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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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半是猶疑半是期盼地望向他,他卻有些手足無措,磕磕巴巴道:“朕不和你一般見識,朕是君父……對你當(dāng)以教導(dǎo)為主。你只是讀儒家經(jīng)典讀傻了,只要歷練歷練,你就會明白,殺伐決斷并沒有你想得那么難?!?/br> 月池捂住胸口,蹙眉道:“你……什么意思?” 朱厚照別過頭去:“朕要你親自去監(jiān)斬俞氏一族?!?/br> 第174章 亦無苦痛亦無怨 她一定會過得很好,貴極人臣,名滿天下。 月池像一個幽靈一樣飄出紫禁城, 家里的轎夫早早就侯在了路旁,一見她來就驚訝道:“老爺,您這是怎么了……” 月池擺擺手, 她一回家就進屋去了, 貞筠和時春面色煞白,一個急急奔出去叫大夫, 一個想來問她卻又連話都說不出,緊緊咬著下唇,眼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如同蓮葉上的新露。月池已經(jīng)連假笑都裝不出來了,她仰面躺在床上, 仿佛被抽去了骨頭,拉著貞筠的手道:“我怕是不成了, 幸好有皇后在,還能保得住你們?!?/br> 語罷,她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一連躺了幾天幾夜,先是外頭的大夫來給她瞧病,接著葛林又住到了她們家,每天像哄祖宗似得哄著她。月池不愿為難他, 不論多苦的湯藥都能一飲而盡,頭上的傷口漸漸結(jié)痂開始脫落, 可人卻始終懨懨得沒精神。 葛林急得肚子都小了一圈,他問道:“李御史,算是老夫求您了。您雖沒讓午門外的那幫人免去一頓打, 但錦衣衛(wèi)聽到您在乾清宮的動靜, 嚇得不行, 也沒敢下狠手。他們都傷得不重,都是年輕人,回去躺個幾個月就活蹦亂跳了。他們都無大礙,您這么是何必呢。外頭雖都叫您鐵頭御史,可不意味著您真是鐵打得呀?!?/br> 月池?fù)溥暌宦曅Τ鰜恚骸敖形沂裁矗俊?/br> 葛林一臉正色:“鐵頭御史吶,您在士林中的名聲算是立下來了,日后史家工筆,也會記下您的義舉。名聲有了,皇上也不怪罪您了,您這還有什么可愁的?” 記下什么,鐵頭御史李越嗎?噗,那還是算了……她盤腿坐在床上,開始喝粥。葛林被她鬧得沒脾氣了,他道:“您說說,您心里還有何不自在的,您說出來,老夫幫您想想辦法?!?/br> 月池手中的筷子一頓,她不由莞爾:“要想真正快活,只有離開此世了。不過,這風(fēng)險太大了,萬一回不去……好吧,皇上要是能準(zhǔn)我辭官歸故里,我就千好萬好了?!?/br> 貞筠在一旁道:“正是,去哪兒都好!” 葛林搖了搖頭:“別說是活著走了,您哪怕是一個不好……尸身都未必能夠還鄉(xiāng)。老夫還得給您陪葬。” 月池手中的碗在桌上磕出輕響,貞筠亦是面色如土,她是曾經(jīng)敢對著朱厚照指桑罵槐的人,她把那個人漸漸只當(dāng)作是尋常后生,可今日他翻臉無情,真正天威震曜時,貞筠才驚覺,那是個什么樣的天王老子,在他面前,自己不過是螻蟻罷了。 她望著葛林道:“葛太醫(yī),您就沒告訴萬歲,我們老爺病得起不來身,實在不能去監(jiān)斬嗎?” 葛林一愣,目光閃爍:“御史的身子本無大礙,關(guān)鍵是心病。老夫我,怎敢欺君呢?” 貞筠恍然大悟,她氣得柳眉倒立:“你!你就不能稍稍粉飾一下……” 葛林長嘆一聲:“恭人,粉飾又能如何,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吶。身立朝中,誰又能永遠(yuǎn)和萬歲硬頂呢?” 月池心知肚明,這話看起來是說給貞筠的,實際卻是說給她的。她悠悠吐了一口氣,驀然一笑:“您說得是。慢慢的,我說不定就習(xí)慣了?!狈凑呀?jīng)放棄了時春的兄長和同鄉(xiāng),放棄了俞潔,如今再添幾十口人也不算太多。慢慢的,她就不會為此而心痛羞愧,她會認(rèn)清自己的軟弱和無恥,然后逐漸把這當(dāng)作理所當(dāng)然,高高興興地像劉瑾一樣活下去。她一定會過得很好,貴極人臣,名滿天下。 第二天,她就肯下床了,像往日一樣,每天遛狗、做飯、鍛煉、看話本。葛林喜得牙不見眼,時春和貞筠如果不是看到她頭上還沒好全的傷疤,還懷疑前幾日是自個兒在做夢。可隨著行刑日越來越近,她發(fā)呆的時候卻越來越長,越來越長,最終到了行刑的前一日,她還是出了門,去了刑部死牢。 這座牢房罕見得被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盛滿了哭聲、叫聲、斥罵和埋怨。這里的獄卒和錦衣衛(wèi)都是一臉見怪不怪。獄典甚至還對月池陪笑道:“御史莫怪,俞家人這是剛被關(guān)進來,這才還有力氣嚷。到了明兒早上,上了法場,保證連吭都不敢吭一聲。” 月池目不斜視地大步往前走,她的聲音無比平靜:“斷頭飯可送進去了?” 那獄典先是一怔,馬上回過神來道:“還沒有,小的這就去安排?!?/br> 月池道:“去吧,弄得豐盛些。” 獄典一疊聲地應(yīng)了。很快,飯菜的香味就在這暗獄里飄起,只是和霉臭、血腥氣混雜在一起,讓人沒有半分的食欲。俞氏的族人起先并不肯吃,看到這碗飯,反而都放聲大哭起來。獄卒見慣了這樣的人,他們使勁敲了敲木柵欄:“甭哭了,崩哭了!趕快吃吧,難不成臨去了還想做個餓死鬼,吃著冷飯上路?” 哭聲終于漸漸小了,他們開始端起飯,嚼上兩口就嗚咽兩聲,再嚼兩口又吸吸鼻涕。好不容易吃完了飯,他們的幽怨、痛苦、畏懼卻也仿佛隨著食物咽下了肚。他們的神色都木然起來,呆呆地躺在地上,就像提前變成了一具具尸體。死牢里又是一片寂靜了。 這一切的變化都與俞澤無關(guān),他甚至從頭到尾都沒有動彈。月池聽獄典說,俞家人被關(guān)進了那天,他卻著實大鬧了一場,隨即又被“好好教訓(xùn)了一頓,這才學(xué)了個乖?!?/br> 獄典說到最后還吐了一口唾沫:“這會子哭天喊地有什么用,早干什么去了。這一姓的人,還不都是被他坑得?!?/br> 月池看著地上仿佛無知無覺的俞澤,輕聲道:“把牢門打開吧。” 獄典一愣:“您這是……” 月池瞥了他一眼:“再拿一壺酒來?!?/br> 獄典這下是真被嚇住了,他以為窺見了天大的密事,拿過酒之后,將這牢房附近的所有看守都帶走。月池推門進去,她蹲在了俞澤身側(cè),親倒了一杯酒喂給俞澤。 火辣辣的燒刀子一入口,俞澤立馬被嗆得眼淚直流。而他空洞無神的眼睛里也有了焦距,他定定地看著月池半晌,像是才認(rèn)出她來似得:“是你……” 他舔了舔干澀的嘴唇:“再來一口?!?/br> 月池沉默地給他倒酒,慢慢的、一壺酒都被他喝了個盡。俞澤慘白灰暗的臉頰上起了微醺的酡紅。他打了個幾個酒嗝,突然開口說話了。他艱難舉起自己的左手,讓月池看他傷口的蟲子。他笑道:“您瞧瞧,這些蟲子,就是這么蠢,它以為它撲上來就能咬下一塊rou?可沒想到,我只要輕輕一下?!?/br> 他慢慢掙扎著把右手曲過來,忍著疼把小蟲掐下來,當(dāng)著月池的面捏死:“人家只要這么輕輕一下,就能把蟲窩都掀了。您說,它怎么能那么蠢呢?哈哈哈哈?!?/br> 俞澤的聲音像哭,又像笑,他問道:“聰明人,你是來痛打落水狗的?” 月池默了默,道:“不是?!?/br> 俞澤哦了一聲,突然笑道:“我知道了,你既想博一個好的名聲,又想安慰安慰自己的良心。就像你在衛(wèi)輝外,派人割我們的舌頭一樣,你是不是還以為你自個兒留我們一命,特別仁慈、特別善良呀?” 月池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忽然問道:“你為何到了現(xiàn)在還在逞口舌之快?你們?nèi)缛裟苈犖业脑捁芎米欤@一切根本都不會發(fā)生!你們大可先制服俞昌,回絕王府,再派人來尋我!” 她到底還是有些失態(tài)了。俞澤的眼睛也紅了:“尋你?誰能指望您李御史呢,誰敢指望您李御史呢?這一切都是你的錯,如若不是你,爹根本不會卷進來,他也不會動歪心……你若是當(dāng)時肯納了小潔,后來也不會有那些事,沈姨不會去破釜沉舟,消息就不會走漏,他們也不會盯上我們家,我們也不會……” 俞澤做恍然大悟狀:“你是為了來套我的話!你想知道,是在背后害你,對不對?你死了這條心吧……我不會告訴你的,不會告訴你的……” 月池起身,她緩緩闔上眼,她眼前又浮現(xiàn)出俞潔的笑臉。她幽幽吐出一口氣:“我只是,又想起小潔了?!?/br> 她的聲音像煙霧一樣,輕飄飄在風(fēng)中散開。她推門就要離開,俞澤在她身后大喊道:“騙子!偽善之人!你心里說不定正在罵,為一個傻子折騰出這些事來……” 月池霍然回頭,她的目光如雪亮一樣:“我不娶她,不是嫌棄她傻,反而是畏懼她太聰明。她比我們每個人,都要心明眼亮得多。俞氏一族留下的嬰兒和幼童,我都會安排把他們送給好人家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罷,這或許也是我良心的最后一次垂死掙扎了?!?/br> 她語罷就離開了。俞澤聽得一愣,他望著她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他的心中亂成一團麻,他一方面告訴自己,李越是在騙他,可另一方面,他又想相信李越的話。他心中的愧疚和懊悔太沉重了,只要能卸下一星半點兒,都能讓他心緒動蕩。 他本以為自己已成了一潭死水,可李越的到來又讓他重新思考起來。李越的那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小潔,聰明?心明眼亮?忽然之間,明悟就像一道閃電劃過他的腦際,小潔的那一聲聲“jiejie”,像驚雷一樣在他耳邊回蕩。他想起了過往一些被他忽視的小細(xì)節(jié),李越雖帶著妾室,晚上卻很少叫水。他從來不在外頭出恭,也從來不讓妾室以外的其他人伺候他的起居,他的那張臉…… 俞澤的心里迸發(fā)出嘶吼,他明白了!他終于明白了!悔意卻又像潮水一樣涌來,他是明白了,可惜已經(jīng)太晚了。如若他能下狠心挾持父親,如若他能派人去找李越求助,或許一切都不至于到今日這個地步,可惜,一切都太遲了…… 他癡癡地望著黑洞洞的頭頂,不知過去了多久,就聽到獄卒沉重的腳步聲,他嘩啦一下打開鎖,道:“俞澤,還不快起來,準(zhǔn)備上法場了!” 朱厚照這一日也醒得頗早,天剛蒙蒙亮?xí)r,他就睜開了眼睛,云錦帳上綴著的明珠,在靜謐中默默流轉(zhuǎn)著寶光。他靠著松軟的狐皮褥子,罕見地想起了小時候的事。他也不是生來就會御下的。他剛剛搬到東宮時,也有人想做他的主。他已經(jīng)忘了那個侍講學(xué)士的名字了,只記得那個膽大包天之人,因為他沒有背書,就用戒尺打他身邊的小太監(jiān)。 他那時才五歲,他從來都沒見過這樣的情景,甚至嚇出了眼淚,那日一下學(xué)他就去找了父皇。父皇也很生氣,他本來想立刻下令,最后卻改了主意。他記得父皇抱著他,一句一句地教他:“照兒別怕,你是太子,他是臣下。一歲為君百歲奴,你只要一聲令下,所有人都只能聽話?!?/br> 他信了,回去就處置了那個侍講學(xué)士。他只說了一句話,那個剛才還威風(fēng)凜凜的老翰林就被拖了出去,他滿臉都是淚,老遠(yuǎn)還在叫殿下恕罪。他從此再也沒在宮里見過他。他起先也是有點害怕的,于是他又去找父皇。父皇只摸摸他的頭,柔聲道:“沒事,沒事,你只是見得少了,日后就習(xí)慣了。你是儲君,得立起來,否則其他人就會爬到你頭上去?!?/br> 他立起來了,李越也該立起來了。他要長長久久地留在他身邊,就必須得立起來。朱厚照心想,以后他就會明白,朕是在為他好,他的確需要一記猛藥,來治治他的軟心腸了。 他掀開帳子,問道:“李越去了嗎?” 張永跪在龍床下恭謹(jǐn)?shù)溃骸耙巡钊巳ソ辛恕!?/br> 菜市口的法場上,月池高高地坐在官棚中央,看著俞家人穿著囚服,在官兵的押解下,一個個走上法場,垂頭跪在地上。劊子手們頭戴紅頭巾,手里拿著锃光雪亮的鬼頭刀侯在左側(cè)。而原本立在右側(cè)的刑部小吏則走上前去,一個個地驗明正身,驗明之后就在手中的簿子上打上大大一個紅勾。 很快,這一系列的流程就都走完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月池身上。她坐在案臺后,卻仿佛成了一尊石像。左右實在看不下去了,報時官終于鼓起勇氣道:“李御史,李御史?午時三刻要過了,您看,是不是行刑了?” 月池如夢初醒,她伸出手想去拿起簽牌,卻驚覺自己的手在發(fā)抖,很快她全身都開始哆嗦。她想逃,她現(xiàn)在就想逃,她要回家去!她要回家去!她霍然站起身來,案臺上的朱筆都滾落下來。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法場外的百姓也是一片嘩然。報時官和劊子手都茫然地看著她。她望著他們,張口就要喊出來,可有人比她還快一步。俞澤嚷出來了:“等一等,我有話要說!” 月池一震,她揮退左右,抬腳走了上去。俞澤從已經(jīng)變形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意,他說:“您能不能湊近些?” 月池心念一動,她想,他說不定是想咬下我的耳朵,我要是殘疾了,就可以回家去了。她想到此,居然真的靠了過去,然而,俞澤卻只是在她耳畔輕輕道:“不要害怕,你比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要聰明,都要有良心,你只是在我們這里跌了一個跟頭,以后的日子還長呢,你不過是今日監(jiān)斬幾個人,日后卻能救千千萬萬的人。” 月池渾身一震,她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俞澤朝她歪了歪頭,道:“大人,您可以去下令了。” 月池僵硬地轉(zhuǎn)過身去,她走到了官棚里,再一次顫顫巍巍地拿起了簽令,她的手指微微一松,簽令就掉落在了地上。伴隨這一聲脆響,法場上所有的押解官兵都大喝一聲:“斬!” 劊子手手起刀落,鮮血如噴泉一般射出來,流了滿地,比胭脂還要紅艷。月池渾渾噩噩地回家去了,貞筠朝她奔過來,時春給她端了一碗安神湯。她們的嘴一張一合,都在勸她把湯藥喝下去。 月池只咽了一口,就吐了出來。淡褐色的湯汁中也夾雜著鮮血,這漫天的血紅,終于也要把她帶走了。 第175章 仁義異如胡越異 醒過來就好,醒過來就好了。 李越自監(jiān)斬之后, 就嘔血暈厥,人事不省的消息很快就散播了出去。劉瑾等人明里雖不敢表現(xiàn)出來,心里卻是興高采烈, 李越身子骨虛, 大夏天都要穿兩層衣裳,吃了這么一嚇, 指不準(zhǔn)哪天就歸西了。 而李夢陽、唐胄、穆孔輝、楊慎等相熟的友人則是激憤不已。他們既不是監(jiān)察系統(tǒng)內(nèi)的官僚,又非身居高位,是以到了六科給事中擊登聞鼓時方知此事。月池磕傷了腦袋后,他們也陸續(xù)來探望。 月池當(dāng)然不會對他們泄露只言片語。他們因見到了葛林,還以為月池的困厄已解, 日后前途又是一片光明燦爛呢,誰知, 才過去沒幾天,又出了這檔子事。 他們于是相約在燈市口的鴻慶樓中,共商接下來的對策。佳肴一道道擺上,他們卻只顧著喝酒。 其中楊慎最為年輕氣盛,一杯飲盡后,他幾乎是拍案而起:“萬歲此舉委實太過了。給事中直言進諫,李兄搭救同僚, 都是出自一片忠君愛國之心,萬歲如此, 就不怕寒了滿朝文武的心嗎!” 穆孔輝道:“各位兄臺,愚弟有一淺見,我等是否應(yīng)上奏勸諫萬歲, 不可讓圣上再加罪于李兄了?!?/br> 李夢陽應(yīng)道:“正是。以含章的身子骨, 如再被貶謫出京, 真真是九死一生了?!?/br> 唐胄同樣是長嘆一聲道:“誰說不是呢,他那樣的人品,又多年深受恩寵,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都在嫉恨他,若是一旦失勢,豈不如金玉落淖泥一般?!?/br> 董玘聽得倒吸一口涼氣,忙道:“那我們等是聯(lián)名上奏?” 李夢陽道:“甚好,我還可去請一些德高望重的老大人……” 眼看他們商量地?zé)峄鸪欤x丕不得不中途打斷,他長嘆一聲:“諸位莫急,你們這樣,不僅不能幫上忙,反而是火上加油,雪上加霜?!?/br> 楊慎神思一震:“聽謝兄的口氣,莫非是謝閣老已向謝兄有所囑托?” 謝丕點點頭:“這其中的水,可不是你們想得那般淺?!?/br> 他將前因后果一一道了出來,在眾人瞠目結(jié)舌之后補充道:“六科給事中或是心懷鬼胎,或是易被煽動,居然只憑俞澤幾句供詞,就去伏闕威逼圣上下旨處置含章和劉瑾。傳旨太監(jiān)再三相勸,他們亦充耳不聞。失職在先,大不敬在后,依著咱們這位皇爺?shù)钠⑿?,還能保住性命,已是大幸了。至于含章,他是以德報怨,不忍幾位閣老與萬歲爭執(zhí),這才悖逆圣意,方遭此禍?!?/br> 李夢陽皺眉道:“這……依以中兄這么說,含章這真是無妄之災(zāi)啊?!?/br> 謝丕道:“誰說不是呢,按理說,廷杖都打了,宮中理應(yīng)立即曉諭臣民,但圣上遲遲不發(fā)上喻,我猜想,一是為查明真相,二就是為了李賢弟?!?/br> 穆孔輝不解:“既如此,那我們此時上奏求情不是正好么?” 李夢陽已然明白過來:“非也,非也。按以中兄的說法,圣上只是想對含章小懲大戒而已。他如今病成這樣,萬歲定會念及往日的情分,不會再為難他??扇羰俏覀冊俾?lián)名上奏摻和進去,反而會讓萬歲動怒,牽連到含章?!?/br> 董玘若有所思:“這么說,是一動不如一靜了。” 唐胄卻道:“也不是。只是破局的關(guān)竅并非萬歲,而是落在了李賢弟自個兒身上了。若他因此生怨,還與圣上爭執(zhí),只怕……” 穆孔輝道:“俞氏族人固然無辜,可卻是因俞澤刺殺世子,欺君罔上,禍亂朝綱在先。俞家被誅,是因法度如此,李兄想必也只是一時傷情,等他回過神來,自然會向萬歲請罪。” 唐胄道:“希望如此吧?!?/br> 他與李夢陽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隱隱的不安。這些人中,屬他們與月池相交最久,對月池的脾性也最了解。李越雖也是心地善良,堪稱君子,可他心中的道德界線卻似與他們不同。若是換作他們中任何一個人去監(jiān)斬,至多是因驚后日夜難安,對圣上又敬又畏,可聽說他卻是因怒急攻心,血不歸經(jīng)…… 這廂的年輕人們是議論紛紛,內(nèi)閣衙門中的老先生們也在憂心忡忡,不過他們就不僅是為月池一人了。紫砂壺中的鴨屎香已經(jīng)一遍洗茶,香氣越發(fā)濃郁,幾乎是撲面而來。李東陽拎起小茶壺,親為他們倒茶。微黃淡褐色的茶湯緩緩注入白瓷杯中,明澈如琥珀。 謝遷湊近深嗅了一口,面露陶醉之色,問道:“元輔,這是何名品,竟異香如此?” 李東陽忍著笑道:“此茶名叫鴨屎香。” 謝遷面上的笑意一僵,他端著茶盞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難怪,原來是……鴨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