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窈窕 第7節(jié)
欺負江厭辭又如何?這江家?guī)讉€人看得起突然歸家的野孩子?在這沾親帶故的長安,他有什么本事坐得穩(wěn)郡王之位,有什么臉面接管這么大的江家?他也配?江云蓉面上顯出幾分不肖。 吳嬤嬤說話雖一字一頓沉穩(wěn)有力,卻同時又語速很快,根本沒有給旁人插嘴的機會,繼續(xù)說下去:“二娘子無子、不事姑舅、口舌、妒忌,七出犯四被休棄。如今歸家仰仗娘家過活,即使沒有青燈古佛也該安分守己。” 江云蓉臉色變了。被孔承澤休棄是她心里血淋淋的窟窿,誰也碰不得。 可吳嬤嬤那張嘴還沒停。 “即使沒有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弟情分,二娘子也該因陛下親賜三郎爵位規(guī)矩幾分。老奴奉勸二娘子一句,莫要讓人以為三爺一房生了旁的心思要跟郡爺爭權(quán),甚至要忤逆陛下的旨意?!?/br> “你這刁奴在胡說什么?”江云蓉氣急,她只不過是連懲治一下一個賤妾,怎么就被扯得這么遠了? 吳嬤嬤淡淡瞥了她一眼,道:“老奴侍奉過大殿下,侍奉過賢貴妃,就連御前也奉過茶。得陛下御贊忠仆。二娘子恐怕沒有評價老奴的資格?!?/br> “你!”江云蓉哪見過這架勢?長這么大從未被人訓(xùn)斥過,還是個下人!她氣得你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二娘子是打算自己去老太太那里領(lǐng)罰,還是等三郎回來了再說?” “我領(lǐng)什么罰!笑話!” “好?!眳菋邒唿c頭,轉(zhuǎn)頭吩咐婢女:“芳甸,告訴幾位管事晚半個時辰再過來。我先去給老太太請個安?!?/br> 孫福笑瞇瞇地開口:“二娘子許是心情不佳,與姨娘生了小小的過節(jié)才會如此。這天馬上就要黑了,快到該用膳的時辰了。二娘子回吧?” 伸手不打笑臉人,可江云蓉看著孫福的笑臉只覺得憋得慌。她冷哼一聲,拂袖轉(zhuǎn)身往外走。 孫福弓著腰送到門口:“二娘子慢走。哎呦喂當(dāng)心著點門檻,后面的婢子機靈點扶著吁——” 等人走了,孫福翻著白眼“呸”了一聲,嘀咕:“就這樣的,連宮里浣衣局的宮女都斗不過?!?/br> 吳嬤嬤懶得搭理孫福,吩咐芳甸:“一會兒管事來了吩咐下去,給姨娘量尺寸裁新衣。這身衣裳洗干凈了就給二娘子送過去。” 吳嬤嬤吩咐完轉(zhuǎn)身要走,猛地看見月皊正仰著一張小臉眼巴巴地望著她,那雙靈動的眸子里不僅帶著笑,還帶著點濕意。 其實吳嬤嬤沒想到月皊是這么個柔軟的性子,雖說華陽公主也是個溫柔的人,可月皊畢竟榮寵養(yǎng)大,別說是跋扈,就連稍微那么一丁點的驕縱都沒有。吳嬤嬤再一琢磨,想到月皊自幼病弱嬌養(yǎng)在深閨不為人識,接觸不到歹人,倒也理解了些。 她剛要開口,月皊先澄澈著眸子望著她說:“嬤嬤好像我乳娘。” 可是乳娘已經(jīng)病逝了…… 吳嬤嬤聽她這話愣住了,再看她眼睛紅紅似快要哭出來的模樣,吳嬤嬤板起的方臉生出一絲不易覺察的不自然。 “咳?!彼p咳了一聲,重新板起臉:“姨娘,您現(xiàn)在到了三郎身邊,一言一行不僅代表你自己,還代表著三郎。” 月皊輕輕咬了下唇,才小聲說:“我的身鍥在她手里?!?/br> 她是江云蓉從教坊買出來的,江云蓉讓她給江厭辭當(dāng)妾,可身鍥卻仍握在手里。 吳嬤嬤立刻皺了眉,在心里嫌棄江家這樣亂糟糟的做派,簡直不成體統(tǒng)。 太不像話了! · 河畔畫舫傳出婉轉(zhuǎn)的靡靡樂音,伴著女子的嬌笑嬉鬧聲。晚霞退場時,畫舫里燃起一盞盞燈,將雕花飾玉的舫內(nèi)照出旖旎的暖光來。 李漳示意身旁美人倒酒,笑著開口:“你剛回京登門拜訪必然不會少。知道你定然不喜才接你過來吃酒。來這里快活總比見那些虛偽的人有意思多了。” 他接過離娘遞來的酒,繼續(xù)說:“被棄之邊塞的微時與你相識。曾經(jīng)義結(jié)金蘭的手足沒想到竟是表弟。來,敬這天賜的手足緣?!?/br> 江厭辭去拿酒,李漳急忙說:“我飲酒,你有傷在身以茶代酒便是?!?/br> 江厭辭沒聽,仍是握了酒樽,一飲而盡。 外面的一道銀光忽然閃過,舫內(nèi)氣氛跟著一冷。伴在李漳身邊的離娘嚇了一跳,驚訝地望向江厭辭??伤€沒看出什么來,那忽然而生的殺氣已然消散。 李漳大笑。他舉杯示意,道:“厭辭,這里可是長安。只有舞劍表演,沒有真的刀光劍影?!?/br> 江厭辭沒讓身邊的婢女斟酒,直接拿起桌上的一壇子烈酒,仰頭痛飲。 烈酒燒喉,舫外是紙醉金迷又平安喜樂的長安。 空酒壇放下,江厭辭用指腹擦去唇畔的殘酒。畫舫隨波輕晃,瀲滟的水波疊落在他身上,他昳俊疏朗的面容陷在燦麗的光斑里,抬眼間,痛飲后的雙眸依舊冷靜、冷情。 “罷了,早知接你來會讓你喝這么多酒,還不如不邀你?!崩钫膿u頭,“時辰也不早了,回府歇著吧。” “你也是?!?/br> 離娘驚訝地看著江厭辭起身往外走,這還是她今晚第一次聽江厭辭開口。她軟軟偎在李漳懷里,笑著說:“若不是他最后開了口,我還以為他不會說話呢?!?/br> 李漳笑笑,唏噓道:“他幼時被喂過啞藥,還能開口說話已是不容易。” 離娘琢磨了一會兒,點點頭。她一邊去解李漳的衣帶,一邊隨口說:“高門與江湖不同,也不知爺這位表弟可會被人哄騙了去?!?/br> “他不會。他誰也不信任?!崩钫恼f,“包括我。” “怎么會呢。離娘瞧著他和殿下關(guān)系極好呢!” 李漳沒再解釋了。他拉開離娘不安分的手,道:“今晚不能陪你,改日過來?!?/br> 離娘雖然不舍,還是收了手,陪著李漳坐了一會兒,體貼地將人送走。 李漳望著熱鬧非凡的水畔夜市,眼中笑意漸深。他終于回來了,這次回來他再也不愿被攆去苦寒的邊地。他得爭氣些,才對得起母妃在宮中周旋。 離娘窈窕地立在燈下目送李漳離去,轉(zhuǎn)身回了舫內(nèi),喚了婢女紅兒進來。她打開一個食盒,將袋子里的金豆子均勻灑了一層,用厚厚的紅綢覆著遮住,再擺上精致的點心。 “明日跑一趟江家給月皊送去。只說是舊友,莫要提我名字。” “至于嗎?”紅兒癟癟嘴。 “以前她是王府千金時與我相交,旁人會說她不拘小節(jié)。如今她遭了難再與我相交,旁人會說她同流合污。” 離娘拽了拽紅兒開得很低的領(lǐng)子:“明日穿得像個良家婢的樣子。” “知道了!我穿高領(lǐng)子的那個翠綠襖,花兒也不戴,就用一根紅頭繩扎頭!” 紅兒抱著盒子跑出去,在離娘看不見的時候偷偷拿了一顆金豆子藏在自己荷包里,咧嘴笑了。 · 江厭辭歸家很晚,府內(nèi)燈火熄了大半。月皊蔫蔫地躺在小間的窄床上,聽著他的腳步聲。 她緩慢地眨了下眼睛,然后去探自己的額溫。她在心里盼著可千萬別病了,今夕不同往日,她可病不起呀。月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被風(fēng)雨聲吵醒。 落雪時節(jié)的雨水,扎骨得寒。 她冷得蜷起來。最終因為渴得要命,撐著爬起身,悄聲走到外間去倒水。 喝了口已涼的水,月皊打了個哆嗦。耳畔忽響起細微的滾落聲,她抬頭望向里間。 里間燃著燈。 他還沒睡嗎? 月皊猶豫了一會兒,踮著腳尖輕聲朝里間去。門竟未關(guān)嚴(yán)。月皊歪著頭,小心翼翼從門縫往里望去。 屋內(nèi)燈光昏黃,江厭辭坐在床邊,衣衫半開,露出胸膛與半臂,還有其上可怖的傷。 他彎著腰,正要去撿東西。 他是在給自己上藥嗎?月皊輕輕敲了下門后便把門推開,小聲說:“我?guī)腿伞!?/br> 江厭辭早聽見她在外面的一舉一動,此時她進來,他也只是抬眼看了她一眼,便收回了視線。 月皊在門口杵了一會兒,快步往里走,她撿起滾落在地的藥瓶放在一旁,然后去瞧江厭辭身上的傷。 他心口的傷已上了藥,胳膊上露出一半的傷還沒上藥。月皊抬起眼睫偷偷看了他一眼,又飛快收回視線去脫他的袖子。 她心口怦怦跳著,悄悄別開眼不去看男子赤著的胸膛。江厭辭的整條右臂露出來,解去紗布,月皊驚得輕呀了一聲。 刀傷從上臂開始,貫穿整條胳膊,快要到手背。尤其是小臂上的傷,深可見骨。 月皊哪里見過這樣的傷痕,駭?shù)冒琢四?,去拿藥的纖纖皓指都在抖。瞧著這傷口,她覺得自己的胳膊都要疼了,她顫顫巍巍地拿了藥小心翼翼灑在江厭辭的傷處,小聲呢喃:“好深的傷口,是不是好疼呀?” 月皊抬起眼睫望著他,澄凈的眸子盈著一層霧氣。 “不疼。” 江厭辭眼睜睜看著光影下的少女眉心慢慢蹙起,描了淡淡的嗔。她不相信,他好似成了騙子。 江厭辭鬼使神差多說了一句—— “我沒有痛覺?!?/br> 作者有話要說: 小郡王:三句,很多了= = 第八章 月皊明顯是不信的。怎么會有人不知道疼呢?她仰著小臉望著江厭辭,手指頭已經(jīng)下意識地探出去,在江厭辭小臂上的傷口邊邊戳了戳,想驗證一下他疼不疼。當(dāng)她反應(yīng)過來自己干了什么時,立刻紅著臉收了手。 江厭辭臉上沒什么表情,他略欠身,拿走月皊手里的藥瓶,衣角掃過月皊蹲著的膝頭。忽然拉近的距離,他的氣息也近了,月皊小臉紅撲撲地向后退了一點。 顯然,江厭辭瞧著月皊呆手呆腳,不想再等下去了,拿了藥自己來上。 江厭辭自然是沒有說謊的。沒有痛覺這事在旁人看來帶著點悲情,指不定要編出一個凄凄慘慘戚戚的過往。 實則這是他自己選的。 他所在的師門練武都要有所舍棄。比如他的師兄舍了七情,十一棄了味覺,小師妹左耳聽不見。 相比之下,他沒有痛覺反倒不算什么。只是有時候的確會給他帶來困擾,讓他對自己受傷程度不能很好地自知。 月皊手中的藥瓶被江厭辭拿走了,她便默默蹲在一旁看著他自己上藥,等他剛上完,她立刻拿了紗布來,為他裹纏。 薄薄的紗布覆在他小臂的傷處,立刻被血污和藥漬染透。月皊壓著一角,繞著他的小臂一層層纏繞。 “砰”的一聲響,打斷了屋內(nèi)的安靜。月皊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回頭,聽出是外面的窗牖被風(fēng)吹開。她趕忙將江厭辭小臂上的紗布最后一層纏好、系好,小跑著出去關(guān)窗。 雨很大,傾斜的雨幕從窗口瘋狂往里灌。月皊剛走到窗口,就打了個噴嚏。她急急忙忙探手去關(guān)窗,卻看見一只鴿子站在外面的窗臺上,鴿子已經(jīng)被雨水淋透了。她趕忙將鴿子抱進來,再踮起腳尖拉著窗欞用力將窗牖關(guān)好。 “怎么淋成這樣呀,小可憐?!痹掳s用袖子去擦鴿子身上的雨水,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袖子早已濕透。瞧著腕上的木珠被雨水澆濕,她擰了眉,趕忙將木珠從腕上擼下來,收進腰間好好保護著。 后頸忽覺一涼,月皊還沒來得及回頭,立在她身后的江厭辭已經(jīng)伸手拿走那只鴿子。 月皊還驚于江厭辭走路沒有聲音,江厭辭已經(jīng)將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月皊莫名覺得江厭辭的目光帶著審視的意味。她懵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江厭辭手里的那只鴿子是信鴿,可綁在它腿上的信筒是空的。 四目相對,月皊向后退了一步,搖頭辯解:“我沒看見信,什么都沒看……” 她話還沒有說完手腕已被江厭辭握住,力氣那樣大,疼得月皊蹙了眉。她被拽地踉蹌往前邁出兩步,身子幾乎貼在江厭辭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