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窈窕 第104節(jié)
這段時(shí)日李淙不是出宮奔波,就是身居?xùn)|宮。今日晌午,他難得走出東宮,去與皇后一起用午膳。 “皇兒身體如何了?是好些了對不對?”皇后臉上掛著笑,“你要真喜歡那個女人,留在身邊也不是不行。若是你顧慮華陽公主顧慮江家,母后幫你出面就是!什么都沒有我兒身體重要,你的病要早些好!” 李淙微笑著,道:“今日不說這些,只與母后享天倫?!?/br> 皇后心里急啊。如今李漳的勢力越來越大,靜貴妃在宮中也越來越得寵。她怎么能不急呢?可是聽了李淙這話,她也只能笑著點(diǎn)頭說好。 “兒臣記得小時(shí)候生病,幾乎每次醒來第一眼看見的都是母后?!?/br> “那是當(dāng)然。我不關(guān)心你誰關(guān)心你?”皇后笑起來,“就有一回,我在偏殿睡著了,你醒來沒見到我,立刻就哭鬧起來。” 李淙亦想起來那回,他唇畔的淺笑微深。 皇后又說了幾件李淙小時(shí)候的事情,李淙面帶微笑地望著她。 李淙陪在皇后身邊一整個下午,最后皇后拉著李淙的手感慨:“我們母子很多年沒有這樣輕松地說說話了?!?/br> “兒子不孝。”李淙的聲線里藏著苦澀。 “你好好的,就是最大的孝順了!” 李淙別開臉,忍下眼底的一點(diǎn)猩紅。他緩了緩,將那支碧玉簪取出來,親自為皇后戴在鳳髻間。 他含笑而望,壓下心里啼血的痛楚。 李淙從皇后宮中出來,已是傍晚時(shí)分。他立在四通八達(dá)的寬大甬路上,抬起頭來仰望著天邊火燒一樣的晚霞。 “殿下,再不出宮去時(shí)辰就有些晚了……”小春子提醒。 李淙收回視線,回望了一眼皇后的宮殿,毅然轉(zhuǎn)身,大步往前走。 微暖的春風(fēng)拂面,撫過他眼角的淚痕。 李淙出了宮,直接去了李漳的府邸。他到時(shí),李漳正在瑛瑛的書房里。他原本是在教瑛瑛讀書,可小孩子精力有限,迷迷糊糊靠在他的肩上睡著了。 李漳小心翼翼地將瑛瑛放在軟塌上,看了一眼剛過來通稟的孫祿,走出書房去迎李淙。 “太子今日怎么有空過來?有失遠(yuǎn)迎了?!崩钫哪樕蠏熘θ荨G粕先?,頗有幾分兄友弟恭的友善。實(shí)則困在這皇權(quán)的爭斗中,那些兄弟手足情分,早已淺薄得不能再淺薄。 “大皇兄可否方便單獨(dú)說幾句話?” 李漳側(cè)了側(cè)身,朝李淙擺了一個請的手勢,將人請進(jìn)書房。 進(jìn)了書房,李淙看了一眼睡在軟塌上的瑛瑛,他的臉上這才浮現(xiàn)了絲溫潤柔和的淺笑,道:“瑛瑛長得很快。我們在這里說話不會吵醒他嗎?” “他也該醒了。”李漳一邊說著,一邊親自倒了杯茶水,示意給李淙。 李淙將目光從瑛瑛身上挪過來,望向李漳,然后一掀長衫前擺,在李漳面前跪了下來。 李漳眼中立刻浮現(xiàn)劇烈的驚怔,他趕快將手中的茶盞放下,伸手去扶李淙:“太子這是做什么?君臣有別,這是折煞為兄了!” 李淙推開李漳來攙扶他的手,然后朝李漳拜了下去。 “這一跪,是替母向皇嫂而拜。”李淙道。 李漳去扶李淙的手僵在那里。他皺著眉頭,眸色幾經(jīng)變幻地盯著李淙仔細(xì)審視,不解、意外,還有更多的警惕。困在皇權(quán)爭斗中多年,李漳第一反應(yīng)會將李淙這舉動當(dāng)成試探。 他并不會輕易相信李淙。 軟塌上的瑛瑛哼唧了兩聲,似乎要醒了。 李漳回過神來,用力握住李淙的手臂,強(qiáng)力將人攙扶起來。 因瑛瑛,李淙倒也沒執(zhí)意,起了身。 李漳輕拍了下李淙的肩膀,朝軟塌走過去,將哼哼唧唧的瑛瑛豎著抱在懷里,拍了拍他的后背,柔了聲音:“醒了就把眼睛睜開。” 瑛瑛還沒睜開眼,先“嗯”了一聲。他睜開眼睛,摟著李漳的脖子,一聲接一聲地喚:“阿耶,阿耶……” 李淙含笑望著父子二人。 見瑛瑛徹底醒了,李漳將他放到地上,說:“出去玩,阿耶要和太子說話?!?/br> “好?!辩怨缘貞?yīng)了一聲。他小跑著朝外走,經(jīng)過李淙身側(cè)時(shí),小小的身子忽然栽歪了一下,李淙彎腰扶住了瑛瑛,他腰上的玉佩卻落到了地上。 瑛瑛彎腰,撿起玉佩,瞧了瞧,才遞給李淙:“好好看的玉佩!喏,給殿下!” 李淙垂目望著他,說:“瑛瑛喜歡就拿去玩吧?!?/br> 瑛瑛回頭,詢問地望向李漳。 那枚玉佩,是圣人欽賜,雕著九龍,代表著儲君的身份。李漳道:“還給太子殿下?!?/br> “哦!”瑛瑛雖然喜歡,還是乖乖地將玉佩捧給李淙。 李淙接過來,指腹輕捻著玉佩上的雕紋。離開前,他將這枚玉佩放在了書房門口的高腳桌上。 李漳皺眉盯著那枚玉佩,眸色復(fù)雜深沉。 · 李淙回宮之后,未來得及回東宮,直接去見了圣人。這一晚,所有宮人都被屏退,只父子兩個人相談至深夜。 只有圣人身邊最親近的人才知道這天夜里,太子離去之后,圣人默默垂淚良久。 “我的皇兒……”圣人垂淚,心中萬種悲痛。 他抬手去摸桌上李淙的折子,手指不停地發(fā)抖。 他是多喜歡這個兒子啊…… · 第二天的早朝上發(fā)生了一件大事,瞬息間驚動了整個長安,讓人驚呼:“變天了!” 李淙以久病不愈為由,自請廢儲。 李漳盯著跪在大殿上的太子,想起昨日李淙來府中的那一跪,這才恍然明白太子并非試探。 緊接著,十幾位大臣亦走上前來,跪地遞上同請廢儲的折子。 三皇子李渡瞇起眼睛,視線在這十幾個大臣身上掃去。這些大臣若是李漳的黨羽倒是不足為奇,令李渡詫異的是這些大臣都是往日里最支持太子李淙的那些人。 顯然,太子自請廢儲之前,已支會過往日里對他忠心耿耿的臣子。 李渡視線落在太子身上,帶著幾許看不懂的思量。 看不懂他太子的豈止李渡,李漳亦是。 李淙跪得筆直,面色從容溫潤,一如年少時(shí)立儲之日。 李淙決定舍了這皇權(quán)富貴儲君之位并非一朝一夕。這是他深思熟慮的決定。可即使早就有了決定,也不能輕易為之。 為了今日,他提前做了很多準(zhǔn)備。 這第一件,便是停藥,坐實(shí)他久病不愈難承大統(tǒng)的廢儲緣由。 這第二件,是勸說曾經(jīng)效忠于他的臣子,同日遞上廢儲的折子。朝堂之上黨羽之爭從來不能獨(dú)善其身,他若輕易抽身而去,待日后新帝繼位,他的舊部恐遇刁難或性命之憂。提前支會這些臣子,讓他們今日遞上折子,是為了劃清與他的界限。從此以后,他們便不再是他的臣。 昨夜太子李淙與圣人深夜徹談,已將自己的決心表明。龍椅之上的圣人嘆息一聲,忍痛答允。 李淙深深拜下去。從此,他只是李淙。 那些壓在肩上與心上的,讓他喘不過氣的儲君之位,終于卸下了。 · 朝堂之上的事情傳到皇后耳中,她呆了好半天,完全不敢相信。 “你胡說吧?是你瘋了還是太子瘋了?”皇后的聲音忽然變得尖細(xì)與瘋癲。 “怪不得……”皇后忽然身子踉蹌了兩下,秦簌簌趕忙扶住她。 秦簌簌勸:“娘娘當(dāng)心鳳體?!?/br> 皇后什么都聽不見了,雙眼空洞地望著前方,自言自語:“他打從斡勒回來就與我置氣,態(tài)度冷淡極了。怪不得昨天他會主動過來陪我用膳。還送我簪子……” 皇后顫著手去摸發(fā)髻間戴著的簪子。 “多好看的簪子啊。淙兒是個好孩子,平日里最孝順了。他出門一趟也會給我?guī)ФY物……他怎么就傻了呢?自請廢儲?不當(dāng)太子怎么行呢?他不當(dāng)太子了,我怎么辦呢?是誰要挾了他,還是蠱騙了他?” “不行!”皇后猛地推開秦簌簌,“我要去見淙兒!我要去見陛下!” 她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復(fù)雜繁復(fù)的鳳袍裙擺將她絆倒在地。 宮婢趕忙趕過來攙扶她。 秦簌簌亦往前走了一步,想要去扶她??墒撬粍傔~出一步,就停下了腳步。秦簌簌心里竟是震驚極了。太子不是太子了? ——那她還怎么當(dāng)皇后呢? 皇后被宮女?dāng)v扶起來之后,她又一邊慌張地往外跑,一邊喃喃自語:“淙兒怎么不跟我商量一聲呢?不行,我不準(zhǔn)……” 皇后并沒有能跑出元鳳宮,大批禁軍沖進(jìn)來。 “大膽!你們要干什么!”皇后慌了。 太監(jiān)總管從人群后面走出來,在他身后快步跟著一個小太監(jiān),小太監(jiān)手里捧著一個托盤,里面擺著三件東西—— 白綾、短刀和鶴頂紅。 看見這三件東西,皇后怔住了。她太熟悉這三件東西了,往日不知道賜給別人多少次。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有人端來這三件東西,讓她選。 呆怔之后,皇后心里迅速爬上惱怒。 “放肆!”皇后聲嘶力竭地怒喝一聲,“你們這群狗東西,竟敢在本宮這里撒野!我看你們是活的不耐煩了!” 太監(jiān)總管嘆息了一聲,道:“全尸,是太子殿下……” 太監(jiān)總管及時(shí)改了對李淙的稱呼,重新道:“全尸,是六殿下給娘娘求的恩典。娘娘安心上路吧。” 皇后的身子慢慢軟下來,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 “是我兒要我死?”皇后反復(fù)呢喃著這一句話。這一句話,亦成了她生前的最后一句話。 從后面追出來的秦簌簌遠(yuǎn)遠(yuǎn)看著這一幕,臉色發(fā)白。她雙腿有些軟,顯然今日之事實(shí)在是太突然了。就在今天早上,她還和皇后笑著商量明日要嘗嘗進(jìn)進(jìn)貢的甜酒…… 她強(qiáng)忍著驚懼,轉(zhuǎn)身快步往回跑去,從側(cè)門離開了元鳳宮。 即使到了這個時(shí)候,圣人仍舊顧慮李淙的聲譽(yù),不愿他有一個蛇蝎心腸的生母。遂下令秘密處死皇后,對外只稱病逝。 · 東宮中,李淙臉色慘白地朝著元鳳宮的方向跪下去。 “兒子不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