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以為，葉齡仙也會一上來就比嗓門。但她一字未唱，先用長棍做道具，表演了一段?；尅?/br>
    葉齡仙的動作如同行云流水、游龍?bào)@鳳，既有力度，又賞心悅目。她甚至在臺上連翻了好幾個筋斗。

    嚯，當(dāng)?shù)氐膽蛎?，有多久沒見到實(shí)打?qū)嵉牡恶R旦表演了！他們個個目不轉(zhuǎn)睛。

    葉齡仙是用肢體語言告訴大家，她今天飾演的，是一個能文能武，保護(hù)糧倉的小村姑。

    小村姑除了“武藝高強(qiáng)”，還天真浪漫，美麗溫婉，深深熱愛著自己的故鄉(xiāng)。她唱詞清晰，尾音悠揚(yáng)，目光多情，一顰一笑都是魅力。

    臺下不少觀眾都看癡了。

    有幾個戲迷，本來就是從西部、西南幾個省趕來的，那里的戲班盛行西調(diào)。他們聽到這樣的戲腔，感動得熱淚盈眶。

    結(jié)果就是，葉齡仙不過出場了幾分鐘，她得到的掌聲和認(rèn)可，一點(diǎn)也不輸“紅臉王”。

    演出過程中，葉齡仙不僅沒有收到奇奇怪怪的東西，演完換場的時候，還有不少觀眾、戲迷叫她的名號。

    甚至有人好奇，她到底是從哪個地方來的知青，怎么會把西調(diào)戲唱得這么好！

    直到后面關(guān)長生再次上臺，觀眾的注意力才被重新拉回去。

    《慶豐收》唱完，葉齡仙忐忑地等待后臺，等待關(guān)長生的評價。

    真正到了決定生死的時刻，她反而沒什么信心，有點(diǎn)后悔，自己當(dāng)時立軍令狀太沖動了。

    然而，關(guān)長生下了臺，徑直去自己的休息室卸妝。

    他見葉齡仙像犯錯的學(xué)生一樣，呆呆站在旁邊，忍不住冷哼，“還愣著干什么，準(zhǔn)備準(zhǔn)備，一會兒去唱送客戲！”

    “?。窟@，那……”葉齡仙激動得話都不會說了。

    關(guān)長生的意思是，葉齡仙不僅可以留下，還可以繼續(xù)去唱戲呢！

    馬金水笑她，“行了，老關(guān)可沒那么小氣。要謝幕了，你快上去唱送客戲。你每唱一首，公社有補(bǔ)助，你還能多領(lǐng)五塊錢呢！”

    “還有補(bǔ)助？這么多??！”五塊錢一曲，葉齡仙覺得自己能唱到公社破產(chǎn)。

    問題是，送客戲的意義是打發(fā)顧客，唱完一曲，希望觀眾早早離場，好讓戲班收工。但是葉齡仙一上臺，原本要離場的觀眾，坐定不走了；已經(jīng)走到大門口的觀眾，聽見“十八仙兒”聲音，又折了回來。

    葉齡仙憑借自己的實(shí)力和魅力，愣是把雞肋一樣的送客戲，唱成了和主戲一樣精彩的留客戲。

    本著把公社唱到破產(chǎn)的原則，葉齡仙唱完一曲，又唱了一曲。

    直到蔣崢云實(shí)在看不下去，借著演出轉(zhuǎn)場沖上去，把她拉下了戲臺。“行了，下午還有其它戲班要登臺呢！”

    “我的五塊錢！”葉齡仙心疼。

    蔣崢云恨不得打她一頓，“再唱下去，你的嗓子還要不要了？咱們唱戲的，一寸聲帶十寸金，嗓子要是壞了，千萬個五塊錢也買不回來！”

    這么一說，葉齡仙還真覺得口干舌燥，不敢再逞強(qiáng)。她拿起保溫杯，咚咚喝了一大口。

    今天是有點(diǎn)廢嗓子，但是想想又豐滿了不少的小金庫，她覺得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

    龍虎班的《慶豐收》上午公演完，基本就從實(shí)力上鎖定了這次演出的龍頭老大位置。

    其它戲班，包括建設(shè)兵團(tuán)的知青文工隊(duì)，都有自知之明，不敢再跟龍虎班打擂臺，更不敢唱對臺戲。下午，他們只能搶破頭，去爭第二名了。

    下午，龍虎班沒有公演，葉齡仙不用排戲，她干脆搬了個小馬扎，低調(diào)地坐在戲臺斜后側(cè)。這樣既不會在觀眾區(qū)引起sao動，也能旁觀同行的演出。

    看著東西南北，這么多戲班，各自精彩、各自獨(dú)特的演出，葉齡仙再次想，為什么大家要劃分楚河漢界，不能在同一部劇里，共同奉獻(xiàn)精華呢？

    特殊的觀眾，似乎并不只有她自己。

    葉齡仙漸漸注意到，觀眾區(qū)后排，有兩個中年女人，似乎格外與眾不同。

    其中有個女人，大概四五十歲，保養(yǎng)的非常好。她的頭發(fā)燙著卷，染著不自然的黑，但是皮膚很白，即使眼角有細(xì)紋，也能看出，她年輕時是個氣質(zhì)型的美人。

    這個女人不像觀眾，她的表情看起來很嚴(yán)肅，也不大愛笑。她全程觀看演出，非常冷靜，從來不鼓掌，也從來不喝彩，只偶爾低下頭，在日記本上飛速記錄著什么。

    或許是第六感，或許是看到她握筆時翹起的蘭花指，葉齡仙覺得，這個女人一定是懂戲的，而且不是一般的懂。

    一想到上午，她們也全程觀看了自己的演出，葉齡仙心里就更好奇了。

    她們該不會是哪個報(bào)社的記者吧，但是年紀(jì)又似乎大了一點(diǎn)。

    葉齡仙自從加入龍虎班，專業(yè)上獲得了不少的自信，社交方面也大膽了許多。她甚至想走過去，和那兩個女人聊聊戲。

    然而這時候，真·兵團(tuán)報(bào)社的記者楚修年，問了一堆人，好不容易走了過來，“小齡仙，原來你在這里！”

    葉齡仙看見楚修年過來，心里也高興，急忙站起身，激動地問：“修年哥，別來無恙，先生最近病情怎么樣了？”

    楚修年擦掉額頭的汗，笑道：“我很好，我母親的病情也好轉(zhuǎn)了許多。上個月，她聽說你在紅豐公社唱戲，高興得都能下地走路了。”

    “謝天謝地！等我回城，一定要親自探望她老人家，給她唱我新學(xué)的現(xiàn)代戲！”

    “嗯，我今天看你們演的《慶豐收》，就知道你又進(jìn)步了不少。上回，大家都叫你‘十八仙兒’，我媽知道了，又高興又遺憾，她說如果你沒有下鄉(xiāng)插隊(duì)，肯定十四、五歲就能登臺，就該是‘十四仙兒’、‘十五仙兒’了！”

    葉齡仙也忍不住大笑，“那還是‘十八仙兒’吧，更順口一些?！?/br>
    楚修年怔住。他覺得葉齡仙似乎更開朗了，也更活潑了。她這一笑，勝過萬千芳華，比剛剛在臺上演的小村姑還要美麗奪目。

    葉齡仙突然想到什么，不好意思地問，“修年哥，前段時間，我在電話里拜托你的事情，不知道行不行？如果太麻煩……”

    “不麻煩。齡仙，你難得托我?guī)鸵淮蚊Γ@點(diǎn)事情，不算什么。我今天來找你，就是為了這個?！?/br>
    楚修年說著，從背包里掏出一個精致的小禮盒，微笑著遞給葉齡仙。

    小禮盒裝在塑料袋里，葉齡仙小心翼翼地打開，果然，里面是她心心念念的手表，品牌、顏色、型號全都對得上。

    “修年哥，我要買的就是這個，實(shí)在太感謝你了！”

    禮盒里附有供銷社的收據(jù)，價格自然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葉齡仙也沒心疼，她數(shù)出身上提前湊好的錢，全都交給楚修年。

    “修年哥，這些都是我做手工，還有唱戲掙的錢。好像還差幾十塊，不過你放心，等這次公演結(jié)束，公社會再發(fā)一批補(bǔ)助。到時候，我再寄到建設(shè)兵團(tuán)，還給你！”葉齡仙臉上是滿足的喜悅。

    楚修年沒有接這筆錢，或者說他一開始就沒打算要葉齡仙的錢。

    他只是想不通，一個平時節(jié)儉得連新衣服都不舍得買的小姑娘，怎么會突然花上百塊錢，去買一塊手表呢。

    而且這塊手表，是男士款，只有京市和上海的鐘表店才有賣。正因?yàn)橐话闳速I不到，所以葉齡仙才會拜托他。

    楚修年把事辦了，看著她臉上小女人的幸福表情，心里卻很沉。

    “齡仙，你老實(shí)告訴我，你為什么要買這塊手表，買給誰？你是不是……是不是，跟人處對象了？”

    葉齡仙倒沒想太多。

    兩個月前，勞動節(jié)那天，葉齡仙和楚修年在也是在這里重逢。分別之后，楚修年回到建設(shè)兵團(tuán)，第一時間湊足了兩百塊錢，匯給了葉齡仙。

    葉齡仙沒要這筆錢，希望他留著給先生治病。楚修年著急，又把電話打到老樹灣大隊(duì)，輾轉(zhuǎn)了好幾次，葉齡仙本人才接通。

    見她執(zhí)意不收，楚修年最后只好問，“齡仙，你那邊有沒有缺什么，告訴我，我都買給你?！?/br>
    那時候是五月中，葉齡仙和程殊墨還沒有結(jié)婚，甚至一點(diǎn)處對象的苗頭都沒有。

    葉齡仙一直記掛著，勞動節(jié)那晚，她差點(diǎn)弄丟了大隊(duì)的二八大杠，是程殊墨用他唯一的手表，把車子“換”了回來。

    她心里始終愧疚不安。便簡單說了一下手表的外形，想請楚修年幫忙再買一塊，好還給程殊墨。

    今天，楚修年又問起，葉齡仙沒什么遮掩的，大大方方、甜甜蜜蜜地承認(rèn)，“這塊表，是買給我丈夫的?！?/br>
    “什么，你竟然結(jié)婚了？為什么瞞著我……母親？”

    這句話一出，楚修年才知道，自己的聲音有多震驚，多苦澀。

    他甚至有一點(diǎn)生氣。

    “齡仙，你和誰結(jié)婚了？是不是上次那個二流子知青？你才多大，你懂什么結(jié)婚！是不是那個人強(qiáng)迫你，誘騙了你??？”

    不甘和嫉妒，快要沖破楚修年的胸膛。

    第32章 探班

    楚修年最后, 到底沒要買手表的錢。

    葉齡仙解釋了半天，“修年哥，你誤會我丈夫了。我們是自愿處對象, 自愿結(jié)婚的。而且，結(jié)婚后，他對我很好?！?/br>
    確切地說，程殊墨對她比結(jié)婚前更好了。

    畢竟, 有哪個男人愿意，為了支持妻子的考學(xué)和唱戲事業(yè)，而忍著欲望，約法三章不碰她呢。

    葉齡仙苦口婆心，快要說破嘴, 可是楚修年根本不相信，恨不得現(xiàn)在就找程殊墨對質(zhì)。

    “齡仙, 我知道你從小受了不少苦，缺乏家庭的關(guān)愛。但你也不能因?yàn)槟腥藥拙涮鹧悦壅Z，就這么草率把自己給嫁了！只要要問問我……母親的意見?！?/br>
    楚修年甚至還科普了幾個離婚的方法和流程, 說是就算葉齡仙離婚, 未來他也會好好照顧她的生活。

    葉齡仙勸說不下，眼看時間不早, 各大戲班收工，天也快黑了。再拖下去, 別人看見了，該說閑話了。她只好拿著錢和手表, 先回招待所。

    招待所這幾天是真熱鬧, 一樓登記處, 每天都有不少外地戲迷, 打聽有沒有空房間。葉齡仙只能慶幸，公社提前給他們安排了住宿。

    葉齡仙的房間是在五樓頂層，朝南的獨(dú)立小標(biāo)間。小標(biāo)間的窗戶很大，打開之后，涼爽的晚風(fēng)灌進(jìn)來。隔壁是國營飯店，對面就是小公園。

    看到國營飯店的招牌，葉齡仙不禁想起，上一次她和程殊墨一起，在那里吃過最美味的水煮魚。

    也不知道，程大哥現(xiàn)在一個人在家里，有沒有按時吃飯，過得好不好。

    不過，現(xiàn)在國營飯店已經(jīng)關(guān)門，小公園則因?yàn)檫@幾天公安查得嚴(yán)，“廢品”市場也不開了，顯得漆黑又安靜。

    葉齡仙回房間后，找服務(wù)員借了兩個暖瓶，去鍋爐房灌滿了熱水。

    她給自己倒上一碗，用剩下的水洗漱了一下。等洗完頭、換完衣服，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下來。

    今天，她唱了半天戲，下午又跟楚修年解釋了一堆話，這會兒嗓子都快冒煙了。

    她剛端起碗，窗簾突然晃動了一下，似乎有什么東西，被人從外面砸進(jìn)來。

    葉齡仙走過去，彎腰撿起來一看，居然是個指甲蓋大小的石子。

    她探出窗外向下看，并沒有什么可疑的人。到底是誰這么無聊，玩這么幼稚的惡作??？

    葉齡仙放下窗簾，剛轉(zhuǎn)過身，又聽到一聲響動。

    這這次砸進(jìn)來的，竟然是一顆上海牌的大白兔奶糖。

    葉齡仙眼眸一動，糖還沒吃呢，她就已經(jīng)甜在了心里。

    她快速跑到窗戶旁，果然，招待所大門口，程殊墨正站在梧桐樹下面，笑著舉起手，吵她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彈弓。

    葉齡仙抓起黃書包，不顧半干的頭發(fā)，快速跑步下了樓。

    “程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