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年少 第8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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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蹲禮謝了,在太后跟前陪坐下,說:“多謝母后記掛。杖期未滿,長久不能來母后身邊侍奉,原是慚愧得很。今兒貿(mào)然來了,又是為了向母后討個人情?!?/br> 太后便道:“宮里的事兒,我如今是都不大聽說了。唯獨你難得開這個口,且告訴我知道,我總要設法替你周全周全。” 長公主微抿了抿嘴唇,道:“從前母妃喪儀上,曾召了善世院僧人進宮超度,玄賾也在其中——不知母后還記不記得此人——皇兄因深厭他不知進退,下旨懲治了他,如今兒臣只好來求母后開恩,放他出宮吧!” 太后不禁一挑眉:“玄賾?”她怎會不記得此人?不單皇帝深厭她,自己更對他厭惡至極。不知進退這等指摘,已經(jīng)夠輕了。 不過,“聽你這樣說,難不成他如何還在宮里?” 長公主稱是,如實道:“現(xiàn)下正關在西苑、母妃宮中的小佛堂里。” 太后覺得不對:“皇帝見不得他,當初就應當驅(qū)逐了他才是,為何還扣在宮中呢?即便真要關押,也不該選在小佛堂里。” 對于自己這個兒子的心性,太后不敢說全然了解,但僅僅是禁錮其自'由,手段未免過于溫和了。玄賾不知好歹能活命一回,再自投羅網(wǎng)卻不能活命第二回 。 到底,彼時是因為有寶珠在。 太后心下一時蒼然,沉聲道:“九兒,你要我違背皇帝的意思,至少該說實話才行。” 長公主別無他選,索性起身跪在太后面前:“皇兄惱怒玄賾目無君上,賜了六度,但…但兒臣以為,出家之人本就四大皆空,仿佛罪不至死,便自作主張將他救下,此舉亦未瞞過皇兄,兒臣便妄自揣度,皇兄寬宏大量,恩赦了玄賾,這才敢來乞求母后?!?/br> 奇了。太后略垂著眼皮,一時竟出起神來:九兒非她所生,喬太妃在時,也無非是個不功不過的溫吞人兒,怎么生的女兒這股子癡心執(zhí)拗,倒跟皇帝一個模樣兒? 總不可能,都是隨了先帝吧? 她覺得荒誕不經(jīng)。表面上不過略牽了牽唇角,開口讓長公主起來:“我老了,兒女們的事看不明白。只不過你已然這樣說,我哪里忍心眼看著那和尚身陷囹吾?放他走便是了?!?/br> 長公主不禁動容,囁嚅道:“兒臣不孝,竟讓母后傷懷至此?!?/br> 太后搖搖頭:“罷了。你也說得是,出家之人,不必強求他回到紅塵里來。不過九兒,放他,我有個條件,不知你答不答應?!?/br> 長公主忙道:“兒臣謹遵母后之意?!?/br> “中書侍郎紀敏,你小時候大概聽說過?!碧箧告傅溃骸澳鞘菑凝埖睦铣剂恕G靶┤兆铀曳蛉诉M宮來給我請安,說起家里的小兒子還沒有婚配。 “那兒郎我也見過,俊秀得很,是個活潑性子。頭幾年因為四處游學,才耽擱了說親,難得與你年歲相當。” 長公主一怔:這時候若說自己無意婚嫁,太后絕不會相信與玄賾無關。 那要為了放走玄賾而應允這突如其來的親事嗎? 太后并不急著要她點頭:“你回去慢慢考慮也不遲。畢竟這孩子也是我看著好而已,做長輩的自然就留心了,終究可與不可,仍是憑你自己。” 話雖如此,但長公主清楚,她的終身,怕是已經(jīng)成了太后的一樁心事。 沉吟良久,她啟唇道:“婚姻大事,理應順從父母之命。等出了杖期,兒臣聽憑母后安排?!?/br> 太后總算松了一口氣,眉目都舒展起來,吩咐徐姑姑去安排玄賾出宮事宜,一面頷首道:“這個自然?!?/br> 如今不過兩家長輩通個氣兒,該cao辦的東西暗暗cao辦起來,屆時再正經(jīng)下旨賜婚。但愿九兒能體會她這片苦心吧! “太后放的人?”皇帝一時氣笑了:“要她嫁給玄賾她不肯,如今倒肯嫁個素不相識的人了…隨她吧!” 手里的數(shù)珠被他甩在桌案上,皇帝站起身,走到一旁的竹榻上躺下,閉目片刻,又說:“把熏香蓋了?!?/br> 小篆哪敢吱聲兒,輕手輕腳地揭開爐子,撥過灰來蓋住了熏香,又悄悄放回爐蓋兒。 自從那一位走后,這幾年里都甚少得見皇爺朗然大笑過——沒法子,朝政上須他cao勞的多,后宮里令他的開懷的卻無。 如今那寥寥幾位娘娘,一個有神通的都數(shù)不著。太后娘娘都無計可施了,小篆還沒死心,時不時試著尋摸兩朵解語花兒來,可惜皆懾于圣威而作罷。 但要說天威難測,真烏云密布、風雨欲來的光景,還是打皇爺接到林百戶的那封密信起。 內(nèi)侍膽敢窺視書信,那就是個死。小篆急得百爪撓心,也只敢偷摸地各處旁敲側(cè)擊一二,可過了這么久,愣沒打探出個所以然。 笑話,密信密信,一路傳回來的各種密封舉措豈能是擺設? 除非他梁總管有能耐,干脆追本溯源,設法撬開那林百戶的嘴。 且慢。小篆忽然心念一轉(zhuǎn):一路扈從密國夫人的羽衛(wèi)原是由孫千戶統(tǒng)領的,若有什么事,不該由孫千戶奏報給皇爺? 太監(jiān)別的尚可,歪心思是信手拈來。小篆不禁想,難不成這林百戶告密,告的就是夫人和自己的頭兒? 第121章 .一二一異蛇 某種層面上,小篆的無稽猜測竟也沒離了大格兒。 永州雪災時,寶珠恰巧客居在洞庭湖邊。猛然見百姓流離失所,心中大覺義不容辭,便托了孫千戶,安排羽衛(wèi)們各司其職,又搭粥棚施粥,又襄助重建房舍。 永州本是富庶之地,仁人義士遠不止這一家。經(jīng)商的也好、舉業(yè)的也好,但凡自家光景尚還過得,多半都出錢出力,略盡心意。 然則寶珠一行還是被人盯上了。 根底不知的美貌少婦,帶著幼子,跟著氣勢非凡的婢女護衛(wèi),再怎么小心謹慎,依然不可避免地惹眼。 寶珠出來幾年,多少有了些歷練,便聲稱家里開著古玩店,自己南下游山玩水,兼著尋訪幾樣前朝大家的墨寶。 一般的好事之徒聽到此節(jié),也就罷了:大徵女子的地位不低,近年來日子又安定,女子出門來做點生意,并不是稀罕事兒。便是眼前這位家底格外殷實些,也沒甚可說的——有這么些護衛(wèi)呢! 唯有永州府尹不曾掉以輕心。 正巧雪災過后,這些個慷慨解囊的仁人義士值得褒獎,永州府尹便派了親信幕僚,特意登門送上自己的親筆題字。 管家得到消息,連忙客氣殷勤地將來人迎進了花廳,接下了題字,又道勞看茶,陪著幕僚寒暄起來。 二人頗為投緣,天南海北地敘了一通,幕僚因問:“主人家可是不在府上?” 原來之前開設粥棚時,寶珠曾前去瞧過一回,不料回來路上不知怎的,馬車壞了,不免耽擱一陣,便受了涼,如今還沒大好,正在自己房里頭歇息著。 管家三言兩語簡略說了其中緣故,幕僚剛要開口,又瞧見孫千戶從外頭匆匆趕回來,春寒料峭的時令居然出了一頭汗,手中拎著幾副紙包,連花廳里的客都沒看一眼,徑直往后院去了。 管家與幕僚四目相對一霎,隨即訕訕笑道:“家主夫人怕藥苦,特意遣底下人去羅家鋪子買蜜餞來過口。失禮之處,還請尊下見諒?!?/br> 幕僚心里頓時了然,自不會把這放在心上,又閑話幾句,便告辭離去了。 繪聲繪色地將自己所見告訴府尹,府尹倒放下心來:若這婦子的男人不日便要趕來,她哪敢這樣與護衛(wèi)兜搭? 至于落在林百戶眼里,自己的頂頭上司竟與主子娘娘過從甚密,豈是能夠包庇的?不如及早向皇爺坦白,以免受到牽連才是。 皇帝接到密信之初,固然震怒非常,但掀了簾子才走出一笑塢,頭腦便冷靜下來了:孫千戶是個大老粗,連想討一房妻室,圖的都是能有人對他體貼入微、cao持家務,哪里指望有誰能為他動心!他又哪生得出那些花花腸子! 他到后院去,必定有緣故。 想倒不是想不通,然而心里頭猶不是滋味。寶珠病了,本該有個人噓寒問暖。孫千戶萬萬不配,那旁人呢? 倘或有這么個人,皇帝必要將他千刀萬剮,可真沒有,他腑內(nèi)又酸楚得厲害。 他想到永州瞧瞧她去,然則也不過一想:那不切實際。 他好像習慣了別離。 高處不勝寒,但也清凈自在。 玄賾出了宮,紀家的小兒子又進宮來了,這次是為恭賀皇帝圣壽。 滿場紆朱曳紫的老大人當中,唇紅齒白的紀栩著實顯得賞心悅目。 皇帝賜宴群臣后,退到女眷們的席上來,專向太后祝酒。 夜里又開新宴,聽新戲,這時候便都是自家人取樂了。 四王夏侯祈的長子被傅母抱著,也來給皇帝行禮拜壽。 皇帝放了賞,叫帶他與薛家的孩子一道玩去,長公主亦起身過去,從旁照看著他們。 皇帝方才向太后提起紀栩來:“皮相還算討喜…只不如玄賾出塵?!?/br> 太后接了孟昭儀剝好的一枚枇杷,蹙眉笑道:“太出塵有什么好?居家過日子,終是凡夫俗子最可親?!?/br> 或許吧?;实垩鲱^飲盡了杯中酒,心里卻還惦記著那份從永州來的壽禮。 他其實有些著惱。她一走近六年,只寄過兩次東西給他,此外竟沒有只言片語。上一回采雪不成,過后的情形他還歷歷在目,如何還肯再消受一回? 孟昭儀的枇杷rou又遞到了他面前,皇帝取來吃了,沒嘗出滋味。 他站起身來:“朕出去走走?!?/br> 小篆慌忙跟上前伺候,好在這一次皇帝沒走遠,而是回了宣政殿書房。 房中案頭上擱著兩壇子異蛇酒,算是永州土產(chǎn)。 用不著小篆忙活,皇帝自己揭開了封口的頂花。 正要倒酒,忽然瞥見那方紅綢上密密麻麻全是字。 皇帝指尖微頓,到底沒動酒杯,拿起綢布在掌中攤開。 出乎他的意料,上面是一個個似曾相識的名字。片刻,皇帝反應過來,有一些是永州各衙乃至湖廣承宣布政使司官員的名字。 他沒緣由地笑起來。 四月下旬,皇帝奉皇太后巡幸江南。 認真論起來,這也不是皇帝一時的心血來潮:打從即位起,他便仔細盤算過,要好生孝敬太后,大江南北風景名勝都游覽一遭才不枉。礙于前朝政務繁多,總有這樣那樣的緣由牽絆住他,一直未能成行。 如今時機正好——蜀中通達,云南收復,北狄西戎歸順,鄰國邦交敦睦,承平既久,自該親至領略一番自己一手締造的如畫山河。 況且永州災情已過,前番經(jīng)手過賑災的官員們,也是時候細細地論功行賞了。 才始送春歸,不日又要往江南住,宮里上上下下都萌發(fā)出一種冰釋雪消的欣欣向榮來。 徐姑姑立在天和宮的院子里,正叮囑小宮女兒往箱籠里多壓些香餅香丸,南邊兒雨水多,別叫東西受了潮。 偶一抬眼,瞧見長公主依依往這邊走來,連忙笑迎上去,行了禮道:“太后娘娘剛才打發(fā)奴婢去問一聲呢,殿下要帶的東西,底下人拾掇妥當沒有?偏叫這兒絆住了,竟沒來得及…” 長公主抿嘴道:“我正為這個來回稟母后呢。大家都走了,宮里這一攤子瑣碎事兒,總要有個人守著料理,我便留下來吧!至于我跟前那些人,倒可以跟著伺候,叫他們也見見世面?!?/br> 她倆一面說,一面往里走,用不著徐姑姑出言勸,太后在里頭聽見了,頓時就不答應:“左右寧妃和孟昭儀在呢,有什么事兩個人商量著來即可。你是姑娘家,哪有把那些繁雜俗務扔給你的道理?” 對于寧妃,太后是從不指望她能籠住皇帝的,伴不伴駕都無關緊要;孟昭儀便有點可惜了,她進宮幾年,名義為嬪妃,實際卻是抵了寶珠的缺,每日陪在太后身邊,故而她沒能獲得恩寵,太后總是憐惜的,此次不能攜著她同去,愈覺遺憾。 太后是長輩,自知不該插手宮務,平日里都是六尚總領,差錯雖沒有出過,但按自己的心意,猶是不成樣子——這宮里須得有個正經(jīng)的女主子。 可惜立后不同于納妃納嬪,是關乎正統(tǒng)的大事,橫豎都繞不過皇帝的首肯。從前太后在兒子面前不止一次提過,無奈皇帝軟硬不吃,只泠然一笑:“母后不介意再多一個守活寡的人,放眼去挑便是。“噎得她良久說不出話來。 越是無計可施,越是耿耿于懷。太后又想起這次南下,還有一樁便是給四王定親,益加怏怏不樂。 皇帝選中的是江南謝家。謝家是百年望族,祖上出過閣老、出過猛將,更出過三位燕朝的皇后,只不過自大徵立國后便歸隱起來,不如挾皇胤而自傲的洪家招搖一時罷了。 謝家女歷來有嫻雅貞敏的美譽,得之為配者,多能成一段佳話。太后如今亦不挑剔什么前朝遺民的刺兒了,只想著既有此般的好姑娘,皇帝自己不要,倒要便宜白氏那小婦生的兒子。 深思量的時候真是灰心,自己嘔心瀝血與先帝一同打下來的江山,傳給兒子還罷了,將來難道要分給那賊婦子的骨rou不成?哪里能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