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窈窕 第31節(jié)
余愉手腳麻利地打掃完,剛坐下,月皊又捧了一杯茶過來,她彎著眼睛說:“麻煩魚魚姑娘啦。” 這回,余愉沒接。她又又又一次上下打量了一遍月皊,板著臉道:“厲害的師兄和最厲害的師姐才是天生一對,像你這樣嬌滴滴的麻煩精,我?guī)熜挚刹粫矚g?!?/br> “嗯嗯?!痹掳s點頭。 余愉:…… “魚魚姑娘再喝一杯吧?”月皊將手里捧著的茶水再往前遞了遞。 余愉頓時覺得一拳打在棉花上。她走南闖北這么多年,還第一次遇見這種性格的小娘子,比她以前遇到的所有閨閣小姐都要傻乎乎。她接了月皊的茶,一口悶了,毫無喝茶的樣子,倒像豪飲美酒。 “三郎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回來,咱們先小睡一會兒吧?”月皊坐在床邊,拍了拍身邊的床榻,“魚魚姑娘不介意和我一起擠一擠吧?” 她雙眸彎成月牙,偏生又是一張獨得上天偏愛的絕色面容。余愉看著月皊對自己笑的眉眼,嘴角抽了抽,竟也一時大腦空白,想不出拒絕的話。 · 為了避嫌,江厭辭選的這家客棧距離陳貴妃的娘家可不近。他趕去陳家花了些時候,到了陳家時時辰已不早。 他悄無聲息猶入無人之境般游走于陳家偌大的府邸。 能夠歸寧,那是宮中妃子極大的體面。陳貴妃能被準(zhǔn)許歸家看望雙親,不僅因為她位份高、得陛下寵愛,更因為她前段時間痛失愛子。 陳貴妃的閨房里亮著燈,斷斷續(xù)續(xù)傳出些哭腔。 “母親,你和阿耶已決意送meimei入宮了嗎?” 陳老夫人撫著大女兒憔悴的臉頰,寬慰:“我和你阿耶也是為了你好,讓你meimei進(jìn)宮去幫你啊……” 隔著雕花屏風(fēng),江厭辭掃了一眼床榻邊坐著說話的母女兩個,悄無聲息地轉(zhuǎn)身出去。 陳府很大,今晚注定不能都搜查一遍。江厭辭將無人之地都搜找過,便離開了陳家,待明日夜間再來繼續(xù)探查。 江厭辭踩著夜色,從萬福客棧的側(cè)門回去。剛一進(jìn)一樓的大廳,就看見小師妹一個人坐在角落喝著酒。 “你怎么自己在這里喝酒?”江厭辭瞬間皺了眉。 “師兄?!庇嘤湔酒饋碲s忙解釋,“我睡不著,所以下來喝點酒解悶。我沒出過客棧,這花椒酒也是從客棧里買的,一刻也沒出去過?!?/br> 余愉還沒說完,江厭辭已經(jīng)加快腳步往樓上去。 “師兄!”余愉也顧不得喝酒了,趕忙追上去。 江厭辭快步回到房間,推開房門。床榻的床幔放了下來,遮了床榻里的情景。床榻旁的窗牖卻開著,冬夜里寒涼的風(fēng)從窗口灌進(jìn)來。 “奇怪,廿廿不是在生病嗎?怎么還把窗扇推開了……”余愉一邊說著,一邊朝床榻走去。 她掀開床幔,望著空無一人的床榻,呆住。 “人、人呢?”她回頭,江厭辭已從開著的窗牖翻身出去,不見了蹤影。 余愉呆在原地,反應(yīng)過來人丟了,在她眼皮子底下被劫走了。她闖了大禍。再不做他想,她趕忙從窗口跳出去,追上江厭辭,一起去找人。 · 年底,正是匪寇一流活躍想賺一筆錢回家鄉(xiāng)的時候。那伙虎背熊腰的漢子對外是一家白道上的鏢局,賺的是干凈錢??墒悄屈c子錢并不夠花銷,他們暗地里也干些不大磊落的行當(dāng)賺錢花。 馬上要歸鄉(xiāng)過年,幾個人正愁今年賺的錢不如去年,回鄉(xiāng)了恐要沒面子。恰好這個時候,他們在客棧遇見了月皊。 ——這等姿色定然能賣個好價錢。 若是高門貴女,他們自然不敢輕易動歪腦筋??伤麄兛吹们宄?,月皊亦步亦趨跟在那男子身后,她身邊連個伺候的婢女也沒有,瞧上去既不像大家閨秀,也不像正頭夫人。 他們再一打聽,探得這貌美的娘子和同行的漢子同住一間,便猜著是誰家公子出門,順便帶著解悶的小妾。 如此,簡直稱了他們的心意。 他們深夜翻窗而入,原打算殺了男人擄走女人,沒想到并不見白日里的男人,屋中只月皊一個。 這簡直不能更妙了,他們沒半分麻煩將人給擄走,又馬不停蹄將人送去了回春樓——宜豐縣第一大青樓。 · 粗制濫造的香粉味道沖鼻,月皊縮在角落里,不由想起被關(guān)在教坊里的十來日。彼時覺得不堪其辱,生出尋死的念頭,今朝來了民間真正的妓院,看著那些女子半透明的衣裳,月皊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房門被推開的時候,月皊縮了縮肩,立刻抬起戰(zhàn)栗的眼睫望向門口,看見一身大紅大綠的老鴇扭著腰進(jìn)來。在老鴇身后跟著兩個婢女,那兩個婢女不覺冷似的穿著薄薄輕紗,胸脯和美腿若隱若現(xiàn)。 月皊悄悄掐了一把自己,在心里暗暗告訴自己——別怕,別慌。再忍一忍、熬一熬。三郎說天亮前會回客棧,他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一定會來找她的。他一定一定能找過來的! 她又掐了自己一把,再次對自己默默說——也不許哭。 “嘖嘖,這是什么運氣,開年送大禮??!瞧瞧這臉蛋,瞧瞧這身段,天生的尤物,這可都是錢啊!”老鴇用涂了厚厚一層脂粉的手抬起月皊的臉,細(xì)細(xì)欣賞著。 月皊怕得心尖打顫,仍鼓起勇氣顫聲開口:“我聽話,你別打我?!?/br> “呦,還是個懂事的?!崩哮d笑了,笑得雙眼瞇成了一道縫。 月皊僵僵點頭:“等、等明天……” “別等什么明天了!”老鴇粗暴直接打斷月皊的話,伸手接過丫鬟遞來的一碗湯藥。 “好孩子,來張嘴?!?/br> 碗中湯藥味道粘稠濃郁,月皊以前在教坊時聞到過這種味道。那一次,她眼睜睜看著老太監(jiān)將這藥灌給一個小娘子。她不知道那個小娘子那天晚上遭遇了什么,可第二日那個小娘子衣衫不整神志不清般跑下樓,一下子躍進(jìn)一口枯井。 “不、我不喝……”月皊搖頭,拼命向后躲。 “抓住她!”老鴇收了笑臉,臉色瞬間冷下去,“就你們這些人的手段我可見識多了。來了我回春樓就得乖乖聽話,把那些小心思都收起來!” 兩個丫鬟沖過來,一左一右鉗制住月皊,老鴇親自掰開月皊的嘴,將整碗苦澀的湯藥盡數(shù)灌了進(jìn)去。 老鴇冷笑著將空碗放在一旁,兩個丫鬟也松了手。月皊趴在床榻上,雙手壓在脖前,劇烈地咳嗽著。她想將藥吐出來,可什么都吐不出來。 “好孩子?!崩哮d重新笑起來,滿是褶子的手輕撫著月皊的脊背,“哪個來了這里不是要死要活,最終受苦的總是自己。你聽話,mama就疼你。熬過了這一晚,你就長大了?!?/br> 月皊伏在床榻上大口喘息著,整個人軟綿綿的。她忽然一下子跑下去,朝著窗口的方向奔去。 “快攔住她!” 月皊的手剛碰到窗欞,兩個丫鬟已經(jīng)抓住了她。 “敬酒不吃吃罰酒!把她給我綁起來!”老鴇動了怒,使勁兒拍了桌子兩下,將桌子拍得砰砰響。 第二十八章 老鴇關(guān)了房門,扭著腰往樓下走。身邊丫鬟問:“mama,現(xiàn)在去喊人過來教訓(xùn)她嗎?” “急什么?”老鴇吊梢眼往上一挑,“現(xiàn)在讓阿大阿二他們上來教訓(xùn)她,還不是搞得要死要活。等上一個時辰,等藥效上來,咱們再讓他們哥兒幾個進(jìn)去,那就不是教訓(xùn),是雪中送炭嘍?!?/br> 老鴇抱著胳膊往樓下走。在她眼里,調(diào)教新來的姑娘簡直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當(dāng)然了,被送過來的人是不是黃花閨女,“教導(dǎo)”的方式也不同。 聽賣這小娘子過來的人說,這小娘子是給人家當(dāng)妾室的。既然這樣,老鴇就沒打算用溫柔的法子。 進(jìn)來的第一天下手狠一些,把所有的臉面都生生撕下去,過了這一晚啊,那就是新生! 老鴇回憶著月皊那張漂亮臉蛋,心里快樂地哼起小曲來。她們這種地方,最值錢的東西不就是臉嗎?至于是不是懂事,暫時不重要。那不是還有她嗎?經(jīng)她一手“教導(dǎo)”,呆子也能懂事會討男人歡心! 月皊被綁住手腳,扔進(jìn)床榻里側(cè)。 午夜的涼風(fēng)從窗縫溜進(jìn)來,吹拂起粉色的輕紗床幔,亦帶來屋內(nèi)熏香的粘濃味道。 月皊不是不知道老鴇想干什么。 她蜷縮著躺在床里側(cè)角落,眉心緊緊皺著。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要經(jīng)歷這么多事情。還是說她上輩子做了孽,這輩子就是要來還債的? 不管發(fā)生什么都要堅強地活下去——這念頭,竟也發(fā)生了動搖。 是不是死了,就什么都解脫了? 眼淚一顆顆落下來,早已濕了枕巾??墒撬淮_定,如果她就這樣死了,阿娘會不會難過?她沒有如阿娘所愿那般成為縱烈風(fēng)寒雪亦傲然枝頭的紅梅,阿娘會不會失望? 她甚至也會想,她若今日死在這里了,三郎和魚魚姑娘會不會自責(zé)? 疼痛的感覺讓月皊越發(fā)蜷縮起身子來。疼痛,是因她手上的傷口在剛剛拉扯間裂開了,紗布也已脫落。雙手被綁于身后,她看不見自己的手,只覺得手心粘稠濕漉,還能聞到血腥味。 她疼得小聲地哭,斷斷續(xù)續(xù)。因為疼痛,也不僅僅是因為疼痛。 不過到了后來藥效慢慢發(fā)揮作用,她又開始慶幸手上傷口的疼痛,刺激著她,讓她清醒,讓她短暫地抵抗著藥效。 慢慢的,手上傷口的刺痛感覺也不能讓月皊保持清醒了。陌生的、難捱的滋味慢慢席卷,逐漸淹沒了她。 她咬著唇,小幅度地轉(zhuǎn)身,摩挲間,一只鞋子脫落。 神志似乎只有在手心傳來一陣刺痛時,才得以被短暫地拉回。蜷縮著的她,開始發(fā)抖,脊背上的衣衫逐漸被香汗打濕。 月皊聽見雜亂的腳步聲,又聽見說話聲,隱隱約約辨出是老鴇的聲音。 老鴇在說什么? 月皊整個人燒了起來,迷迷糊糊地分辨了一會兒,才勉強知道老鴇在說什么——“……不許進(jìn)?!?/br> 沉甸甸的沙浪襲來,一遍遍拍進(jìn)月皊的腦海。讓她頭疼欲裂,與之相伴的還有難以言說的不知是苦還是樂的陌生滋味。 “砰”的一聲,房門被推開。 月皊身上幾乎濕透了,她的身子不停地發(fā)顫。她想睜開眼睛看一看是什么人進(jìn)來,想看一看如今的境地到底是怎樣的糟糕??墒撬难鄄€沉重睜不開,唯有淚水不停溢出。 “吱呀”的一聲,是房門又被關(guān)上的聲響。 月皊被捆綁在身后的手腕忽然一松,她血流不止的手下意識地顫了顫??v使疼著,她也下意識地想要掙扎,想逃,想要向后退去。 “月皊?!?/br> 是誰在叫她的名字?月皊大口喘著,眼淚與香津淋淋。不要叫她的名字。她不想當(dāng)月皊了。那些知道她過去的人,大抵都在笑話她。 她寧愿……寧愿從未做過江月皊。 “月皊?!?/br> 喚聲再次在月皊耳畔響起,月皊在藥效發(fā)作的間隙里遲鈍地辨出這聲音是那么熟悉。腦子還沒想出來這道聲音是誰,緊張僵硬聳著的雙肩卻下意識地舒緩了些。 “月皊?!苯瓍掁o第三次叫她的名字。 月皊終于睜開眼睛,在一片濕漉漉的視線里,模糊看出江厭辭的皺眉的面孔。 江厭辭掃了一眼床頭矮柜上的空碗,眸色漸冷。 唇早已被月皊咬破滿是血,血色紅得妖艷。她張嘴想說話,說他來得好早,可是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唯有斷斷續(xù)續(xù)地重喘。 江厭辭立刻去拿了帕子,皺眉給她擦拭唇上的血痕。雪白的帕子剛碰到她的唇,隔著一層帕子,江厭辭的指腹感覺到她唇上的濕與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