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窈窕 第105節(jié)
李淙顫聲俯首,額頭抵在冰涼的磚面上。眼淚一顆接著一顆,落下來。 他的整顆心臟也慢慢溢滿了悲痛的淚水。那顆心臟在淚水的浸泡里泣血。 那些骯臟的罪惡,不管他知不知情,他都或多或少成了因果的因。他是有罪之身,當(dāng)不起圣人,無心又無力。 孝與道義。 他選了后者。 寧愿從此背負不孝弒母之罪,永世不得寬宥。 被絞殺的心臟劇烈地疼痛著,他開始咳,一聲又一聲,聲聲帶血。 光潔雪白的磚面上,猩紅的點點血痕和他的淚混在一起。 【卷五:終】 第八十三章 月皊上次從白家回來,便琢磨著自己弄個小花園。天氣大好,春風(fēng)溫柔,她坐在后院,看著幾個家丁鏟土、堆磚。她時不時抬手比劃著,提點意見。 這一片地方,慢慢有了一個小花園的雛形。 月皊單手托腮,坐在春風(fēng)里望著這片地方,琢磨著都種些什么花草好。她想種玉蘭、薔薇,還有芍藥…… “娘子!娘子!”花彤從前院跑過來,跑得飛快,春風(fēng)將她蔥綠的裙擺吹得揚起裙角。 月皊扭身回頭,春風(fēng)吹著她垂在鬢邊的一細縷碎發(fā)輕柔地撫著她的臉頰。她問:“怎么急成這樣呀?” 花彤一口氣跑到月皊面前,彎下腰來,雙手摁在自己的膝蓋上,大口喘著氣:“出事了,出大事了!” 月皊的身子不由稍微坐正了些。 “今兒個早上,太子殿下帶著好些大臣遞折子,他自請廢儲了!” 月皊呆住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拉住花彤的手,急急問:“你說什么?太子殿下自請廢儲?他、他……他不是太子了?” 花彤重重點頭。 月皊蜷長的眼睫顫了顫,模樣呆呆的。她大腦空白了好一會兒,忽然就想起那日江府側(cè)門外,他隔著七八步的距離問她—— “月皊,如果我不是太子了,你愿不愿意和我離開長安?” 彼時她轉(zhuǎn)身就走,盡量去忽略他眼里的痛楚與乞求。 紅纓帶著侍女們抱著還未開放的花苗從月門拐進來。十幾個侍女穿著嬌艷的淺粉春裝,從月皊身邊經(jīng)過。 月皊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忽然就想起了第一次見到李淙的場景。 那一日是端午。 熱鬧的九環(huán)街裝點一新。所有的檐角和路邊都懸起新燈,一盞一盞動物彩燈隨著清風(fēng)活潑晃動。舞獅隊伍擠過人群,一邊跳著一邊灑下亮晶晶的紅色紙片。走在九環(huán)街上,稻香與粽香幽幽。 那時她剛來長安時日不長,瞧什么都新鮮,與此同時又對道路縱橫的九環(huán)街不太熟悉。 她和jiejie走散了。 那么多人來來往往。她逆向走來人群里,焦急環(huán)望jiejie的身影。她喚jiejie的聲音被周圍的熱鬧叫賣聲和歡笑聲掩蓋。她站在人群里,被擠著走出好遠,心里開始有點急有點怕。 “小娘子小心!” 月皊聽見提醒,卻全然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反應(yīng)遲鈍地抬起頭,望著從檐角落下的花燈。 她被推開,回首望去,看見那盞紅色圓亭的琉璃燈在落地前被一只手接住提繩。 月皊落在琉璃亭燈的視線慢慢上移,看見李淙的臉。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竟一時之間失態(tài)地沒有把目光移開。 直到李淙望著她慢慢露出一個溫潤的淺笑,月皊才后知后覺收回目光。 “在找你jiejie嗎?我剛剛見到她了?!崩钿日f。 月皊驚訝地抬起一雙眸子,好奇地望著他,軟聲問:“你認識我?” “剛才遠遠看見你與你jiejie在一起。”李淙溫聲。 月皊仍是懵懵懂懂:“哦……你認識我阿姐?!?/br> 李淙唇畔漾出溫柔的淺笑來,他說:“我是你的表兄?!?/br> 月皊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又不好意思地軟聲:“剛回京,很多親戚還未見過……” “走吧。我送你去尋你jiejie?!崩钿忍?,手里的琉璃燈輕晃出一抹瀲滟的華彩。 那一日接下來的路很長,月皊的視線里卻只有那一盞琉璃燈柔絢的光影。 “娘子?”花彤拉了拉月皊的手,“你怎么啦?” 月皊的思緒被拉回來,她輕輕搖頭,轉(zhuǎn)過頭去看正往小花園里移植的花卉。 春日乍暖還寒,月皊忽然覺得吹在身上的風(fēng)有一點冷。她站起身,打算回屋去。 “娘子?”花彤悄悄去看月皊的臉色,默默跟上去。 月皊語氣尋常地說:“該回去換衣裳了,一會兒小郡主就要到了?!?/br> 今日李姝遙與她約好一起出去逛逛。不過還沒到約好的時候,李姝遙身邊的侍女提前到了。原來李姝遙今日有事走不開,把約好一起出去玩的日期往后推一推。 月皊獨自在花廳里呆坐了一會兒,起身去了調(diào)香室,去擺弄那些香料。調(diào)香室里永遠彌漫著幽香,香氣會讓人心緒平和。 月皊轉(zhuǎn)頭望著身側(cè)桌子上離娘弄了一半的香料,不由想起了離娘。自搬過來,幸好有離娘日日陪著她。如今離娘走了,她有些不適應(yīng)。月皊又忍不住去琢磨那個姚族人會不會是離娘的親生父親。月皊回憶了一下那個姚族男子。 傍晚的時候,江厭辭忽然來了。 他也不說話,只是沉默地望著月皊。月皊將手里的小瓷瓶放下,望向他,柔聲問:“三郎來前用過晚膳嗎?” 江厭辭搖頭。 月皊便吩咐廚房多準(zhǔn)備一些。用晚膳時,江厭辭一直沒有再開口,他吃的也不多。 月皊抬起眼睛細細去瞧江厭辭,總覺得他心情似乎不太好。雖然他以前也時常不怎么說話,以前也是這樣面無表情,可月皊卻仍然隱隱覺得他哪里不對勁。 用過晚膳,月皊又去了調(diào)香室,去擺弄進膳前弄了一半的香粉。 江厭辭跟進去,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調(diào)香。 天色徹底黑下去后,江厭辭仍沒有要走的跡象。 月皊遲疑了一下,從瓶瓶罐罐的香料里抬起眼睛來望向他,柔聲問:“三郎今晚不走嗎?” “不可以?”江厭辭反問。 “不是……”月皊垂下眼睛,望著手里拿著的香草,有點走神。 她似乎不應(yīng)該讓江厭辭留下來,這樣她搬出來的意義又在哪里?可是對上江厭辭的目光,她不知道怎么拒絕。她也不知道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 江厭辭忽然問:“你想好了嗎?” “什么?”月皊脫口而出。 她抬眼,望向江厭辭,忽然就明白過來他問的這話是什么意思了??墒沁€沒有等她回答,江厭辭反倒怕她回答一般,匆匆補了一句:“不急,你慢慢想。” “哦……”月皊嗡聲點頭。 她有點泄氣,恨自己的不夠果決。 夜里,月皊被江厭辭壓在他的懷里,緊緊地抱著。往日總是她靠過去抱著他的手臂偎在他的肩頭,今日被他這樣緊地抱在懷里,月皊有點不適應(yīng)。 她在江厭辭懷里輕輕推他,小聲:“三郎?” 沒有回應(yīng)。 月皊便以為江厭辭睡著了。她動作小幅度地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偎在江厭辭的胸口,不多時便睡著了。 淺綠與柔粉相間的床幔將床榻籠罩著,床榻外的燈光隔著床幔照進來,讓床榻里有著春暖的柔光。 在這樣柔和溫暖的光線里,江厭辭垂目望著睡在懷里的月皊。 良久,江厭辭俯首靠近,將吻輕輕落在月皊的頭頂,愿她好眠。 · 李淙不再是儲君,卻并沒有立刻從東宮搬出去。圣人心疼他病弱,直到新的儲君選出來之前,令他暫時在東宮養(yǎng)病。像李淙這樣自小被立為太子的人,既有圣眷又有支持者,待新的儲君被立,他便不適合再留在長安,更應(yīng)該遠遷去封地。 圣人舍不得。 此時李淙正在書案后,翻閱著山河圖。父皇給了他恩典,令他自己挑選封地。 小春子端著藥進來,放在書案一角,道:“殿下終于可以喝藥了。” 李淙看了一眼,暫時放下地圖,端起苦澀的湯藥喝下去。先前斷藥,只是為了更順利地退位,而并非真的希望自己久病不愈。如今擔(dān)子已卸,他也要開始調(diào)理自己的身體了。 小春子感慨:“聽說最近好多大臣往大殿下府中跑,看來這太子之位非大殿下莫屬?!?/br> 小春子自小在李淙身邊做事,在李淙身邊一直言無避諱。 李淙將空了的藥碗放下,淡淡道:“倒也未必?!?/br> 小春子疑惑:“如今只剩下大殿下、三殿下和七殿下。三殿下母族勢微,他又有嘮癥,平日里賞花逗鳥無心爭權(quán)的模樣。七殿下嘛,不僅母族勢微,又年紀(jì)尚幼。這看來看去,還是大殿下最有可能?!?/br> “你太小看三皇兄了。至于老七,他舉止品行皆是父皇所喜?!崩钿入S口一說,也不多解釋,繼續(xù)看地圖。 小春子在一旁繼續(xù)琢磨著李淙這話。也是,身在皇家,又有幾個是真的無心權(quán)勢?三殿下暗地里未必是明面上的無心爭權(quán)。至于七殿下? 小春子看了李淙一眼,慢慢明白了。 七殿下李溫的母族既不勢微又不過分強大,雖然七殿下年紀(jì)尚小,圣人對他的評價是“好孩子”。 七殿下李溫,是最像李淙的人。 小春子在心里暗暗感慨——圣人未登基前也曾手足奪權(quán),如今龍袍加身,在自己的兒子里卻最喜歡品行高潔兄友弟恭之人。 小春子都能想明白的事情,李漳能不明白嗎?越是這個時候,他越得裝裝樣子。那些上門的大臣,要么傻,要么別有他圖。除了派人暗中盯著李渡和李溫,別的事情暫時都不再碰。 這不,今日又與江厭辭一起出去吃酒。 他倒是想去玉瀾畔,可是江厭辭嫌吵鬧。再一琢磨,如今玉瀾畔沒了離娘,李漳也沒什么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