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窈窕 第51節(jié)
第四十六章 離娘坐在舫內(nèi),從窗口朝外眺望著,目送著月皊和江厭辭遠(yuǎn)去,直到他們兩個人的身影徹底隱在黑夜里看不見了,仍舊望著他們離去的方向有一陣子,才收回視線。 “你也沒有家人嗎?今日府里不是說只要支會一聲都可以回家的嗎?”花彤問。 令松嘴里有酒,他搖搖頭,將口中的酒咽下去了,才道:“都沒人了。我連他們長什么樣子都給忘干凈了?!?/br> 花彤“哦”了一聲,說:“我也有點想不起來他們長什么模樣了。” 離娘聽著他們兩個人的閑談,不由回憶起自己的父母。她自小便沒見過父親,也不知道父親到底是什么人,母親從未對她說過。至于母親的眉眼……離娘努力回憶了一番,倒也勉強(qiáng)憶得起母親的五官輪廓。 離娘忽然想起來自己之前釀了一壇酒。她起身走到里面,將那壇子青梅酒抱出來,柔聲道:“差點忘了這酒,今晚這樣的日子拿出來喝倒也合宜?!?/br> 花彤趕忙幫忙擺好碗,笑盈盈地道謝。令松喝了一口,立刻大聲贊成好酒。 “會不會醉呀?”花彤聞了聞酒香,酒香雖誘人倒也沒敢直接下嘴。 “又不是烈酒,醉不了人。”令松笑。 花彤這才喝了一口,立馬使勁兒說:“這酒好香!” 離娘笑笑,瞧著花彤立刻泛了紅的臉頰,起身去關(guān)窗,柔聲道:“也不知道你以前沒喝過酒,既沒喝過,今晚可不能喝太多,只小半杯嘗嘗就好。若你喜歡,下次再來喝?!?/br> 花彤又喝了一口,砸吧了下嘴。 今日是令松第一次見離娘,花彤雖以前見過多次,倒也算不上熟悉。兩個人吃了東西,又小坐了一會兒,便告辭回去。 離娘起身將人送下畫舫,瞧著花彤揉眼睛的模樣,囑咐令松:“路上照看一下花彤?!?/br> “您放心吧。”令松立刻道。 花彤拍了拍胸脯:“我好著呢!” 她只不過喝了一點點酒,她又沒喝醉。 離娘含笑點頭,目送二人離去。遠(yuǎn)遠(yuǎn)的,她看見令松湊到花彤耳邊說了句什么,花彤忽然停下腳步,朝著他的肩膀使勁兒拍了一巴掌。令松大笑,笑聲遠(yuǎn)遠(yuǎn)傳過來?;ㄍ俅蛩臅r候,他敏捷地朝一側(cè)避開,又笑著往前跑?;ㄍR了他一句,立刻攥著裙子去追他。 離娘瞧著兩個人嬉笑打鬧著遠(yuǎn)去的背影,唇角慢慢飄出笑容來。她轉(zhuǎn)身回到舫內(nèi),瞥了一眼桌上的狼藉,也懶得收拾,緩步朝里面走去。 紅兒說她應(yīng)該買個小院子,至少像個家的樣子??伤f她就喜歡住在船上,隨波漂浮著,正如她自己。 其實還有個原因—— 她與李漳認(rèn)識的那一日,便是在船上。她遇到匪寇,刀光森森。她在驚懼的慌亂中于一座座畫舫間橫沖直撞,逃上一座畫舫,撞上一個人,打翻了他手里握著的酒盞。酒水傾灑,濺在他身上寶藍(lán)底繡盤龍的錦繡華服。 “大敢!”侍衛(wèi)冷斥。 她驚慌跪地,抬起眼睛,看見他隨意抬了抬手,漫不經(jīng)心道:“去看看什么人在長安生事?!?/br> 他又垂目望過來,笑了笑,朝她伸出手:“來。” 對上他的眸光,離娘心里忽然顫了一下。一場相逢,纏絆余生。 離娘拉開梳妝臺的抽屜,視線落在那枚雪白的玉佩上。 那一日,他帶著酒后的微醺,含笑望過來,溫聲問:“你在看什么?” 她慌亂地移開目光,強(qiáng)自鎮(zhèn)靜地辯解:“殿下的玉佩很好看。” “你喜歡這個?”他便將墜于腰間的玉佩解下來,遞給她。 這是李漳送給她的第一件東西。 離娘收回視線,去拿玉佩下面的紅紙。她熟練地用紅紙折出一盞河燈。短短的蠟燭坐進(jìn)河燈里,這盞河燈便做好了。她起身走出畫舫,蹲在舫側(cè),欠身將河燈放在河面上,溫柔望著它隨波遠(yuǎn)去。 李漳出事那年,京中流言漫天,都說他惹了盛怒,這番離京恐怕是有去無回。 她什么都做不了,連在他離京前見他一面都沒機(jī)會。余后幾年,她盡所能地打聽邊地情況。 她學(xué)會了折河燈,寓意祈平安的河燈。一盞盞河燈飄滿水面,伴著她。 愿他平安。 · 飛奔的駿馬,讓月皊沒有心力去想其他,一時神經(jīng)緊繃著。她將臉埋在江厭辭胸膛,恨不得鉆進(jìn)江厭辭的身體里去,才能更安全些。 直到江厭辭的將馬速降下來,月皊還是沒發(fā)覺,仍舊死死抱住江厭辭的腰。 江厭辭垂眼,望向縮在懷里的人,拍了拍她的脊背,開口:“快到了?!?/br> 月皊使勁兒抱著江厭辭腰身的手指頭動了動,緩緩松開些,亦從江厭辭的懷里稍微推開些,然后才敢睜開眼睛。 側(cè)坐在江厭辭身前的她,扭著身子抱住江厭辭,一直動作僵硬,此時放松了些,才發(fā)現(xiàn)離江厭辭稍遠(yuǎn)的那一條腿已經(jīng)麻了。 她輕輕“嘶”了一聲。 江厭辭投來詢問的目光,月皊小聲解釋:“腿有一點麻?!?/br> 江厭辭沒說什么,收回了目光。 月皊慢吞吞地調(diào)整著姿勢,扭頭朝前面望去,一眼看見遠(yuǎn)處半山上燈光。 半山上怎么會有燈光? 離得越來越近,月皊認(rèn)出來停在山腳下的幾輛車輿。為首的那一輛,正是阿娘的車輿。 她驚訝地問:“阿娘他們在半山上?” “是?!苯瓍掁o解釋,“快馬加鞭趕回去要近子時,不想他們這么奔波。” 月皊琢磨著江厭辭的話,慢慢明白過來,這是今晚不回郡王府了?在這荒郊野嶺之地度過除夕? 月皊看見遠(yuǎn)處半山腰上的燈光之前,在山下守著的人更早些看見他們二人,趕忙小跑著上山稟話。 是以,待江厭辭帶著月皊的馬剛到山腳下時,華陽公主亦帶著人候在了山腳下,焦急地張望著。 今晚不回府是臨時決定的。若是月慢過來,必會帶著人。所以縱使還看不清人影,華陽公主便猜到來人是她失散多年的親生骨rou。 她心中怎能不緊張焦急。 見過了大風(fēng)大浪的從容人,此時竟也有些心慌地琢磨著開口第一句話說什么才更穩(wěn)妥。 越來越近了。 那噠噠的馬蹄聲仿佛踩在華陽公主的耳畔。 短暫的一截時間,華陽公主腦海里想了很多很多,可思緒太亂,理不出頭緒,竟不如說是大腦空白更妥當(dāng)。 “姨母,過來的應(yīng)該就是小郡王吧?”沈元湘柔聲道。 “應(yīng)該是吧……”華陽公主點點頭。暫且壓住心里紛亂的思緒,邁步往前走去迎。 離得越來越近了,華陽公主暫且沒看見親生兒子的長相,倒是先認(rèn)出來坐在江厭辭身前的月皊。 華陽公主愣了一下,不由停住了腳步。她沒有再繼續(xù)往前走,立在原地等候著。 月光溫柔灑落,逐漸照亮馬背之上的兩個人。 看清月皊眉眼的瞬間,華陽公主心里被扎了一下——這才幾個月不見,她的廿廿怎么消瘦成這個樣子? 她的視線越過月皊,再看清江厭辭五官的時候,驚地下意識向后退了一步,險些站不穩(wěn)。 “姨母?”沈元湘趕忙扶住她。 沈元衡也關(guān)切地上前一步。 華陽公主死死盯著越來越近的江厭辭的臉,好像朝著她走過來的人是曾經(jīng)的江眠風(fēng)。 她早有所耳聞她的兒子與眠風(fēng)長得很像,可她沒有想到竟會相似到這種程度? 這算不算上天垂憐,讓她的相思之苦有了一種別樣的寄托。 江厭辭還在很遠(yuǎn)的地方時,便一眼看見了遠(yuǎn)處立在人群最前面的華美婦人。 他猜得到這位華美雍容的婦人就是自己的親生母親。 經(jīng)歷的事情多了,江厭辭早已不是渴望親情的孩童??墒窃谶@個遠(yuǎn)處隱約響著喜慶爆竹聲的除夕夜,望著立在夜色下的生母,他心里到底是生出了一絲別樣的情緒。 “三郎……”月皊忽然親情拽了拽江厭辭的袖子。 江厭辭垂眼望向她。 月皊眼睫顫了顫,半垂下眼,蜷長的眼睫遮了眼里的情緒,她小聲說:“三郎先把我放下去吧?我慢慢走,三郎先去和母親見一見?!?/br> 月皊敏感地覺得這樣的重逢場合,她興許應(yīng)該稍微避一避。三郎和阿娘的相認(rèn)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她晚一會兒再去見阿娘也沒什么關(guān)系。 江厭辭自然體會不了月皊的小心思,也并沒有去深究。他并不理會在他看來莫名其妙的提議,讓馬繼續(xù)往前走。 短短的相聚路終有盡頭。江厭辭勒住馬韁,讓馬停下來。 華陽公主已經(jīng)立在了馬側(cè),目光不舍移開地仔細(xì)盯著江厭辭。一瞬也不舍得錯開。 “厭辭?”華陽公主望著江厭辭,溫聲開口。她努力壓下聲音里的顫音,盡量用溫柔又慈愛的語氣開口。 明明是第一次見的人,可江厭辭莫名覺得她的聲音那么熟悉。 “是我。”江厭辭翻身下馬,立在馬側(cè)。他望著華陽公主,道:“縣主過一會兒才能到?!?/br> 華陽公主張了張嘴,千言萬語仿佛黏連在一起,最終化成一句:“好?!?/br> 她的視線又越過江厭辭,望向仍坐在馬背上的月皊,忍下眼里的酸意。 與阿娘的視線交匯,月皊卻是一下子紅了眼睛。這幾個月的所有心酸和委屈不受控制地涌上來。她使勁兒掐了一把自己,告訴這里這么多人呢,可不能這個時候哭出來。再說了,她不希望阿娘在此刻過多的關(guān)注她,阿娘應(yīng)該和三郎相認(rèn),滿眼都是三郎才對。 她扯起唇角,對著阿娘擺出乖巧又溫柔的笑靨來。 華陽公主望著她,柔聲道:“怎么還在馬背上呆坐著?快下來了,我們?nèi)グ肷缴献抡f話。” 開口時是望著月皊的,說到最后,她又將目光移向了江厭辭,亦是與他說——坐下說話。 那聲“阿娘”被月皊壓下去,她只軟軟地應(yīng)了一聲:“嗯,好?!?/br> 這樣應(yīng)了,月皊卻仍坐在馬背上沒有動。她將目光落在江厭辭身上,可偏偏江厭辭正望著華陽公主沒看過來。 沈元衡笑嘻嘻地開口:“廿廿,你該不會是下不來了吧?” “才不是……”月皊軟綿綿地低聲反駁。她又偷偷抬起眼睛,望了江厭辭一眼。 這一回,剛好撞上江厭辭望過來的目光。 江厭辭問:“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