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頭來，愛是百感交集。

    冬夜里，和鄧川的相擁而眠比徐薇想象中的還要溫暖。她漸漸不再沉浸在那些昨日和明日里，只輕輕握著小朋友搭在自己腰上的手，又輕輕捏了捏，連呼吸都放得很小，很滿足。

    她輕輕地，無聲地在心里嘆道：晚安。

    所有深刻而難以忘懷的過去，痛苦或是甜蜜的昨日，所有看得見的，看不見的未來，摸索不定或是一眼看得到頭的明日。所有迷茫和愛，都落在這樣深深的夜里，只需要一句晚安，就能讓一切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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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7章

    徐薇睜開眼的時候鄧川已經(jīng)醒了。

    映入眼簾的是小朋友的半個裸|背， 展露著很分明的兩塊蝴蝶骨和一截脊柱，骨rou勻亭的模樣。鄧川站在床邊，身形很舒展地套上打底衫， 布料柔軟地垂下來， 把所有風(fēng)致都蓋住了，于是從衣領(lǐng)里露出的一小塊脖子以下的皮膚就顯得尤其性感。

    鄧川換完衣服，似乎是察覺到了徐薇的目光， 她轉(zhuǎn)過頭，俯身湊過來，兩個人的距離一下子拉得極近， 鄧川的頭發(fā)隨著她的動作垂在徐薇臉側(cè)，徐薇能聞到她頭發(fā)的同款洗發(fā)水的味道， 恍神之間， 嘴角被輕柔地貼了一下。

    徐薇按捺著自己的心跳：你怎么醒得這么早？

    鄧川伸手扶著她的肩：你鬧鐘響了。

    是嗎？徐薇側(cè)過頭去看床頭柜上的手機， 果然， 已經(jīng)過了鬧鐘響的時間， 你怎么不叫我。

    小朋友抿著嘴巴笑，沒說話。

    借著鄧川手上的力道，徐薇從床上直起身子，被子從她身上滑落下去，她攀著鄧川的脖子， 親昵地蹭蹭她的耳朵。

    周六在床尾睡得死沉， 渾然不知兩個人類的動作。

    徐薇換衣服的時候，鄧川進了衛(wèi)生間洗漱。往日平靜的清晨有了一些小小的響動， 徐薇扣著襯衣的扣子，聽見室外的寒風(fēng)也在輕輕扣著窗扉。

    換完衣服，徐薇和鄧川在衛(wèi)生間的門口撞了個正著， 小朋友臉上還滴著水珠，伸過來一只濕漉漉的手，想摸徐薇的臉，被徐薇一把抓住了手：外面估計很冷，去擦臉。

    鄧川連忙認真地點點頭。出于私心，她剛才用了徐薇的洗面奶，現(xiàn)在又用了徐薇的保濕霜。再說了，她帶來的瓶瓶罐罐和徐薇的擺在一起，幾乎分不清誰是誰的。

    鄧川用得十分心安理得。

    周六終于被她們的腳步聲吵醒了，鄧川坐在鏡子前抹臉，它睜著眼睛看她，很迷糊地趴了一會，直到鄧川站起身，才立起身子伸了個懶腰，跳下床，亦步亦趨地跟著鄧川走到外頭。

    熱水壺里有睡前燒好的熱水。鄧川給自己倒了杯水喝，又給徐薇倒了杯。

    玻璃杯壁上裊裊地升騰起些水霧。

    客廳的一角傳來周六嚼貓糧的聲音，鄧川翻了翻冰箱，沒找著早餐，又翻櫥柜給它開了個零食罐頭。

    徐薇一向動作慢，周六把罐頭吃完了她都沒出來，鄧川也不急，她耐心地在外頭的沙發(fā)上刷了刷手機，假期的第一天，哪里都是一片寂靜，估計大家都沒起。

    在鄧川放下手機跟周六把逗貓棒玩得掉第二根毛的時候，徐薇終于洗漱完畢出了房門。她穿著學(xué)校的套裝，化了淡妝，散落下來的頭發(fā)被掖在耳后，露出一只搖曳的水滴狀耳環(huán)。

    鄧川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了這只耳環(huán)，小心地伸手碰了一下，毫不吝嗇地夸她：好看！

    打扮不是為了取悅他人，但能夠被所愛之人及時地投以欣賞的眼光，總是件讓人愉悅的事情。徐薇嘴角噙著笑，捏捏鄧川的臉：乖，時間還早，帶你去吃好吃的。

    她們倆套上大衣出了門，把依依不舍跟在腳跟后頭的周六關(guān)在了家里。

    路上行人寥寥，從車窗望出去，行道樹落了葉子的枝干在寒風(fēng)中巍然不動。但隨著徐薇拐進一個路口，路邊的人流量逐漸變大，這里是本地一個早市的入口，鄧川沒怎么來過這一邊，好奇地朝著人流涌入的地方瞅了又瞅。

    徐薇找地方停了車，領(lǐng)著鄧川往早市里走。

    喇叭招徠聲，寒暄聲，講價聲，人群來來往往，熱鬧得很，冬日的寒風(fēng)和蕭瑟仿佛都在此處消散。綠得晃眼的蔬菜，被整整齊齊地擺在地上，西紅柿一小袋一小袋地碼著，明碼標(biāo)價。

    水果蓋著紙皮，攤位前豎起一塊紙板，寫著種類和單價。

    油炸糕在鍋里頭沸騰，籠屜高高碼起，早餐攤兒冒出熱氣，座位外頭掛著防風(fēng)防寒的簾子，徐薇把鄧川領(lǐng)到一家面條攤前，點了兩碗湯面，掀開簾子坐了進去。

    里頭比外頭更熱鬧，鄧川幫徐薇擦桌子的當(dāng)口，徐薇給她碼齊了碗筷，朝著她笑一下：周末的時候，我有時候跑完步，老來這里吃飯。

    鄧川點了下頭，給徐薇遞過去一張紙巾。

    徐薇這句無心的話落到鄧川的耳朵里。讓早市的熱鬧隱在簾子外頭，室內(nèi)一時寥落下來，鄧川說不清楚現(xiàn)在心里是什么感受。她只是一門心思地想著：在那些徐薇獨自早起晨跑，吃早餐，逛早市的日子里，她并不在她身邊。

    她更并不知曉，在那些時候，徐薇會想些什么。

    鄧川有些難過地意識到，在更遠的未來，還會有很多個這樣的時刻，或許她們本該做好了準(zhǔn)備，但所思所想，和真正面對時的體會總是不同的，感懷至深時又是不同的，她既無可奈何，又心疼徐薇，這讓她揪緊了年輕的心。

    決定過不后悔，就真的不會后悔嗎？

    她不敢問自己，如果以前那個跟徐薇說著相信和愛的她，知道在不遠的將來會有這樣的不忍和無可奈何，她還會繼續(xù)勇敢下去嗎？

    是不是只有理智，孤獨，忍耐，才本該是她的愛情。

    鄧川很想剎住車，不再繼續(xù)想下去，她在心里盡力說服自己，她獲得了比忍耐更多的幸福，她讓徐薇也快樂著，幸福是兩個人的幸福，和一個人的獨角戲有天壤之別，這就夠了。

    可她同時也更黯然地意識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自己的存在跟徐薇以往的那些苦難也毫無分別。

    如果沒有她的愛情，徐薇會不會變得更好？

    鄧川垂著眼睛，控制不住地往下想：如果沒有她，徐薇就不用忍受距離，不用等待，不用時時刻刻牽腸掛肚，更不用像此刻這樣，在忍耐過上述所有之后，還要忍受著她所不知道的，自己彌漫上來的悔意。

    這是個極度危險的問題。這個念頭浮現(xiàn)的一霎那，鄧川就覺得如果徐薇知道自己現(xiàn)在在想什么，她一定會再被罵一頓。

    挨罵的記憶終于讓鄧川想起了徐薇說過的一些話。危險的心神得以收攏。面還沒上來，徐薇在問她要不要辣椒蘸料，她不太敢看她，胡亂搖了搖頭。

    再怎么聰明，鄧川也只有十九歲。閱歷的不足使得那些只書本中接觸到的糾結(jié)的情緒落到她身上的時候，便如同隔著迷霧窺見了水面下的冰山，節(jié)節(jié)敗退的同時，自尊和愛又讓她不由自主地開始檢討自身的問題。

    她還沒有認識到，真正戰(zhàn)勝困難的關(guān)鍵，不在于檢討自己，也不在于反思過去，而在于勇敢地面對現(xiàn)實，比檢討和反思更可貴的，是勇敢本身，和面對現(xiàn)實仍然堅持斗爭的能力。

    她也還沒有意識到，人生多是孤獨的旅途，徐薇的陪伴其實才是她最珍貴的寶物，勇士磨利了銹劍，是要去冒險，去揮劍斬荊棘的，世界才是她的戰(zhàn)場。

    鄧川的臉上藏不住表情，徐薇看著她的臉色：怎么啦？怎么又不開心了？

    小朋友抿著嘴唇不說話。

    這時候，湯面正好上來了，老板一邊說著小心燙，一邊端著個托盤，把兩碗面往桌子上放，又各自端到她們面前。

    徐薇不吃香菜，把碗里點綴的香菜往鄧川碗里夾：快嘗嘗，這家面可好吃了，我第一次來這兒吃的時候，就想著，有一天一定要跟你一起來。

    鄧川努力地笑了笑：這不就來了嗎？

    嗯。徐薇說著，把她碗里的面給鄧川撥了一點：他份量太大了，我之前都吃不完，現(xiàn)在你在，就剛剛好。

    鄧川相信徐薇說這句話純屬無心且真心，就是這樣才更讓她難過。她很好地借著蒸騰的霧氣掩住了自己發(fā)紅的眼圈。假期第一天，她不想讓兩個人都心情不好，更不想挨徐薇的罵。

    兩個人安靜地吃完了面，往學(xué)校里趕，期末考即將開始，校門已經(jīng)沒什么學(xué)生了。徐薇的車開過去，在空氣中發(fā)出很寂寥的一串聲響，隨后電子門掃著了她的車牌，橫杠高高揚起。

    徐薇停了車，碰地一聲關(guān)了車門，領(lǐng)著鄧川往教學(xué)樓里走?？荚囈_始了，監(jiān)考老師得集合在一個教室里集合領(lǐng)卷子和簽到名單，到點才能出門。

    她今天穿了低跟的鞋，撞著地面清脆地響著：我辦公室在502，門邊的桌子，你自己走走，累了去我辦公室，辦公室有熱水，餓了抽屜里有吃的，考試兩個半小時，你乖一點，知道嗎？

    她滿意地看著小朋友乖乖地點了點頭。

    雖然不明白為什么鄧川吃過早飯后就有些沉悶，趕著去領(lǐng)卷子，徐薇幫她指了指辦公室的方向，就順著人流往監(jiān)考老師集合的教室走，把鄧川留在原地。

    鄧川靠著走廊的欄桿看了好一會。對面的教學(xué)樓是她所熟悉的高三教學(xué)樓，來來往往的學(xué)生，都穿著她穿過的校服，她們坐在她所熟悉的教室里考試，或許有誰會坐在她坐過的位子上。

    向上往，是冬天的學(xué)校里無比常見的灰白天空，樓下那一側(cè)的拐角，她曾經(jīng)跟在過徐薇的后頭。

    回到了高中，所有熟悉而深刻的記憶也突然都回來了，溫度，天氣，校服，場景，一切都熟悉得理所當(dāng)然。

    鄧川一直靠著欄桿看到了考試鈴聲響起。來來往往的學(xué)生大多都會好奇地看她，也許有人會認出走廊里的這個陌生人就是樓下公告欄第一張照片里的人。

    她是在這個學(xué)校里留下過不可磨滅痕跡的陌生人。

    鄧川沿著教學(xué)樓一層一層地逛，簡直像是巡考組的做派。她沒找著徐薇監(jiān)考的教室，或許是在其他教學(xué)樓。

    教學(xué)樓通往食堂的路，她走過無數(shù)次。鄧川記得在盡頭的拐角處她曾經(jīng)看見過一只黃貓，只這一次，后來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cao場空曠，一個人也無?？諝饫餂]有回聲，或許連cao場自己都忘了，可鄧川永遠記得那個鎂光燈往天空中投射的夜晚，她第一次真正靠近了徐薇，她嗅到她的發(fā)香，在她鼻端招搖著，讓她想抓她的手。

    最終，鄧川坐在徐薇的座位上嘆氣。

    辦公室里沒有人，徐薇桌子上的擺設(shè)習(xí)慣和鄧川高三的時候毫無二致。鄧川給自己倒了杯水，在椅子上坐下來。

    水放在桌上，她一口也沒喝。她只是機械地做著這些動作。然后垂下頭，抵住額頭發(fā)呆。

    淚意氤氳，鼻尖發(fā)酸，情緒馬上就要沖破堤口。鄧川記得以前的自己沒有這么愛哭。唐麗鵑曾經(jīng)開玩笑，說她的性格不像女孩子，她想要嬌嬌的，會撒嬌的女兒，可鄧川不是。

    但現(xiàn)在，沒有誰比鄧川更清楚地認識到她是女孩這個事實了。屬于女孩的柔軟和細膩在她的心里翻滾，這一早上的所思所想在這些柔軟和細膩的沖擊下，化為了現(xiàn)在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

    鄧川一直認為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是高中，是高中造就了她的性格和處事風(fēng)格。事實也正是如此。

    高中以后，她以為自己長大了。

    但剛才的一路告訴她，她沒有。

    世界上就是有這樣的地方，承載著你所有的回憶，哪怕你已經(jīng)走到遠方，再回首，它靜靜地留在原地，再回憶，一切仍如同昨日般鮮亮?？伤忠呀?jīng)跟你毫無關(guān)系了。好比小時候玩的超級馬里奧，下一關(guān)是全新的風(fēng)景，上一關(guān)的踩過的蘑菇，撿到的金幣，不會再出現(xiàn)。

    可它們又真實地存在于你的錢兜里，好讓你去把最后的公主救出來。

    回憶是真實的，存在是真實的，哪怕你忘了，你后悔了，它也還在。

    這是人類對抗時間和反復(fù)無常的自己的最佳武器。

    鄧川撿起了這把武器，好比勇士撿起了自己的銹劍。她在心里感謝曾經(jīng)的自己，感謝她所有過去的勇敢，感謝昨夜的這個決定，過去的她讓此時此刻的她感到羞愧，她正是在羞愧的這一刻，才驚覺自己沒有長大。

    眼淚落下的這一刻，鄧川在心里問自己：你會記住這一刻嗎？你會記得今天嗎？所有眼淚，羞愧，不安和無畏意味著什么，你都能記住嗎？

    她咬著牙，惡狠狠地在心里想：永遠不要再后悔，永遠不能再后悔，她沒有后悔的立場。人總要為自己想要的東西奮斗些什么，或許是青春，或許是時間，或許是回憶，但都不要后悔。

    因為，所有的一切都值得。

    作者有話要說：　　寫得太長了剎不住車，所以遲到了，555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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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章

    辦公室寂靜無聲， 學(xué)校里十分安靜。這種安靜跟夜晚的安靜截然不同。學(xué)校的安靜是仿佛秒針讀秒的寂靜，寂靜中藏著時間，藏著學(xué)生們挺直的背脊。

    所有人都知道它不是真正的安靜， 這安靜中有著獨屬于青春的巨大張力。

    灰白的冬天， 門窗緊閉，教室里亮著燈，照亮垂首的學(xué)生們?yōu)鹾诘陌l(fā)， 和握緊筆桿的手。

    教室外的鄧川也在享受著這份寂靜，辦公室的時鐘滴答滴答地響著，像給她的這一時刻伴奏。人在少年時總有些醍醐灌頂?shù)臅r刻， 做夢一樣，夢中不覺， 醒了， 便踏入下一段旅程。

    眼下也該是夢醒。

    鄧川垂著頭， 出了好一會神， 才抬起頭， 抽幾張紙胡亂地擦掉臉上的淚。在復(fù)雜的心情之余，她還能留意著不讓眼淚沾濕徐薇的桌面，把徐薇本來就很干凈的桌子擦了又擦。

    這下，這間辦公室的垃圾桶里除了茶葉，水果皮， 還多出了好些沾著鄧川眼淚的紙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