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年少 第8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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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說一不二的人是皇帝。他瞧不上眼前的這些女人,不愿意同她們誕下皇子,太后即使身為帝母,又逼迫得了多少? 占著孝道,言語上軟磨硬泡,皇帝或許還肯容忍一二,真算計得太過,使出什么不堪的手段,母子情分一斷,她未必比得上皇帝決絕。 這樣的境地里,又咂摸出寶珠的好處了。前朝公主算什么?豢養(yǎng)多年,早烙上了夏侯氏的印記,她的孩子,身體里一大半流的都是夏侯家的血。 終歸,是皇帝的兒子啊!自己一時想不開,皇帝也這般狠得下心嗎? 郁結(jié)難解,簡直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太后沉默了許久,方才勉力回過神來,面目和藹地?fù)崃藫衢L公主的頭發(fā):“你孝期未滿,這我知道。但你皇兄的考量,我亦認(rèn)為很是——九兒,你該出門散散心,有咱們在,再沒有一處不妥?!?/br> 不止他們,這次南下,紀(jì)栩也在。皇帝又賞了他銀青光祿大夫的銜兒,如今他與薛誓之一樣,榮升為天子近臣。 第122章 .一二二鵲園 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 逶迤帶綠水,迢遞起朱樓。 南國的繁華秾麗,是一種與帝京迥異的氣象。一路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即或是最明朗的日子,絲絲裊裊的晴光亦如芷蘭院里頂頂輕柔的竹絲畫簾一樣,泛出柔朦的光,輕拂在御船兩岸的花木飛鳥、亭臺樓閣之上。 長公主許是水土不服,春盡夏初的時令忽然生了幾點(diǎn)桃花癬,每日都要擦上銀硝,凡須露面時皆以薄紗遮擋。 銀硝里摻了研細(xì)的干花,透出俏皮的淺緋色。用罷傅母將鏤花盒兒蓋起來,一面暗覷著長公主煩惱地對鏡自照,心中升起一股久違的寬慰來:到底還是年輕女孩兒,不至將紅塵全都勘破。 等兩頰的皮膚重新光潔如玉時,御船靠岸了。 除了當(dāng)仁不讓來接駕的謝家老小外,應(yīng)天府尹、湖廣承宣布政使司以及下轄府州縣各級官員,叫得上名號叫不上名號的,雍雍穆穆而又秩序井然地恭迎在碼頭上。 金陵原是燕朝舊都,前代皇宮幾經(jīng)毀損,又幾經(jīng)修繕,而今勉強(qiáng)能當(dāng)?shù)眯性凇?yīng)天府尹自忖是天子潛龍時親自殿試過的學(xué)生,與別個不同,更是在場眾人中唯一有幸得見過圣顏的,責(zé)無旁貸地要擔(dān)起東道主的重任,三跪九叩后,便斗膽奏請皇帝移駕稍歇。 “不必興師動眾?!被实酆?微一抬手示意眾臣子免禮:“朕早就耳聞謝家鵲園別具一格,來時與謝翁約定好了,要上門叨擾的?!?/br> 應(yīng)天府尹一怔,隨即眾人的目光方才不約而同地轉(zhuǎn)向了無官無爵的謝家主。 謝家主躬身出列,請皇帝登上備好的輅車。 原來是要向謝家示恩。應(yīng)天府領(lǐng)悟過來圣意,連忙乖覺地行禮相送,而他身后的同僚心里,卻并非個個坦然無懼。 湖廣右布政使兩手對插,垂首默然向回路走著,目光則不動聲色地在人群中掃尋著,江寧織造提督蘇太監(jiān)不在。 大篆早已到了鵲園,吩咐自己身邊跟著的小子們,把正院兒里里外外再細(xì)檢查一通,磚縫兒里的灰都得摳干凈了,才能把錦罽鋪上去。 謝家有年頭沒接過駕,現(xiàn)下主人家往碼頭迎圣去了,這位從禁中外放出來的蘇提督便是總管家的主心骨,老先生亦步亦趨地跟在青年身后,虛心受教。 大篆亦不是有意拿大,事無巨細(xì)地過問完,轉(zhuǎn)而向管家笑道:“皇爺再三囑咐了的,萬不可驚擾百姓,一應(yīng)起居更不可奢靡鋪張,潔凈舒適方為首要?!?/br> 管家連連點(diǎn)頭稱是,大篆又側(cè)身比了個請的動作,二人一起往大門前去:“金陵園林各有千秋,鵲園更是其中翹楚。先前我向京里上奏疏恭請圣安,提過一回,皇爺留了心,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如今可算是一見真章了?!?/br> 管家聞弦歌而知雅意,立即拱手道:“提督大恩,謝氏一門此生不忘?!?/br> 大篆輕輕擺首:“老伯此言差矣?;薁斝南到铣济?,隆恩遍及境內(nèi)——謝家,難道不也在其中?” 管家頓時肅然:“老朽受教了?!?/br> 說話間,遙遙見得御駕已經(jīng)往門前大街上來了。 兩旁早就設(shè)好了路障,大篆略一揮手,身后一班內(nèi)侍迅速各歸其位,杜絕一切閑雜人等誤闖的可能。旋即,兩人匆匆下階,跪拜迎候。 皇帝自己下了輅車,又?jǐn)v著太后落地,長公主與四王跟隨其后,大篆一一見過禮,皇帝便點(diǎn)頭笑道:“起來吧?!?/br> 太后興致不錯,端詳了他一眼,問:“這是大篆不是?” 大篆連忙答道:“奴才何德何能,承蒙太后娘娘記得。” 太后很是贊許的樣子:“多年不見,越發(fā)威風(fēng)了?!?/br> 大篆滿是惶恐:“奴才不敢當(dāng)!奴才在外頭為皇爺辦差,往來的大人們每常抬舉著,歸根結(jié)底都是因著對皇爺?shù)囊黄倚?,奴才時時自省,絕不敢胡作非為,有損皇爺?shù)耐x圣明。” “好了。”皇帝輕笑著托住太后的臂彎:“日頭漸高,敘舊的話留著進(jìn)屋再說吧。” 謝家的管事這才尋著機(jī)會搭話,請皇帝一行往內(nèi)走。 走了這么久的水路,御船再是寬闊平穩(wěn),眼下人猶是疲乏的。謝家家主不是沒眼力見兒的人,恭恭敬敬地將皇帝引到正院里后,道乏奉茶,見皇帝由宮中內(nèi)侍們伺候著擦汗凈手,暫且無話問他,便識趣地告退下去,待他們歇息夠了,再提游賞之話。 伺候皇帝起居,這是蘇總管的分內(nèi)事,如今當(dāng)著大篆的面兒,更要顯露顯露,行事越發(fā)游刃有余。 大篆卻沒把他瞧在眼里,沉聲向皇帝稟道:“奴才的人沒接著娘娘,那邊的宅子已經(jīng)人去樓空。又問了街坊,說是娘娘染病,往別處尋名醫(yī)去了?!?/br> 小篆聽得一咯噔:娘娘?必定是那一位娘娘無疑了,怎么扯到她頭上的? 趕忙收好了皇帝換下來的衣裳,一時且不急著走,磨磨蹭蹭地暗留神著皇帝的反應(yīng)。 皇帝垂著眸,看不真神色,默然一時,話頭仍叫小篆鬧不明白:“今兒碼頭上接駕的人紛紛雜雜,也不知道誰來了誰沒來?!?/br> 大篆聞言道:“皇爺放心,奴才們都記著呢。隨后皇爺要召見誰,奴才即刻去大人們的下處請就是。” 皇帝這才點(diǎn)了點(diǎn)頭:“午后再傳他們吧。”休整了這一陣,便往太后那邊去。 大篆小篆等人綴在后頭,小篆得著機(jī)會,暗把大篆一扯,拿眼神朝他打聽怎么回事兒。 大篆不為所動,面色凝重:“別瞎問,過兩日就見分曉了?!?/br> 德性!小篆頓時不忿,雖知道分寸,猜得多半事涉朝政,但還是見不慣大篆這副模樣兒,心里酸溜溜的。 他知道大篆和自個兒不一樣,說一點(diǎn)兒不羨慕是假的:自己是窮人家的孩子,從小兄弟姊妹太多,爹娘實(shí)在養(yǎng)不起,只能把一個凈身送進(jìn)宮來,換余下人的活路。大篆不然,大篆祖上原是前朝的閣老,何等的風(fēng)光!可惜后來在黨爭中斗敗了,一大家子都倒了,殺頭的殺頭,流放的流放,女人們沒入禁庭,或者干脆充入教坊。 連重孫輩也沒能幸免,丁點(diǎn)兒大的小公子,因為素來有神童的美譽(yù),撿了一條命,但從此換了個世人不恥的身份。 真渾渾噩噩茍且偷生一世就罷了,偏生又遇著當(dāng)今天子?;薁斣耘嗨謱⑺夥抛隽颂岫?,他竟不知斤兩,做起流芳后世的夢了。 笑話,太監(jiān)這樣的人,幾時能與流芳后世沾上半點(diǎn)兒關(guān)系? 小篆跟他不見外,這幾年偶然見著面時,沒少揶揄提醒,怕他癡心妄想得過了頭。 誰知他一個字兒沒聽進(jìn)去!小篆惋嘆著搖搖頭,抱著拂塵往四王的住處去了——皇帝剛吩咐了他,去叫四王安頓妥了便過太后這兒來,一道出席謝家的洗塵宴。 謝家這一場洗塵宴可是花足了心思,既要鄭重且風(fēng)雅,否則不足以表達(dá)對皇帝的恭謹(jǐn)崇敬,又不能顯出鋪張奢靡,惹得圣心猜疑。大廚房上上下下數(shù)月前就開始籌備,擬膳單聘名廚,反反復(fù)復(fù)斟酌細(xì)節(jié),不一而足。 午后,謝家夫人幾妯娌并各房女孩兒們來向太后及長公主請安,行禮后依序告了坐,陪著兩位主子話起家常。 太后因知道在座的女孩兒里,有人要成為將來的四王妃,即便并不喜歡夏侯祈,卻也不想娶一個攪家精回去,故而特意觀察起她們來,看看有無言行舉止不妥當(dāng)?shù)摹?/br> 謝家這邊呢,同樣是心照不宣。適齡的女孩兒里,以長房長孫女韞柔最為出挑,其余人便不再喧賓奪主,安安分分地憑著長輩們偶或?qū)⒃掝^遞來,韞柔適宜地答上兩句。 女眷們閑敘得益發(fā)融洽,而皇帝這頭,謝家主仍沒輪著時機(jī)略盡心意。 一撥大臣從書房里告退出來,另一撥又誠惶誠恐地弓腰進(jìn)去了。 這是許多外任江南的大人們頭一次面圣,除卻請安外,述職述廉少不得。前番永州雪災(zāi),大伙兒賑災(zāi)安民,不辭辛勞,聽京里的意思,這一次皇爺是親來論功行賞的。 日頭漸西,熱意卻不減。湖廣司右布政使被安排在最后一撥,此時似有些耐不住,不時地掏出手帕來拭汗。 終于,前頭幾位大人兩股戰(zhàn)戰(zhàn)地出來了,門口侍立的內(nèi)監(jiān)沖他招招手,示意他快跟上。 右布政使只得三步并作兩步,跨過門檻,書房里果真清涼些,一冷一熱之際,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皇帝就坐在御案后頭。而立之年的天子,正值鼎盛,威名震懾八方,如今打上了照面,確乎不容小覷。 皇帝正低眉飲茶,并未捕捉到他不敬的視線。右布政使收回目光,畢恭畢敬地行下大禮:“湖廣承宣布政司沈競,叩請圣安!” “沈方伯1,請起吧?!被实鄣目谖呛芎挽?,只是沈競混跡官場多年,聽得真真切切,這樣一道嗓音,其主人絕不是平易隨和的善性人。 “朕聽廷臣2提起,方伯是積年能吏,在這湖廣諸多衙門供職過,年頭比大徵立國還要久啊?!?/br> “草臣惶恐!”沈競不敢輕忽,當(dāng)即道:“草臣德薄,生于亂世,報效社稷明君無門,唯能茍且一隅,為生民稍盡菲薄之力。若無□□與陛下之恩,草臣何有今日?” 皇帝笑了一聲:“方伯言重了。布政使掌一省之政事,乃是古之牧伯,朕之倚仗。朝廷的恩澤,全憑爾等承流宣播,黎民的訴求,也仰賴爾等上達(dá)朕聽。江山永固,功在爾等;若爾等背離,朕則眼盲耳聾、口不能言,孤立寡與?。 ?/br> “草臣不敢!”沈競跪地請罪的姿態(tài)一氣呵成,指天誓日道:“草臣畢生忠于陛下,不敢稍違,若有二心,天地不容!” “方伯的為人,朕自然信得過。”皇帝不禁嘆了一口氣:“倘或左布政使亦如方伯這般,何至于淪落至斯…” 直到此刻,沈競從容不迫的心境方才波翻浪涌——他以為嚴(yán)明慎已經(jīng)逃了,他肯趕來應(yīng)天府穩(wěn)住皇帝,是以為嚴(yán)明慎本應(yīng)帶著他的家小一道逃走。 皇帝站起身來,端的是一派委以重任的模樣:“方伯,替朕好生規(guī)勸規(guī)勸他吧?!?/br> 永州雪災(zāi)中安民有功的人得了褒獎提拔,但更多沾沾自喜的人折在了他們多年的一手遮天里。 第123章 .一二三檀郎 未曾費(fèi)太多周章,江南一干碩鼠就擒。明麗如畫的湖面上波瀾不興,只是迷濛霧氣散去,叫人由衷地感到心胸暢泰。 洗塵宴上太后已對謝韞柔頗為喜愛,及至鵲園游賞時,更是要她跟在自己身邊,將各處景致說與她聽。 連太后都這樣滿意,更不必說夏侯祈自己。原本在皇帝面前歷來謹(jǐn)小慎微到可厭的人,被問到對謝家女是何想頭,竟然扭扭捏捏地答一句:“全憑皇兄做主?!?/br> 皇帝不由得嗤了一聲,猶是嫌他小家子氣,這么多年掰不回來,只好罷了。橫豎他那侍妾所生的長子養(yǎng)在宮里,自己得空時多加教導(dǎo)就是。 耐著性子打發(fā)了夏侯祈,皇帝心生煩悶,仰靠在官帽椅背上,只是皺著眉出神。 小篆這時候總算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原是嚴(yán)明慎、沈競等一起jian佞橫行江南多年,膽大包天卻又做賊心虛,對寶珠這一行客居者分外戒備,反倒露了馬腳。 寶珠雖不知他們究竟干下過哪些勾當(dāng),但有孫千戶從旁辨認(rèn),將常來常往的形跡可疑之人悉數(shù)記了下來,本著有備無患的心思,將那兩壇異蛇酒寄出后,算著日子出了湖廣地界,便以尋求名醫(yī)為由頭,離開了永州。 既是如此,為何不往皇爺身邊來呢?普天之下,還有哪兒能找著更穩(wěn)妥的庇護(hù)? 這些疑惑,小篆也不過在心里琢磨一二罷了。在皇帝跟前,可不敢不知死活地問出來。 他只是躡手躡腳地?fù)Q下了涼掉的茶水,又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出來就在廊下鵠立著,大篆今日又有公干,早起就不見個人影兒。據(jù)說那嚴(yán)明慎是個色厲內(nèi)荏的貨,刑具還沒使上幾樣,就屁滾尿流地招了;沈競倒是粒銅豌豆,蒸不爛捶不扁,信誓旦旦地堅持自己清白無罪,是圣心不察——真真人不可貌相。 兩家的妻妾也沒放過。女人家經(jīng)不起重刑,無非拶指、夾棍、壓膝幾樣,正頭娘子跟著兩位藩司安享尊榮多年,作養(yǎng)得體態(tài)豐腴,倒還熬得,余下的盡是些嬌滴滴的姬妾,哪受過這般痛楚,動輒嚎啕得震耳欲聾,求爺爺告奶奶,唯獨(dú)招不出有用的供詞。 不止她們不清楚,皇帝也無從知道:嚴(yán)、沈二人確實(shí)派屬下攔截過寶珠一行,只不過圍堵到最后,把人弄丟了。 皇帝想不通的是,除非全軍覆沒,否則孫千戶怎敢不回稟于他;若寶珠平安無事…… 罷了,只要追查到她的蹤跡,知曉她無恙便是,她不愿回來,且由得她。 六月初二,夜游秦淮。 十里秦淮,六朝古都。兩岸花燈璀璨,河心彩船連綿。清越的曲樂繚繞,吟唱的是亙古不變的太平盛世、花好月圓。 皇帝、恭王、謝家主以及一些文人墨客坐在前面一只船上,而長公主及韞柔則在鳳船上陪著太后。 韞柔正同太后繪聲繪色地講著自己幼時的趣事。相處久些便能覺出,韞柔的嫻雅來源于教養(yǎng),她的性子里藏著一股有別于宮中女子的活潑與果決,她無畏在太后跟前顯露出那些不會得到交口稱贊的特質(zhì),哪怕面對的是眾人敬畏的天人。 “…阿娘便說,我也可以取字。我的表字,就叫作云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