝玟:好好說話。 小皇帝果然收斂。車內(nèi)的空氣跟外面置換過片刻。溫度稍降,蕭玄謙合上那道車窗縫隙,將小簾落下,然后又用一種理直氣壯的態(tài)度抱住謝玟,說是讓他困了靠在自己身上休息,可以免除一些晃動,減輕眩暈感。 謝玟懶得跟他掰扯,他在這種無關(guān)大局的事上常常態(tài)度柔軟,再加上對方說得并非沒有道理,他人又不軸,也就任由對方做主并且沒說出口的是,他也只對這人的懷抱有熟悉感。 對方的身上總產(chǎn)生兩種矛盾的氣質(zhì),尤其是最近一段時間,他一面能感覺到那股濃烈到窒息的愛慕和渴求,與這多年相識的熟悉感一拍即合,不可分離,一面又因為小皇帝的舊疾難愈、腦子里裝得除了自己就剩下病,而感到猶豫徘徊、自保意識強烈。 舟車勞頓,車內(nèi)小榻上的幾案推到了一邊,連同那些不重要的奏文也都堆到一起。蕭玄謙安安穩(wěn)穩(wěn)地抱著他,即便冰天雪地,他也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只飄搖的風(fēng)箏,風(fēng)箏線終于塞進了對方的手中形同有了歸宿。 這種安心感無與倫比,可以填滿他的恐慌和迷茫,將情緒不穩(wěn)定的程度降低。他實在是太需要謝玟了,這一點早在這些年的磨折里得到驗證 對方死遁之后的第二月,那具空棺已在飄搖的風(fēng)雪里重新覆上灰塵,無人將此事聲張出去,皇城安靜得一片死寂。 蕭玄謙每日忙于政務(wù),他如愿取得了至高的權(quán)力,而這權(quán)力所附加的、最盛大的禮物,卻在殘酷而冷峻地流失不見,與此同時,他得到所有、而又失去所有的軀殼,仿佛也在那個冬去春來、乍暖還寒的時節(jié)里流失溫度、流失血液。 他想去尋找,想立即擺脫這種被遺棄的恐懼,但僅存的理智將他拉回人間老師選擇如此決絕的方式離開,已抱死志,他們彼此之間的碎裂之聲已響徹得足夠徹底,足夠走向一無所有的結(jié)局。 他必須忍耐。 這種忍耐耗光了他的精神,撕裂他空閑的每一個瞬間。專/制皇權(quán)的壓制力越擴越大,陛下的喜怒不定就像是懸在每個人頭頂上的一道雷鳴,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就會砸得人粉身碎骨。 當(dāng)北方的京都寒意褪盡,迎來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時,蕭玄謙手邊正是幾分無疾而終的尋找結(jié)果,他燒掉暗報,如同燒干凈自己狂躁又流血的心。 那一日,恒王的小世子入宮探望溫太妃。他那個癱瘓眼瞎、茍存性命的五哥蕭玄澤,竟有一位這樣靈巧的世子。而恒王的母親,也是先皇唯一一位沒有殉葬、且沒有殞命的后妃。 蕭玄謙從來不過問后宮,他一無皇后、二無妃妾,對溫太妃也只是表面過得去,實則不聞不問,沒有半分庶母情誼。這個有幸活到最后、而又不幸活到最后的女人,無法見到她的親生兒子,在臨終之前只能牽著小世子的手,淚水縱橫。 小世子跪在她床邊,不知是聽誰的吩咐,在慈愛的庶祖母面前背出了《論語釋疑》,溫太妃猝然抬眸,蒼白衰老的臉上驚現(xiàn)一種恐懼的神態(tài),她用盡力氣地捂住小世子的嘴,勉強、幾乎支離破碎地說:不要說,不要說,換一個 冷眼旁觀的蕭玄謙知道她為什么會這樣懼怕。 那個罪臣,那個不顧一切也要離開、也要死在去年冬日的人,他一想起來便滿心熾熱、又痛苦思念得難以忍耐的那個人,最初成名時,便是跟當(dāng)時的談玄大家辯論王弼的《論語釋疑》。 正因如此,后來作為他學(xué)生的蕭玄謙,幾乎已將這些內(nèi)容倒背如流。比起說是仰慕對方來說,某種念念不忘、而又模糊不清的愛慕,反而才是催使著他一遍又一遍牢記這些內(nèi)容的主謀。 溫太妃竭力觀察他的身側(cè),發(fā)覺這位冷酷莫測的皇帝并沒什么表情之后,懸心不已地交代了小世子幾句,然后擦干眼淚,回光返照似的送走他,一直望著那孩子磕磕絆絆地跨過門檻,她才扶了扶散亂的鬢發(fā),對皇帝道:您會怎樣對他? 她在名義上是對方的庶母,而在身份上,比之登臨九五的天子,卻又卑如微塵。溫太妃拖著油盡燈枯的身體,坐了起來,將發(fā)間的一縷銀絲藏進簪后。 蕭玄謙坐得很遠,面無表情地望了她一眼。 小世子懵懂無辜,玄澤也早已妨礙不了陛下什么了。溫太妃道,小孩子,不知道陛下的忌諱 什么忌諱。蕭玄謙冷不丁地道,朕有什么忌諱? 說不清溫太妃是將死之時的糊涂,還是畢生最后的清醒,她道:謝帝師。 這忌諱果然瞬息應(yīng)驗,這絕無人敢提的三個字,在將死之人的嘴巴里冒出來,果然攝足了分量。 輕飄飄的幾個字,就如同抽筋扒皮的刀一樣,切膚地劃過血rou。 蕭玄謙盯著她的眼睛:朕為什么要忌諱一個死人。 而馬上將變成另一個死人的溫太妃,卻只是定定地看著他,露出一個很難以形容的笑容,像是施舍、又像是同情,就仿佛在說你看,你連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蕭玄謙的暴怒在頃刻間到達了頂點,而又被掐斷在喉嚨里。他對于人世的掌控,最多不過是生與死之間,而卻抓不住那只逃離的蝴蝶、那只歸隱山林的鹿,也掌控不了眼前這個宛若解脫的女人。 這世上最后一個跟先皇有關(guān)系的女人,也死在了他的眼前。 他見得最多的就是匯成河流的血、涂滿劍鋒的蕭家的血,那些被譽為皇族的人,總在自相殘殺里別出心裁,總能在尊貴之身這四個字里,加上血債斑斑的囚籠。 連他也不例外,謝懷玉走后,他就扣上了汲取鮮血的鎖鏈,被裝進了囚籠里,以對方的名字、舊事,作為欄桿界限,死死地鎖住了當(dāng)今天子。即便他有時并不愿意承認(rèn)。 蕭玄謙站起身,看著溫太妃的身軀被蓋上白布,發(fā)喪的幡傳遞到恒王府上。他跨越門檻,出現(xiàn)在外面時,眼前布滿了光線之下、折射出來四散的浮塵。 當(dāng)夜,他的暗樁向他報告了恒王府的反應(yīng),短短的幾行字里,他似乎能遙遠地見到年幼世子的哀哭之聲,還有自己那個五哥緊繃著身軀、在莫大哀痛中沉默不發(fā)的面容。 暗報隨著這個愈加空曠的宮闈燃燒成灰。那把刻著天下太平的劍,就懸在他處理政務(wù)時觸手可及的地方。蕭玄謙望著那把劍時,常常想起謝懷玉將它交到自己手中的溫度,他似乎在那劍身上留下過揮動的痕跡,用此斬殺了唯一有反撲之力的七皇子。 他的目光久久無法收回,直到喉嚨灼痛、心口翻涌時,他才后知后覺地記起,那個為他舉傘過雨幕、拔劍誅政敵的人,已經(jīng)死去了四十七天。 那個人從他身邊消失,像灰燼一樣散去了。 啟明六年,正月初五,雪。 在他們相遇的第十一年,他空缺了太久的生命,終于又被重新填滿。蕭玄謙在獨自一人的詛咒中驚醒,很久才回過神,他怔怔地凝望著在懷里睡著的熟悉面容。 夕陽殘照,光暈透過車窗,朦朧地映出一片很淡的昏沉光線。光線中漂浮著微塵,滾動的車外有風(fēng)聲、蹄聲、馬匹的嘶鳴,還有一份熟悉的呼吸、刻骨的氣息陪伴著他。 蕭玄謙想,我真是三生有幸。 他低下頭,慢慢地貼了一下對方,在交錯的呼吸中穩(wěn)下情緒,心中難以抑制地泛起波濤,他想,我會一片一片、一點一點地把碎掉的鏡子拼起來,即便割傷手指也無所謂,從此以后,我再也不要離開你。 作者有話要說: 你是被病癥和偏執(zhí)一片一片摔碎的鏡子,折射出天邊而來滿是裂隙的光。 第46章 巧合 蕭玄謙尚在路上,三道旨意便已接連不斷地傳往京都,繼而發(fā)往天下。其中有些內(nèi)容謝玟看過,有些沒看過,也就不知道小皇帝真的將那把劍交給了他不止是天下太平,還有真正能夠攝政,能威脅到君權(quán)咽喉要道的無形之劍。 哪怕是他當(dāng)初在朝中貴為太傅,可以輔弼君主、代管天下時,都沒有受到皇權(quán)真正的低頭和認(rèn)可。而如今突發(fā)此事,朝野的風(fēng)刮得越來越動蕩怪異,近年來新入朝的臣子中,雖大多是受益于謝玟當(dāng)年一力推行的科舉,但終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傳奇人物的名字出現(xiàn)在圣旨上還馬上就要見到了。 而此刻,原本應(yīng)該在明日抵達、由百官拜迎的天子車駕,卻悄悄地停在了塵封故地之間。那個被無數(shù)人日思夜想輾轉(zhuǎn)難眠地揣測、從棺材里爬出來的謝大人,才撩起車簾,從飄雪的洛都行至冰封的北國。 洛都處于中原地區(qū),雖然冬日常雪,但消融得也不慢。而京都的寒氣又深沉一分,冰層凍結(jié)、冰上常??梢岳^車馬。沾了天子所在的光,這片四季分明的土地,才能既有寒冷溫度的冷冽肅穆,又充斥著政治中心的莊重繁華。 蕭玄謙扶著他下馬車,謝玟立在他身旁,被小皇帝罩了一件雪白的大氅,他抬頭望去,見到謝府的匾額明亮干凈如故,風(fēng)雪從檐外刮來,落在上面留下星星點點的水痕。 謝玟凝視了很久。他衣著整齊、精神也尚好,就是厚重的大氅一壓,蕭玄謙探知似的圍了圍他的肩,只憑手掌丈量,依然覺得他脆弱單薄。小皇帝頃刻有些低落,貼著他道:我明日回紫微宮 他斟酌了一下語氣,近似一種撒嬌的暗示:今日我陪老師用晚膳吧。 謝玟看著牌匾不答,小皇帝呼吸的熱氣就過來蕩著他的耳廓,不停地道:老師懷玉謝太傅? 謝玟反應(yīng)過來,轉(zhuǎn)頭道:你 他剛出口一個字,對方便湊過來要親他,好在謝玟雖然讓他磨得習(xí)慣了這種輕吻,但記得這是在外面,抬手屈指敲了他一下,抵住這小兔崽子不分場合不分時間的耳鬢廝磨,看著他不輕不重地道:這么快就給我恢復(fù)原職?不是你處心積慮把我挪去當(dāng)太史令的時候了,你讓我編寫史書,究竟是想看我寫出個什么話來呢? 謝玟說完便上前去,周遭的侍衛(wèi)早已率先撕下了封條,他抬手推門,大門吱呀著散向兩邊,檻下蒙著一層薄薄的灰。 啟朝的官制之中,太傅并非虛銜、也不是遠離政治中心的榮譽稱號,而確確實實能夠在主少之時代管天下、成為實際掌權(quán)人的位置。只不過謝太傅這三個字,他已很久沒聽過了,似乎在百官、在所有人眼中,他的第一順位稱呼仍舊是帝師,就算他左遷太史令,也依舊如此。 蕭玄謙跟隨他進入謝府。 這座塵封了許久的府邸宅院,并不見當(dāng)年栽滿了花草的綺麗芬芳。那些花草皆枯死,殘雪厚冰凍結(jié)了小湖,只有一棵謝玟親手栽種、沉進泥土中生根發(fā)芽的樹木仍舊鮮活,它的枝葉繁茂至極,像汲取了這個庭院里所有的生命力般,那樣頑強。 謝玟看了它一會兒,無聲地說了句什么,然后在蕭玄謙的陪同下一路打開屋室,行經(jīng)過整個謝府,他那股翻涌而起的念舊才慢慢平息下來。 謝玟抬手從書案上殘余的紙上翻了翻,突然望見下面幾頁上不屬于自己的字跡,他抬眼看了看蕭玄謙:你來過這兒? 蕭玄謙他腦子不是很夠用,被問了一句,才遲鈍地在腦子里翻出相應(yīng)的記憶,并且感同身受地急了起來,啪地一下按住了謝玟的手。 謝玟看著他,稍微蹙起眉。 蕭玄謙被這視線一看,按著他手的動作慢慢松懈了,他的喉結(jié)動了動:不是我寫的。謝玟道:寫得什么,咒我不得好死嗎?他深知那時候?qū)Ψ绞莻€什么德行。 蕭玄謙:怎么可能?我 猝不及防下,謝玟倏地抽出那幾張布滿了小皇帝字跡的紙,他從頭看了兩行,一邊看一邊繞過桌案,走到對方面前:不要著急,并沒什么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