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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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儀心頭一震:“你是說,是他主動問起的?” 貞筠道:“是啊。都是一家子骨rou,jiejie,你何必同我們講這些虛禮?若不是我偶然碰見,你是不是一直要把苦水往肚里咽。jiejie,只要你過得好一些,我們勞心一點又算得了什么呢?” 婉儀垂眸不語,半晌還是道:“這都是我的命,我也只認(rèn)命就是了,何必牽連旁人。母后也并未作甚,只是每日叫我去立一會兒規(guī)矩罷了。這在尋常人家,都是常事,更何況是帝王之家?!?/br> 貞筠還待再言,婉儀道:“行了,不要再多說了。此事就此作罷。若再有下一遭,我就、我就不讓你進(jìn)來了?!?/br> 貞筠一時氣悶,卻知自己的表姐說得出做得到,也不敢再辯,只得強(qiáng)忍委屈與怒火離開。 幸好,月池早有準(zhǔn)備。上次轟轟烈烈的外戚案雖讓張岐和張奕飽受驚嚇,但事后,朱厚照也給了相應(yīng)的好處,除了對包括張岐在內(nèi)的三法司大加褒獎和賞賜外,還特地對張奕推恩蔭補(bǔ)。根據(jù)典制,‘正一品子,正五品用。從一品子, 從五品用。正二品子, 正六品用?!?】張岐為都御史,是正二品大員,若要恩蔭,張奕也只能做個六品官。但是朱厚照破格給他升了一級,讓他做了從五品的鴻臚寺少卿,雖不是緊要之職,到底執(zhí)掌禮儀事,算得上清貴。此外,太皇太后又給張岐之女相了一門好親,也算是解了他們一家燃眉之急。 張岐父子因此一改先前的埋怨,對朱厚照又感念起來,還時常反省,是自己的膽量太小,跟著皇上走,不必怕翻船。而這次武舉武學(xué)出了之后,張家也有不少族人,身上有先帝賞賜的武職,一時也有些惶惶不安,早就托張奕到月池這里來探口風(fēng)。只是張奕想月池還在病中,若貿(mào)然拿這些俗事來煩她,恐適得其反,故而一直未提。而這次,月池下了帖子親請他來,他豈有不來之理。 誰知,他一來,就又被月池唬得一愣一愣的。月池道:“皇后是萬歲欽點的國母,因著年輕些,老娘娘嚴(yán)加教導(dǎo)也是應(yīng)該的。只是萬歲與娘娘畢竟是新婚夫婦,若娘娘損傷太過,皇上心中未免有些……” 張奕一時變貌失色:“阿越,你是說太后又……” 月池?zé)o奈點頭:“實不相瞞,皇上為此,頗有微詞。我也與張兄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國朝以孝治天下,無論如何,太后的地位不會有絲毫動搖。但是后族的興盛與否,就關(guān)鍵在帝心了。你想想,孝肅周皇后的族人,如今在貴戚中可排得上號?最糟的是,老娘娘任性而為,惹得皇上滿肚子郁氣,既不能對著太后發(fā),那就只能……” 張奕雙目呆滯:“對著我們發(fā)?” 他一把拽住月池的手:“阿越,你可千萬得幫幫我們,上次那回事,差點把我爹和我的命都嚇去了半條。如今我也有了官職,也不敢再妄求富貴了,只想,平平安安就好啊?!?/br> 月池道:“張兄,你放心。你和令尊的忠心,皇上都一一看在眼底,否則也不會厚賜你們。但是,其他人,就難保了。特別這次,皇上要興武科武舉,若有心留難,真真是易如反掌。我與其他人雖無交情,可與你卻有同窗之誼。我想著,你們到底是一族親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其他人吃了瓜落,你們家也兩面為難?!?/br> 張奕聽得眼眶濕潤:“阿越,謝謝你,你對我情誼,我一直牢記在心。” 月池道:“我也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這事要了,還得靠你們自己。我請你來,就是想提醒你,讓家里的老夫人們多去勸勸老娘娘。已然富貴至極,為何不安享天倫呢?” 張奕如聽綸音佛語一般,連連道:“是極,是極,我這就回去告訴我母親。讓她去游說長輩?!?/br> 這個話風(fēng)一透出,張?zhí)蟮牟?、叔母都輪流去宮中打轉(zhuǎn),明面上一見皇后在旁,就止不住地夸,暗地里都勸張?zhí)?,不要出一時之氣,要拉攏兒媳婦,共同把朱厚照的心籠回來。張?zhí)蟊揪投榆?,又對娘家人深信不疑,如此這般,婉儀的待遇何止好上十倍。 婉儀素來靈慧,她心知肚明,天上不會掉餡餅,皇上更不會為她費這些心。能有這樣的心意,又有通天的本領(lǐng)之人,就只有那個人,只有李越。她躺在高床軟枕中,卻想著江南小院里,她和他的初見。 就在各方心思各異,暗潮洶涌時,朱厚照終于想出了他的改革之策。全國武舉既然費時費力,又難出成效,索性就依劉大夏之言,暫且擱置。但擱置并不代表毫無作為,他在對武學(xué)進(jìn)行革新的同時,打算從十二團(tuán)營中再選精銳。 明朝的京軍分為京師京營和南京京營,京師京營又稱三大營,分別為五軍營、三千營和神機(jī)營,總數(shù)有十余萬。平日cao練時,五軍營主攻營陣,三千營演練巡哨,神機(jī)營則專掌火器。三大營在洪武和永樂年間時,的確都是精兵強(qiáng)將,但是土木堡一役,三大營多年的根基毀于一旦。救時宰相于謙在明代宗時,從三大營中選擇精銳十萬,組成了十團(tuán)營。十團(tuán)營幾經(jīng)廢立,演變?yōu)槿缃竦氖F(tuán)營。而原本的三大營成為了士卒口中的老家,其中的將士基本已是被皇親國戚所驅(qū)使的工兵。 十二團(tuán)營由十二位侯爵分別執(zhí)掌,又設(shè)都指揮,還有太監(jiān)監(jiān)軍。由于背景雄厚,即便士卒懶散無用,也無人能有本事讓他們脫胎換骨。即便是朱厚照本人,也不能貿(mào)然動手。所以,他就打算從這十二團(tuán)營中再選精銳,組成一個新的軍事編制——東官廳。這就等于是矮子里拔高個兒,再認(rèn)真訓(xùn)練,讓他們盡量頂用。他為了自己訓(xùn)練方便,甚至要在禁中設(shè)內(nèi)教場。 這可是聞所未聞。饒是開明如李東陽,也覺萬萬不可。勛貴們更是感受到了危機(jī)。即便朱厚照一早就再三安撫了國公們,表示會讓鎮(zhèn)遠(yuǎn)侯作為領(lǐng)頭人,選派各豪門的子弟也入東官廳歷練數(shù)年,一旦有成,就會外派出去建功立業(yè)。但是,東官廳一事,給了下層士卒上升的渠道,頂層勛貴也被朱厚照虛假的允諾所安撫,但中層貴族和將領(lǐng)的利益卻是結(jié)結(jié)實實被損害,他們很難有不被架空之感。 他們和覺得皇帝離經(jīng)叛道的文官集團(tuán)開始一齊反對朱厚照。朱厚照自覺自己已然是一讓再讓了,當(dāng)然也不肯退步。朝中一時又吵得沸反盈天。每日都有人在奉天殿把頭磕得頭破血流,被抬回家。朱厚照視若罔聞,別說把頭磕破,就算磕死在這里,正德爺也不會眨一下眼。眼看,雙方的博弈就要陷入僵局。 謝丕終于忍不住來找了月池,他坐在玫瑰椅上殷殷地看向月池:“賢弟,現(xiàn)下總是時候了吧?” 月池至此已經(jīng)養(yǎng)了快一個月的病了。她穿著貞筠又花大價錢替她新買的紫絨直身,外罩荔色羊絨氅衣,面上終于現(xiàn)出些血色。她對謝丕點點頭:“兄長素有先見之明,明白皇上的萬壽就快到了,正缺一份大禮。” 謝丕喜不自勝,第二日就備齊了家伙上了金殿,一場大戲又拉開了序幕。 第146章 紛紛藝苑漫雌黃 洪武爺?shù)膭褪呛糜冒 ?/br> 武定侯郭聰頭戴七梁的梁冠, 梁冠前的金蟬閃閃發(fā)亮,隨著他與旁人交談,冠旁的雉尾也在微微顫動。他說到激動處, 廣袖的赤羅衣甚至像風(fēng)帆一樣舞動。能惹得這群侯爵不惜在金殿上竊竊私語的, 當(dāng)然只有朱厚照要另設(shè)東官廳之事。 西寧侯宋愷心里是怒火沖天,嘴里也不甚客氣。他們家是永樂年間勛貴, 最煊赫之時,曾一門尚了太宗爺?shù)膬晌还鳎蟠訉O雖不如往年那么受寵,但也擔(dān)任軍隊要職。宋愷也不指望像伯父宋誠一樣,領(lǐng)右軍都督府, 又佩平羌將軍印,他只想安安心心守著自己的團(tuán)營, 不好不壞地過日子也就是了,誰曾料到,剛登基的小皇帝竟然連這點好處都不愿給。 宋愷憤憤道:“皇上年幼,自然聽什么就是什么。按我說,這都是那群腐儒的不是,當(dāng)真是欺人太甚!” 武定侯郭聰附和道:“誰說不是呢。祖輩們的功績,到今日竟同馬棚風(fēng)一般, 隨便幾個人的幾句話,就能把我們架得空空蕩蕩?!边@就罵得是劉大夏了。 陽武侯薛倫則是對鎮(zhèn)遠(yuǎn)侯被委以重任不滿:“犯上之人的后裔, 如不是太宗爺寬厚,早就被除爵了。區(qū)區(qū)黃口小兒,怎配位居我等之上?!?/br> 他說此話, 就不得不提及舊年事。靖難之役時, 顧家的祖宗顧成還只是左軍都督, 奉建文帝的命令,去討伐當(dāng)時還是燕王的永樂爺,誰知兵敗被俘,他自愿投降。永樂爺也饒了他一命,讓他去守衛(wèi)北平。在永樂爺?shù)巧洗髮氈螅粌H不怪他昔年的冒犯,還封他為鎮(zhèn)遠(yuǎn)侯,這才有了世襲罔替的爵位。 而薛家的祖宗薛祿就不一樣了,堪稱“根正苗紅”,從一開始就跟隨太宗起兵,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還數(shù)次跟隨太宗北伐,又主持過北京城的營建。薛家自認(rèn)自己的功勞比姓顧的大多了,可顧家是侯爺,他們家也是侯爺。到了如今,顧家旁支襲爵的無知孺子,居然能高居薛家的正支嫡系血脈之上,簡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其他幾位侯爺聞言又何嘗不是滿肚子火。在開國時,他們都是泥腿子,可爵位世襲到了今日,家族早已發(fā)展壯大,侯門朱戶看起來光鮮亮麗,可處處都要靠阿堵物、孔方兄。要是靠洪武爺定下的俸祿,全家早就餓死了。他們只能多領(lǐng)差事,才有源源不斷的進(jìn)項??扇缃?,朱厚照這神來之筆,直接要把他們家主要的進(jìn)項抹去一半。蓋因士卒進(jìn)了東官廳,軍餉肯定也不會再經(jīng)侯爵之手,而是直接發(fā)往東官廳。這就不僅是奪權(quán)了,還是在斷財。即便為錦衣玉食,他們也決不會容忍。 這些侯爺、伯爺們在私下商量之后,覺得前幾次的進(jìn)諫可能還不夠激烈,不能讓小皇帝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所以,他們這次準(zhǔn)備來個大的。待到朱厚照升座之后,他們就開始了自己的表演。 數(shù)位侯爵、伯爵居然在金殿之上,齊齊跪下,先摘梁冠,后放玉圭,再解下腰間的玉革帶,最后甚至把自己外罩的赤羅裳都脫下來,僅著白紗中單跪在殿中哭號。 有的人硬梆梆道:“萬歲若一意孤行,不如將臣等的爵位系數(shù)罷去?!?/br> 有的人則開始哭太祖太宗和自己的祖先:“是子孫無能,才讓祖宗的家業(yè)毀于一旦,孩兒不孝?。 ?/br> 還有的人則開始數(shù)落自己的功績,意指自己從正德爺?shù)臓敔斣跁r就兢兢業(yè)業(yè)為朝廷效命,萬歲為何要卸磨殺驢。 更有甚者,居然諷刺成國公和英國公,罵他們自己領(lǐng)著都督府的職位,子孫有了著落,就不管旁人了,自私自利,不配為勛貴之首。 中層勛貴們這一場大鬧不僅聽得朱厚照赫然變色,就連國公爺們也坐立難安。魏國公更有唇亡齒寒之感,他不過帶家人去寺里上香,就差點被文官扣上屎盆子。如若再為點蠅頭小利內(nèi)斗起來,待他百年之后,子孫后代豈不是只能任人宰割。 存著這樣的想法,他大膽開口道:“萬歲,臣以為東官廳一事不如先緩緩。十二侯爵督領(lǐng)團(tuán)營,雖無功勞,亦有苦勞,萬歲何不再給他們一個機(jī)會,讓他們自去整頓,如還是一如往常,再設(shè)東官廳不遲。”這就是拖字訣了。 同樣反對的文臣立刻打蛇棍上:“臣附議,太倉空虛日久,如再大興土木,恐無法支撐。” “臣也附議,于禁中設(shè)校場,實在聞所未聞,有損宮中秩序。還請萬歲收回成命?!?/br> “臣也附議……” 鬧成這樣,作為既得利益者的國公也不好再閉口不言,他們總還要在圈子里混下去,因而也期期艾艾地開口,請朱厚照暫緩此事。 劉大夏、戴珊等人贊同此事的文官見勢不好,立刻開口反駁。一方是口若懸河,頭頭是道,另一方則仗著聲量高、體魄壯。兩方人馬剛開始還能用上敬語,文明地開始辯論。到了后來,這些個龜龍鱗鳳竟然不顧體面,開始破口大罵。一時奉天殿熱鬧如菜市場一般,高官顯爵爭執(zhí)起來也同民間的黔首潑婦別無二致。 朱厚照險些氣了個倒仰,這群狗東西,先前答應(yīng)得信誓旦旦,一有不對就立刻反水來咬他一口。他生來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何曾被人這么轄制過,這群人如此作為,反而激發(fā)了他的逆反心理。他如今是非要設(shè)東官廳不可! 想到此,他霍然從寶座上起身,抓起身旁劉瑾手中的浮塵就要丟出去。可就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李東陽開口了,他眼見火候已然差不多了,可不能讓皇上在大殿上發(fā)祖宗脾氣,讓君臣之間徹底勢同水火。所以,眼看朱厚照要忍不住了,他就立刻出列開口道:“肅靜!” 內(nèi)閣首輔一開口,負(fù)責(zé)禮儀事的太監(jiān)和錦衣力士這才如夢初醒,齊齊大喝道:“肅靜!” 這聲音悠揚婉轉(zhuǎn),立時就響徹金殿。爭得臉紅脖子粗的文武官員這才回過神來,心知自己殿前失儀,犯了大罪,忙嘩啦啦一齊跪下,適才還鬧哄哄的大殿,轉(zhuǎn)瞬之間又變得鴉雀無聲。人人低垂著頭,汗涔涔的手上抓著玉圭,連動也不敢動。 朱厚照此刻的心情,就如即將要炸的炮仗遭冷不丁澆了一盆冷水一樣。這一口氣發(fā)又發(fā)不出來,咽又咽不下去。他豈肯善罷甘休。李東陽度其臉色,心知萬不可不能讓他繼續(xù)開口。于是,李閣老又搶先一步,難得疾言厲色地發(fā)作道:“爾等深受皇恩,個個腰金拖紫、鳴玉曳組,卻不思圖報,反而咆哮于大殿之上,無禮于圣躬,哪有半分良賢之相!實在是有辱斯文!” 李東陽不僅是文官之首,更是文壇領(lǐng)袖,德高望重,立朝多年,從來待人寬和,如此說話,還是第一次。一些文官立刻就臊得滿面通紅,磕頭請罪。武將們也頗有些訕訕的,向朱厚照叩頭認(rèn)錯。 這下,朱厚照這口氣是咽也得咽,不咽也得咽了。人家都認(rèn)錯了,他總不能不依不饒把人全都?xì)⒘?。是以,到最后,他只能罰俸了事,雖又充實了內(nèi)庫,但在他心底,恨不得把這些人的家都抄了。李東陽見機(jī)忙道:“萬歲,東官廳之事雖有益處,但其條陳恐需再議。此非一朝一夕之功,不若待臣下去調(diào)節(jié)之后再議吧?!?/br> 到底姜是老得辣,李東陽此言有兩個意思:一是他保證會盡力下去調(diào)節(jié),讓東官廳能夠試行。二是反正如今也討論不出什么東西,再鬧下去大家都不好看,不若先放一放。 此話一出,人人都屏息凝神,靜聽著玉階之上的聲響。半晌,朱厚照的答復(fù)方從高處傳來,在纏龍楹柱中回蕩:“就依李先生的辦吧?!?/br> 眾人這才松了口氣,高高提起的心終于落到了肚子里。傳旨太監(jiān)也暗地里抹了一把汗,他得朱厚照的示意后,象征性地問了一句:“有奏章出班,無事朝散!” 本以為,大家都會安靜如鵪鶉,迫切要下朝去壓驚。誰知,異變又發(fā)生了。翰林院謝編修突兀地出列,表示近日與同僚編了一本書,希望當(dāng)堂獻(xiàn)給萬歲。 朱厚照的太陽xue突突直跳,他用盡他所有的修養(yǎng),才沒有叫謝丕馬上滾蛋,而是給了他開口的機(jī)會,然后,他就收到了這些日子以來最大的驚喜。因為謝丕獻(xiàn)得書不是尋常典籍,而是《功臣襲底簿》。 謝丕生得一表人才,身材修長,在金殿中不徐不急地放雷:“啟稟萬歲,爵位世襲本有祖宗法制。但功臣之家,子息綿延,人丁興盛,承襲混亂之事多次發(fā)生,徒添煩擾。譬如廣寧伯劉榮后裔兩孫爭爵之事惹得朝野上下,議論紛紛?!?/br> 這說得是,廣寧伯劉榮有三個兒子,長子劉湍本是板上釘釘?shù)睦^承人,但他英年早逝,還沒有子嗣。其弟劉淮就繼承爵位,可惜劉淮也是個短命鬼,他去世之時,自己的兒子劉瓘還年幼,本該屬于劉瓘的爵位就被他的三叔劉安憑借著守衛(wèi)大同的軍功借襲而去。劉安死后,他的兒子劉璇就和本該襲爵的劉瓘爭執(zhí)不下,多次上書要求憲宗爺做主,把憲宗爺擾得煩不勝煩。在朝不少也是三朝元老,對當(dāng)年鬧得沸沸揚揚的襲爵之爭還有印象。 謝丕接著道:“為防舊事重演、僭越冒襲,臣與董玘、穆孔暉二位共同對勛臣世系嚴(yán)加核查,遂成此《功臣襲底簿》,特獻(xiàn)于萬歲?!?/br> 勛臣世系嚴(yán)加核查?!這是什么意思,各勛貴大臣一時面面相覷,心中忐忑。 朱厚照則是眼前一亮,他一招手,自有太監(jiān)將書接過呈上,他略一翻了翻,卻發(fā)現(xiàn)前幾頁都是空白,他不由問道:“何故如此多空缺之處?” 謝丕躬身道:“萬歲恕罪,這是臣等對承襲之制,尚存疑惑,故而不敢擅自書寫。” 朱厚照立刻會意道:“這有甚疑惑,太祖一朝早有典制,須以嫡長男承襲,如嫡長男事故,則由嫡孫承襲。如無嫡次子孫,方許庶長子孫承襲。不許擅自僭越。但如若繼承者品行有失,則可剝奪繼承之權(quán),轉(zhuǎn)讓賢能者襲爵。朕要是沒記錯的話,太祖爺不就曾經(jīng)以‘罔思報國之意,虧忠違禮’罷黜開平王長子常茂鄭國公的爵位,改封其次子為開國公嗎?” 此言一處,朝野沸騰,武定侯郭聰當(dāng)場就栽了下去。朱厚照得意洋洋,洪武爺?shù)膭褪呛糜冒 ?/br> 武定侯郭聰為何如此惶恐,還要從永樂年間說起。第一代武定侯是開國功臣郭英,他共有七子、八婿、諸孫數(shù)十人,但是沒有一個是嫡子。長子郭鎮(zhèn)是妾室何氏所生,郭鎮(zhèn)娶了明太祖的女兒永嘉公主,生了一個孩子名喚郭珍。按理說這個有皇室血統(tǒng)的孩子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木粑焕^承人,但可惜郭珍患有風(fēng)疾,因而郭英的次子郭銘的后代就動了心思,開始與長房爭奪爵位。 郭銘本人雖然為建文帝自殺,但是永樂爺為了拉攏這一脈,并未深究,反而將郭銘之女許配給當(dāng)時的太子,也就是仁宗皇帝。仁宗登基之后,郭氏成了貴妃。仁宗爺雖然仁厚,但也是常人,對自己的小舅子,當(dāng)然要多加照顧。于是,他居然棄長房郭珍不用,反而讓二房的郭銘之子郭玹襲爵。永嘉公主豈肯善罷甘休,她和兒子郭珍一直為爭奪爵位而努力。終于等到了明英宗第二次登上皇位時,他為了收買人心,讓郭珍的兒子郭昌承襲武定侯。 爵位終歸長房并不意味爭奪戰(zhàn)的結(jié)束,郭珍的次子郭昭為了襲爵,居然告自己的親哥哥郭昌不孝。郭昌因此被下獄了,但是郭昭自己并不能成功襲爵,爵位反而又回到了二房郭玹之子郭聰身上。 但是,郭聰再怎么說,也是二房之子。郭氏家族的人一直不肯服他。郭昌的妻子曳氏就一直上奏,請求讓郭昌的庶子郭良襲爵,但是迄今都無結(jié)果。 然而,正德爺拿出祖制,金口一開,局勢立刻就逆轉(zhuǎn)了。如果按照洪武爺時的典制,這個爵位應(yīng)該歸郭良所有啊。 只是一本書,就能夠更換一個侯爵的承襲。猴軍對壘時,不論是紅隊贏,還是藍(lán)隊贏,對朱厚照來說,都無甚影響。朝堂對壘時,也是如此。他只要聽話的勢力,不論是誰來當(dāng)這個侯爺,對他來說都無所謂。既然如此,為什么不把這些不聽話的換掉,給聽話的一個機(jī)會呢?勛貴家族中內(nèi)斗已然頻繁,如此再給他們一點希望,只會更一發(fā)不可收拾。至今日起,勛貴集團(tuán)便成了一盤散沙,成了皇權(quán)手中的提線木偶,不足為懼了。 謝丕看著暈厥不醒的郭聰長嘆一聲,這才真真正正的釜底抽薪。李越之才,真若鬼神。 第147章 矮人看戲何曾見 他心道,還說不喜歡朕 然而, 勛貴大臣也非愚鈍之輩,不愿坐以待斃,因而紛紛提出質(zhì)疑。但謝丕、董玘與穆孔暉早已做好了功課, 因而對答如流。 有人說問世系有誤, 他們就答:“可這是根據(jù)你們家的家譜考證而出,如有疑慮, 也非翰林院能裁斷,而是由你家原籍或駐地的地方大員核查之后,上報中央,由吏部、兵部大臣會同五軍都督府的勛臣共議。如果伯爺有疑慮,那就盡管提出來, 由大家共議就是了?!?/br> 有人則聲稱自己的爵位是某某皇帝所授,即便不符洪武爺?shù)恼睿?nbsp;可那也是名正言順。他們就答:“是否如此,我等位卑言輕,不敢置喙,一切由皇上定奪?!?/br> 還有人覺得品行有失這個說法太寬泛了,他們就回答:“太祖早已定下了大明律,據(jù)此再議也就是了,總不能使蠅營狗茍高居賢能者之上, 沒得辱沒了開國功臣的家風(fēng)。” 這下哪里還有武將顧得及說東官廳之事,大臣們議論紛紛, 都是開始爭執(zhí)什么叫“品行有失”、什么程度的“有失”會奪爵。 朱厚照早已聽不耐煩,他也想一錘定音,便直接讓吏部、兵部會同五軍都督府考證《功臣襲底簿》并再議詳細(xì)章程來。這下眾人當(dāng)真是目瞪口呆, 至多不過一個時辰, 局面竟然天翻地覆。勛臣之中, 由始至中是嫡長子傳家的倒還能泰然自若,可這畢竟是少數(shù),祖上是旁系過繼的、兄終弟及的,就不免忐忑不安。 要知道,并不是所有開國功勛的后裔都能過上好日子,根據(jù)明代的典制,朝廷每年只會給爵位繼承人一家派發(fā)祿米,是否分配給族人,全憑爵位繼承人做主,族人不能擅自討要。這就導(dǎo)致,整個家族都要仰仗那一家子過日子。如此大的生活差距,再加上與爵位綁定的一系列尊榮、權(quán)力,同族之人為了自己,相信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把坐在位置上的伯爵、侯爵拉下來。世家之所以強(qiáng)盛,是因在血緣聯(lián)結(jié)之下的團(tuán)結(jié)一致,可如今為了牟利,他們再也不是一塊鐵板,而是四分五裂。 就譬如武定侯郭聰,他現(xiàn)下看誰都覺不懷好意,滿心滿眼都是要把所有對他有威脅的人全部剪除。與此同時,他也深深懊悔,不該同皇上作對,萬一皇上記恨,要奪爵真的只是一句話的功夫。其他人的心理也大同小異,本來只是想多爭一口飯,誰知文官集團(tuán)要把他們的碗都砸了。如若再冥頑不靈,就真的只能帶著一家老小寄人籬下了。中層勛貴就此萎了。 朱厚照龍心大悅的同時,又覺懊惱,他的困境雖得解,可文官卻也因此明顯占了上風(fēng)。他第二日私下召見了謝丕、董玘與穆孔暉,試探道:“這主意,是你們誰想得?” 三人面面相覷,董玘笑道:“萬歲心中早已有數(shù),又何必問我們?” 果真是李越!朱厚照皺眉道:“那他為何從頭到尾都不露面?” 謝丕意味深長地說:“因為他一表態(tài),代表得卻不止他本人?!?/br> 朱厚照恍然大悟,朝野皆知,李越是他的心腹,若他一露面打得勛貴集團(tuán)落花流水,他們便會把這筆帳全部記在自己身上。他就由高坐蓮臺,平衡兩方的執(zhí)棋人,變成了下場廝殺者,不利于朝局的穩(wěn)定。 朱厚照眉目舒展,笑罵道:“這個家伙,成日拿名聲來說事,如今有了名垂青史的機(jī)會,居然就這么輕易放過了?!?/br> 穆孔暉也感嘆道:“李兄之胸襟,真讓人佩服。” 謝丕卻十分敏銳,他道:“更難得的是,他對萬歲的忠心耿耿?!?/br> 朱厚照一愣,一時心花怒放,他心道,還說不喜歡朕,如若不是因為動了心,怎會如此為朕著想!他這個人,處事極為情緒化,不高興時能鬧得人仰馬翻,高興時就能賜下金山銀山,謝丕等三人立下大功,適才所言又正投了他的心意,他當(dāng)即便將謝丕擢升為從六品的史官,將董玘和穆孔暉擢升為七品的編修。在翰林院中,這樣的升遷速度堪比坐炮仗。董、穆二人都喜不自勝,而謝丕卻想到了月池,皇上如今還是不愿讓他們參與朝政,卻能夠?qū)⑤p易將大事交托李越。他還是不相信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