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濟寺就在鐘山腳下，虞莜眼下正要去那兒，卻不是跟他，微微仰頭，明亮的眸子似兩汪春水，在他臉上打了個轉(zhuǎn)兒。

    “書到手了？”

    “沒有啊?！边@人回得理直氣壯，隨后定定看她兩眼，后知后覺驚咦一聲，“你怕我失手？我辦事你還不放心？”

    就是他辦事才不放心，虞莜懶得跟他掰扯，徑直朝馬車行去，到了車前駐足想了想，回頭朝他勾勾手指。

    秋色宜人，陽光自樹影間灑下碎光，今日有幾分炎熱，他的袖子卷在肘上，露出緊實強健的小臂，膚色在細碎日光下隱泛麥色，眸間的金則更濃郁幾分，盯著人看時，有意無意流露幾分妖冶。

    虞莜下意識避開那雙眼，微垂了眸等他走過來，兩人站得相隔一丈遠，她主動上前一步，頭幾乎埋在他胸口，用極低的聲音說道：

    “真本的扉頁右上角，有一枚指印?！?/br>
    那是她當年吃完蜜糖酥，不小心留在上面的，虞莜低頭看看手指，拇指抵在小指肚的中間，給他比了個大小。

    這才抬起頭，她的額發(fā)差不多剛好夠著他的下巴，兩人近得氣息可聞。

    黑葡萄一樣的眼靜靜看著他，無聲問道：明白了？

    秦昶被她忽然貼得這么近，鼻端全是她獨有的香甜氣息，似甘美的果子，又有花香的馥郁。

    他腦子有點懵，嗡嗡作響，比那天被她摸下巴更厲害，暈頭轉(zhuǎn)向的，視線在那截嫩白的小指頭，和她臉上來回掃了幾次。

    見他這呆呆傻傻的模樣，虞莜忍不住拿手肘在他胸口擊了一下，“聽見沒有？”

    第17章 選誰

    因為他長得好看

    秦昶大夢初醒，忙不迭點頭，“嗯……”

    虞莜轉(zhuǎn)身就走，他從后追上，興高采烈說道：“放心，我早就讓人盯著那邊呢，根本到不了拍賣行。”

    她以為他會被城中到處都是的贗品迷惑么？那些玩意兒本就是他放出去的好吧。

    “那你還不去？”虞莜踩上兩階轎凳，居高臨下掃他一眼。

    “這等小事，何須我親自出馬?！?/br>
    秦昶伸手攀住車轅，也要往上來，“你去哪兒？捎我一程唄?！?/br>
    “我去廣濟寺啊，不過——”

    虞莜按住他肩頭，“不、帶、你！”

    遠處蹄聲嘚嘚，一騎駿馬疾馳而來，馬上一人嗓音清亮，揚聲喊道：“嬿嬿?！?/br>
    虞莜轉(zhuǎn)頭，揚起個明媚笑靨，朝來人揮了揮手。

    那人生得俊眉朗目，膚色稍暗，顯出幾分風霜之色，腦后長發(fā)飛揚，一身利落勁裝，箭袖束腕，身姿英挺颯爽。

    自馬上縱身躍上車轅，長臂一伸擁住虞莜肩頭，兩人親昵相視而笑，一同進了馬車。

    徒留秦昶一人在外，臉黑似鍋底，跟上去拉那廂門，竟是從里扣住了。

    他一撂袍子坐到車轅上，憤憤不平咕噥道：又不帶我，跟別的男人這么親熱……

    那你還來撩我！

    手指摩挲著下巴，似乎那上面還殘留柔滑軟膩的觸感，搞得他這兩天都不舍得洗臉。

    他的性子越挫越勇，從前虞莜對他愛搭不理，他就想各種法子在她面前增加存在感，這次回金陵，明顯感覺到她對他的態(tài)度有所改變，還專門給他開小灶。

    種種跡象都表明，他在她心里的地位不一般。

    嗯，沒錯，就是這樣！

    他備感振奮，小磨人精，是你自己說要跟我走的，言出不悔哦。

    他跳下車，跟姜皓借了匹馬，翻身上去，又勒轉(zhuǎn)馬頭到了車邊，在窗上敲了敲，朝里大聲道：

    “下午去紫金塔等著我……”

    給你瞧場好戲。

    說完，打馬疾馳而去。

    豐甯一上車就湊到虞莜耳邊，向外指了指，“誒，你怎么又跟那狼崽子玩兒了？”

    虞莜試圖從兩條鐵臂里掙出身子，“我說小豐將軍，你能不能別大庭廣眾勾肩搭背的，我名聲都被你敗光了?！?/br>
    “哈，你怕沒人娶你??？”豐甯帶著她半仰在坐榻上，一條腿支在旁邊，跟貓兒戲耍小耗子一樣，眼見她就要脫出懷抱，手指輕輕一勾，又把人拖回來，大拇指一翹，“大不了我娶。”

    “你爹要是同意倒也成。”

    論力氣，虞莜大有不如，不過她有絕招，冷不丁出手一撓，豐甯立刻扭著腰軟倒在榻，形勢調(diào)轉(zhuǎn)，只剩求饒的份兒。

    半晌笑完，豐甯坐直起來兩手按住胸前，一邊整里頭的束衣，口中抱怨，“說了別撓我癢，看吧，都快露餡了……”

    “來來，我?guī)湍恪！?/br>
    虞莜頰邊笑渦深旋，推著人轉(zhuǎn)過身去，手從后伸進衣衫替她扯緊束衣，豐甯則在前面用力摁，總算將挺傲的身材捋直了。

    “你怎么回來了？不是跟你爹在徐州巡營？”

    豐承毅任職六軍都指揮使，轄領(lǐng)南康各地兵馬，如今是朝中兵事第一要員。

    他是跟著弘盛帝開疆拓土的功臣，平生唯一遺憾便是膝下無子，豐甯打小當男兒養(yǎng)，金陵知道她是女兒身的寥寥無幾。

    前世，這對父女常年奔波于南康各地邊境，巡視關(guān)隘、整頓兵馬，人雖不在金陵，卻是虞莜最重要的支持者，掌控住兵權(quán)，才能威懾蠢蠢欲動的各方勢力。

    “金陵有急況，大都督也是昨日才得的消息，正好我便跟著一道回來，雖說錯過你及笄，還好趕得上你擇婿。”

    豐甯滿臉好奇，“你打算選誰？”

    虞莜沒說話，朝外挑了挑下巴。

    她因身邊追求者眾，導(dǎo)致在金陵貴女眼中，多少有點兒受排擠，若說真正可以交心的好友，便只有豐甯這么一個假小子。

    “你真要嫁給他啊！”豐甯吃驚地張大嘴，虞莜從幾上捻了塊玉桂糕，順勢塞進她嘴里。

    “不是……你從前最討厭他的??！”豐甯口齒不清。

    虞莜自己也不太確定，“有么？也沒有吧。”

    “就他那小白臉……”

    “可不就是因為他長得好看么。”虞莜找到個不錯的理由，笑著捏了捏她的臉，“唔，是比你白?！?/br>
    豐甯少在金陵，過去跟秦昶沒結(jié)過什么梁子，要說交情倒還有點，去年跟北齊交接一批戰(zhàn)馬，兩人碰過一次頭。

    她就是不服氣，為何都是常年在外風吹日曬，“他去年大半年都在長城上，我就奇怪了，塞北的風不比徐州更凜冽？他一個大男人，怎么就比我還白？簡直變態(tài)！”

    原來秦昶一回北齊就去了長城，虞莜若有所思，“諸奚那邊總來犯境么？”

    “嗯，今年比往常來勢更兇一點兒?！必S甯隨口說了句，忽地想起來，掀開窗簾朝外面一看，伸頭出去喚前面的車夫。

    “去泰安坊?！?/br>
    虞莜問她，“你不陪我去鐘山?。俊?/br>
    昨日傍晚豐甯派人送了信來，說今天到了金陵來找她，虞莜這才提前半日出門，還得去一趟廣濟寺。

    “大都督在御史臺呢，這次趕回來，是因抓了兩個諸奚細作，我得去聽聽，完了再去找你?！?/br>
    虞莜搖頭，懶懶靠在椅背上，“好吧，大忙人……你說了算?！?/br>
    把豐甯送到泰安坊，馬車調(diào)頭出城。

    廣濟寺外因著今日的佛會，到處人頭涌涌，公主車駕并未從正門進去，順著山下一徑古道繞至寺后禪院。

    忠勤侯府的一眾丫鬟媳婦子簇擁中，陸夫人笑吟吟等在門前，見虞莜從車上下來，立刻上前拉住她的手。

    “湄姨怎么在外面等，嬿嬿是小輩，哪里受得起您這待遇?！?/br>
    “小丫頭，你少跟姨來這套虛的，進宮都見不著你的面，今兒要不是我下帖子請你，是不是以后你就躲著不見我了？”

    陸夫人年近四旬，保養(yǎng)得當?shù)娜蓊伓饲f秀雅，眉眼間不經(jīng)意流露的鮮活靈動，宛如少女般爛漫明快。

    虞莜雙手合什討?zhàn)?，“都是嬿嬿的錯，前兩日交待侍衛(wèi)謝客的，沒想到把您給拒在門外，這不是今日一早接到帖子，我立馬就來了?！?/br>
    “湄姨知道你為何閉門不見人?！标懛蛉藬y著她的手一同往里走，“陛下這個做哥哥的，一點不為妹子著想，換了是我，我也生氣?！?/br>
    豫章陸氏雖說也屬江左世家之一，卻早在弘盛帝開國之前便有資助，兩相交好，陸湄出閣前與虞莜的母親、惠寧先皇后是手帕交，各自嫁人后仍是感情深厚，常有來往。

    便是如今皇帝見了她，也得恭敬喚一聲姨母。

    虞莜生而喪母，弘盛帝將她帶在身邊，由教養(yǎng)嬤嬤照料，陸夫人時常進宮探望，事無巨細都替她想到了，一貫待她比親生的還上心。

    齋堂布置素雅，香爐煙氣裊裊，陸夫人在茶臺前親自烹茶，手勢行云流水，神態(tài)間悠然自得。

    虞莜盤膝坐在蒲團上，從一旁的瓶里擷下朵碗口大的金絲菊，拿在手中低頭把玩。

    見她不肯先開口，陸夫人只得自己問：“說說吧，眼下你相中了哪家兒郎？”

    虞莜長睫微掀，抿了抿唇朝她撒嬌，“湄姨，你今兒叫我來，不會是要替允溫做說客吧?！?/br>
    “嫁到我家，姨一輩子疼你寵你，天天讓溫兒給你做低伏小，你倒不樂意？”

    嬌嫩的菊瓣在指尖掐出汁液，瑩白指尖染上一抹燦爛的金黃，虞莜盯著那色澤出神，一聲不吭。

    畢竟是看著長大的，陸夫人略作試探，便瞧出她的意思，語氣一轉(zhuǎn)，朗聲笑道：

    “姨逗你呢，我的小子我知道，你肯把他當兄弟看待，就是他這輩子的福氣了，娶你……倒是委屈了你?！?/br>
    虞莜想起前世的忠勤侯府，曾經(jīng)歷過一段頗為艱難的日子，最后朱恭告病辭去戶部尚書一職，帶著家人避到豫章，才免去闔府一場大禍。

    后來，是人人看作廢物紈绔的朱允溫，憑借獨有的才干一蹴而就，在朝堂占穩(wěn)一席之地，連帶著把他老爹也重新拉回來主理戶部。

    她認真說道：“允溫眼下還年輕，湄姨教出來的，將來必定大有作為。”

    陸夫人聽了這話很受用。

    她生了三個兒子，前兩個都由丈夫親自管教，知書達禮各方面都優(yōu)秀，性子卻隨了老子，多少有些嚴謹刻板。

    唯獨最小的這個，算是完全養(yǎng)在她這個婦人手里，丈夫和公婆頗有指責，說朱允溫被她養(yǎng)歪了。

    世家子教養(yǎng)的那套標準，以陸湄的出身，難道會不懂？然而她一意孤行，照著自己的心意，不愿去束縛孩子的天性。

    這世上的人本就不該，都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她這個當娘的，相信兒子身上有難能可貴的天賦，苦于無人認同，眼下她看得出虞莜的話出自真心，而非泛泛之談的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