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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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儲接口道:“啟稟萬歲,冗兵已然嚴重,已有武職也是數(shù)不勝數(shù),這群人雖說無能了些,可并無大過。萬歲總不能全部罷黜??芍灰@群人還在,朝廷就需要花費大量的銀兩來供養(yǎng)他們。在這樣情況下,若再招收大量武舉人,一是沒有合適的職務(wù),二是朝廷也沒有足夠的銀兩。所以,維今之計,只能先改革武學(xué),從世襲軍官中培養(yǎng)一些可造就之才,往后再徐徐圖之?!?/br> 這個辦法顯然不能讓朱厚照滿意,徐徐?要徐到什么時候,等到他龍馭上賓嗎?他現(xiàn)在就要改! 朱厚照略一思忖,他道:“太祖爺不是早有規(guī)矩嗎,‘令應(yīng)襲子弟送都督府比試,騎射嫻習(xí),始許襲替?!切┌啄觅旱摰臒o能之輩,就該貶出去?!?/br> 此言就太過了,武將集團的上層是勛臣貴胄,下層是普通士卒,世襲軍官則是中層的中堅力量,若這一道圣旨傳出去,堪比地動山搖。饒是激進如劉大夏,都連連勸阻,更遑論兩個國公。 朱厚照一時激憤,把真心話說出來了,也覺懊惱。他心下暗罵,都是這群狗膽包天的東西,把朕都氣糊涂了。他道:“諸位所言甚是,是朕失言。襲替男兒家學(xué)淵源,只要略加調(diào)教,相信能一改往日的不正之風(fēng)。武學(xué)之事就先這般定下,至于武舉,待朕再斟酌一二?!?/br> 劉大夏等人聞弦知雅意,便告退了。待他們走后,朱厚照方徹底沉下臉來。這一氣非同小可,他連晚膳都沒吃,最后實在受不了了,還是去見了月池。 可疾馳到李家門口時,他又后悔,止住了要去叫門的錦衣衛(wèi),轉(zhuǎn)身就要打馬回宮。誰知,剛剛走到巷口,就正碰上散步回來的月池、貞筠和時春。 貞筠:“……”紫禁城里的晚飯,是不是吃了會拉肚子???她只是想一家三口安安靜靜地享受閑暇時光而已,就那么難嗎?好好的一個有婦之夫跑來勾引別的有婦之夫,他的良心不會痛嗎! 第144章 三腳貓渭水飛熊 若治不好國,還能怪罪到江山社稷頭上嗎? 月池見他面有郁色, 眼底火星四濺,就知他只怕是在哪里碰了釘子,就是不知是在太后哪兒, 還是在外朝。月池問他:“您怎么突然過來了?!?/br> 朱厚照含怒出宮, 本來是想找月池傾訴一下。若是往日,他必是如倒了核桃車子一般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可如今他與月池立下賭約,他怎好先露怯,因而硬生生地做出一幅輕松愉快的模樣來:“沒什么,就是朕今晚想去野外觀星,路過你家, 所以來瞧瞧你?!?/br> 只聽這一句,月池便已了然, 想是外朝,而且八成是武舉之事,所以才讓這位萬乘之尊氣到這會兒還死鴨子嘴硬。 貞筠可管不了那么多,她道:“原來如此,這天可就快黑了,我們就不打擾萬歲的雅興,先行告退了?!?/br> 說著, 她就要拉著月池離這個男狐貍精遠一點。 朱厚照訥訥道:“那你……回屋好好休息。”他倒是故做鎮(zhèn)定,可他背后的谷大用卻是在殺雞抹脖子似得使眼色, 做口型。 時春茫然地看著谷大用,朱厚照察覺到她的視線,立刻回頭, 正撞著谷大用的怪模樣。他一時又羞又惱:“混賬東西!信不信朕把你的面皮給你扒下來。”谷大用唬得魂飛膽裂, 忙跪下磕頭如搗蒜請罪。 月池看不下去了:“行了, 也甭在這兒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既然玉趾親臨,怎好拒之門外。只是臣身子欠佳,做不得庖廚之事。若要用膳,可得自己動手?!?/br> 朱厚照抬腳就跟了進來:“好啊,朕還沒做過飯呢?!?/br> 這歡快的一聲,乳燕流囀也不過如此,生生把谷大用的那句“奴才會”堵在喉頭。朱厚照心想,哪怕只和他扯扯家常也是好的。 然后,他跟著月池走到廚房,對著一堆鍋碗瓢盆發(fā)愣。谷大用看得心急如焚,對月池道:“李相公,爺哪兒做過這個啊,還是讓奴才去吧?!?/br> 月池搖搖頭,低聲道:“讓他去,也該磨磨他的性子了?!?/br> 接著,她就朗聲道:“先殺魚。魚在水缸里?!?/br> 朱厚照“噢”了一聲,他湊到水缸前一看,好幾條鯽魚正在水里自由自在地遨游,他伸手就去抓。谷大用慘不忍睹地看著朱厚照把自己繡滿葫蘆花紋綾的花緞袖口探進缸里,然后越探越深,越探越深,直到濕了大半個胳膊,他才抓住一條小魚。 他歡喜地把魚提溜起來,對著他們道:“你們看,朕抓住了!” 谷大用正待大拍馬屁時,離水的魚兒就開始劇烈掙扎,朱厚照一個手滑,魚就飛了出去,滾到了灶臺下。 站在窗外的貞筠:“嘖。” 等朱厚照把魚摸出來時,魚也徹底不動彈了。他灰頭土臉地對月池說:“朕是故意為之,你瞧,這一摔,還不用動手了?!?/br> 月池笑瞇瞇道:“是極,臣下廚多年,還沒見過您這么悟性的初學(xué)者,現(xiàn)在就開始刮鱗除內(nèi)臟吧?!?/br> 朱厚照點點頭,然后意氣風(fēng)發(fā)地舉起菜刀,一下就把魚頭砍下來,然后就大馬金刀地坐在小馬扎上開始刮魚鱗。他刮完后,盯著魚看了好一會兒,叫過月池道:“你這是什么魚,怎么和朕平時吃得看起來不一樣?” 月池低頭一瞧,竟參差不齊如狗啃一般,一條鯽魚為數(shù)不多的rou被至少削去了一半,她道:“當(dāng)然不一樣,御廚所做不過尋常魚rou,可此魚經(jīng)您料理,滋味想來與龍rou無無異。魚龍之別,當(dāng)然形同天塹了?!?/br> 這次朱厚照終于聽出來了,他抬頭看她:“你是不是在諷刺朕?” 月池一臉正色:“您這是哪兒的話,臣所言句句出自肺腑?!?/br> 朱厚照哼道:“傻子才信你,殺魚不是關(guān)鍵,關(guān)鍵在上鍋。你等著瞧吧,朕煮出來,一定好吃。” 實在看不下去的谷大用趕忙過來給他燒火倒油,還未來得及開口,朱厚照就把魚丟了進去,一時之間噼里啪啦,好似炸響了炮仗似得。主仆倆被油煙熏得眼淚直流,待想起拿勺子翻個面時,魚已經(jīng)七零八落,徹底焦了。 谷大用暗窺朱厚照的臉色,忙道:“都是這魚不好,是魚沒福氣。爺,您還是歇歇,讓奴才來吧。” 月池終于掌不住笑出聲來:“治大國,如烹小鮮。做不好魚,還能怪是魚不好,若治不好國,還能怪罪到江山社稷頭上嗎?” 怎么扯到了這個上面,谷大用一時噤若寒蟬。月池對他做了個手勢,讓他出去。谷大用瞄了一眼朱厚照,立刻退了出去,還關(guān)好了門,把侍衛(wèi)全部帶遠。 月池施施然起身,挽起袖子,從水缸里輕輕松松撈出一條魚來,放在菜案上,用刀背一拍,就將魚拍暈。饒是朱厚照的嘴撅得可以掛油瓶,還是不由自主地看著她:“你做來怎得如此之快……” 月池不由莞爾:“事雖小,關(guān)竅卻多。皇上對佛經(jīng)頗有造詣,可讀過道家經(jīng)典?” 朱厚照悶悶道:“難不成道家無為,還有利于治國了?” 月池道:“治國當(dāng)然不成,不過做魚還是綽綽有余的?!肚f子》里講了輪扁斫輪的故事。說得是齊桓公在堂上讀書,一個叫輪扁的木匠在在堂下做車輪。輪扁做到一半就跑來問齊桓公,‘敢問主公讀得是什么書?’齊桓公說,他讀得是圣人之言。輪扁又問,‘圣人還在世嗎?’齊桓公又答圣人已經(jīng)駕鶴西去了。輪扁于是道,‘那您讀得不是書,只是糟粕而已?!?/br> 朱厚照皺眉不屑:“朕雖然不喜儒家,但一個木匠而已,憑什么這么說?” 月池笑道:“木匠自然有木匠的道理?!?/br> 她用刀背逆著魚鱗生長的方向,斜向魚頭開始刮鱗片,動作飛快,還能一心二用說故事:“輪扁在桓公動怒后,就說了自己的心得。他椎鑿木材來做輪子,若動作慢了,輪孔就會滑動不堅固;若動作快了,輪孔就緊縮,榫頭就會滯澀難入。只有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應(yīng)于心,才能做出好輪子。可這其中的道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是以,他不能傳給后人,后人也不能輕易學(xué)到。而圣人和圣人不可言傳的真理都已經(jīng)死去了,所以留下的文字,才只是糟粕而已?!?/br> 朱厚照的神色漸漸由不屑轉(zhuǎn)為若有所思,他半晌道:“可嘆那些儒生,拿著幾句經(jīng)典就當(dāng)作尚方寶劍,孰不知,越是如此,就越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br> 月池一面去除魚的內(nèi)臟和兩腮,一面道:“我給您說這個故事,并不是說食譜一類的書不必再看。對外行來說,即便是糟粕,也可以讓人少走彎路,所以遇事不論大小,都不要想當(dāng)然,還要多讀多問,多看多思?!?/br> 朱厚照不由想起,武官子弟壟斷武舉武學(xué)之事,若非劉大夏主動開口,他至今還被蒙在鼓里,差點掉進套子里。 他不由默默點頭,乖乖搬著小馬扎坐在月池身旁,托腮望著她:“朕承認,你說得這些都有道理??墒牵钦嬲闹晾?,又該往何處去尋呢?” 月池笑道:“圣人的至理雖然都歸于九泉之下了,但這些魚可還活在世上。為何不去親身觀察、詢問呢。耳聞之,不如目見之;目見之,不如足踐之。以萬歲的聰明才智,想來是一學(xué)就會。你起來看這魚?!?/br> 朱厚照起身,月池已經(jīng)將油燒熱:“油溫要合適,火候太過,魚就會焦,火候太弱,魚就不會熟?!?/br> 聽到朱厚照耳中,此話就自動變成:“朝政之事,不可太緊,也不可太松,太緊就適得其反,太松則徒勞無用?!?/br> 月池又將魚順著鍋沿溜下去,她正要開口時,朱厚照已然能夠搶先道:“要會借勢,能借助祖宗傳統(tǒng)就最好,即便不能,也不能直接把政舉丟下去,而應(yīng)早早造勢,做好準備,否則鍋就會炸了?!?/br> 她挑挑眉,沒有言語。朱厚照心知自己說對了,不由嘴角一翹,又要夸耀自己時,月池又敲了敲鍋道:“注意力集中,要注意觀察魚的情況,若錯過了時機,要補救可就費勁了?!?/br> 朱厚照忙閉口不言,盯著魚,忽而問道:“你怎么不翻過來,看那邊熟了沒有?” 月池心道來了,她側(cè)過頭看著朱厚照道:“魚rou嫩滑易碎,若時時翻動,就會變成碎rou,所以,毛手毛腳乃大忌,穩(wěn)妥行事才最佳?!?/br> 朱厚照被她盯得一毛,他清咳兩聲,耳朵發(fā)紅道:“你怎么知道,朕今兒當(dāng)著他們的面說錯話了?” 月池嗤笑一聲:“我能知道這魚何時熟,自然也能知道你會犯何事。這就是,得心應(yīng)手,實踐出真知?!?/br> 語罷,她一抖胳膊,鍋中的魚就飛起翻了個面,另一面果然是色澤金黃,火候正好。 朱厚照一時目瞪口呆:“你好厲害。” 月池道:“我做了幾年,才有這個水平。您不過是剛剛開始,只要肯用心揣摩,一定會有所成就?!?/br> 朱厚照嘆了口氣,道:“朕知道,你總是勸朕,說朕剛剛登基,不要cao之過急??墒悄承┮獎?wù),再拖下去就更積重難返。朕實在不能坐視不理?!?/br> 月池也一愣,她捫心自問,譬如懲宦官,為戴家,自己也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人并不是機器,又豈能事事都依標準來。 她思忖片刻道:“那就一步步來,即便有過,也能及時修正?!?/br> 朱厚照點點頭,忽而想起:“劉大夏也如是說,你說,朕是不是錯看他了?” 月池漫不經(jīng)心道:“您錯看的,又豈止是他。做菜講究五味調(diào)和,不論是喜鹽喜淡,還是喜辣喜酸,五種調(diào)味料卻都得放一點。若是一味地偏向,反而會毀了一鍋好菜。” 說著,她就將調(diào)好的醬汁倒進去。這一下魚一出鍋,果然是色香味俱全。朱厚照看著這佳肴,卻是眉頭緊皺,他回想自己登基以來的舉動,只覺犯得的忌諱不止一兩件。他問道:“那若已經(jīng)過了火候,毛手毛腳,額,還多加了半缸醋……這魚可還能救?” 月池挑挑眉,一本正經(jīng)道:“當(dāng)然能救了,而且還非常簡便。” 朱厚照不敢置信地看著她:“果真?你快說?!?/br> 月池忍著笑道:“只需要您寫一個字就夠了?!?/br> 朱厚照翻了個白眼:“朕又不是真的大慶法王,寫一個符咒就能天翻地覆。行了,別開玩笑了,快說吧,快說吧?!?/br> 月池端著魚道:“臣說得是實話,您又不信了,叫我有什么辦法?” 朱厚照一窒,他梗著脖子道:“那你說,是什么字,是什么字這么有本事,比朕本人還能干?!?/br> 月池大笑出聲:“寫個‘輸’字,就夠了啊?!?/br> 第145章 只眼須憑自主張 就只有那個人,只有李越。 月池從來沒想過, 他會認輸。這話說出來,本來也就是為激他一激,所以當(dāng)他真的放了狠話, 打道回府時, 她沒有絲毫的意外。不過當(dāng)她出來,看到貞筠歡喜得眉眼彎彎, 笑不可遏時,卻著實有些詫異了。她失笑道:“就這么高興呀,可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 她微微指了指朱厚照離去的方向,貞筠蹦過來,挽著她的胳膊嗤笑道:“人家是金玉一樣的尊貴人, 哪里把我們這蒲柳之身放在眼底?!?/br> 月池啞然一笑:“那既如此,我怎么覺著, 你是越來越看不慣他了?” 貞筠恨恨在月池耳邊低聲道:“他已經(jīng)害了我一個jiejie,還想再害另一個不成?” 月池想到了婉儀,不由嘆道:“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不獨人間夫與妻,近代君臣亦如此?!?】人情反覆不可測,朝猶親厚暮賜死。圣明天子寡恩義,可共患難鮮同樂?!?/br> 貞筠不由蹙眉道:“難不成他也會做出鳥盡弓藏的事來?” 月池道:“他現(xiàn)在聽我的話, 是因內(nèi)外交困,無人可用。一旦他脫枷落鎖, 哪里還會任人指指點點。我只能一面養(yǎng)鳥,一面射鳥,方為長久之道?!?/br> 貞筠眼前一亮:“所以, 你才去開警謝丕那群人?” 月池道:“成與不成, 還要看他們各自的造化。行了, 不說這些了,我病了這些日子,竟忘了問你,皇后可還好?” 貞筠支支吾吾道:“她還好。婉儀jiejie一向聰明,又有太皇太后教導(dǎo),宮務(wù)之事,很快就上手了?!?/br> 月池只看著她不說話,貞筠半晌方道:“我不告訴你,是她不愿再勞煩你。她說你在病中,不可再虛耗神思了。我微露出一點兒不忿的意思,她就淚如雨下,硬逼著我守口如瓶。再說了,姨母也說,婆婆管教兒媳婦,即便是太皇太后也不好橫插一腳啊?!?/br> 月池一愣,又好氣又好笑:“你們這群傻丫頭,這有什么不好說的。我還以為建昌伯下獄,會讓張?zhí)蟀卜植簧?。沒想到……婆婆管教媳婦是天經(jīng)地義,可皇后訓(xùn)斥臣婦更是天經(jīng)地義?!?/br> 貞筠目露喜色:“我也這么想過,可是這么鬧是不是不大好。我們雖知貞靜之道與狗屁無異,可是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月池道:“怎可為虛名,而損自身。再說了,張氏族人并不是傻子,只要皇后微露一些意思,我再和張奕聊聊天,自有一群人上著趕著去勸太后消停些?!?/br> “那萬一太后去告狀可如何是好?”貞筠道,“皇上總是看重自個兒的親娘?!?/br> 月池道:“皇上都被煩得焦頭爛額了,哪有空來管家務(wù)事。他若問皇后,只消跪下請罪說一概不知。畢竟某人前科累累,即便是親生骨rou也不敢全信。放寬心,凡事有我呢,盡管放手去做就是了?!?/br> 貞筠聞言終于眉開眼笑:“我就知道,告訴你準沒錯。明兒我就進宮去!” 月池微笑頜首??沙龊踟戵抟饬系氖牵駜x一面熱敷紅腫的膝蓋,一面生氣道:“筠丫頭,你是越大越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前兒你是怎么答應(yīng)我的,轉(zhuǎn)頭你就去告訴了李相公!他病成那樣,怎么好讓他為這些小事勞心!” 貞筠很是委屈:“這怎么能算是小事呢。我也沒直說啊,是她與我聊家常時偶然提及了娘娘的近況,我怎么能信口雌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