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坐于大堂中央的太師椅上，臀下墊著一張黃章黑紋的老虎皮，幾位下屬如兩溜雁翅似得坐在朱振下首。朱振將月池的帖子在手中翻覆看了好幾回，終于忍不住嗤笑一聲，將其丟給了副總兵陶杰。陶杰略有不解，他問道：“總兵，這是……”

    朱振滿眼譏誚，他努努嘴道：“你看看。”

    帖子本就不長，陶杰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了，他驚愕道：“這……這好大的官威。”

    朱振起身哼道：“我不過是敬他天使的身份，所以才想鄭重相待，未曾想，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兔崽子，竟然敢如此狂妄，連門都不登，就送了這么一張?zhí)觼?。怎么，他還想老子去探病是嗎？”他是行伍出身，平日里也能拽幾句文，可一生氣就忍不住爆粗口。

    副總兵陶杰嗨了一聲，他擺擺手道：“他不過區(qū)區(qū)七品芝麻官，哪里還值得您去?！?/br>
    參將左欽道：“可總兵，咱們也不能撂著他不管吶，聽說他是皇上的寵臣，萬一一本彈劾的奏本上去，那咱們不就有麻煩了？”

    說到此處，朱振也不由緘默了片刻，這就不得不提到明代的軍制。整個大明的軍制都可以用“制衡”二字來概括。在軍隊(duì)、在官場，誰都有權(quán)，可除了皇帝本人，誰都不能一錘定音。

    而這樣一個互相制約的系統(tǒng)也是非常復(fù)雜的。在宣府，制度上權(quán)位最高的當(dāng)是宣大總督，全稱是“總督宣大、山西等處軍務(wù)兼理糧餉”，主要是管轄宣府和大同的軍務(wù)。然而，其并不是一個常設(shè)的職務(wù)，有緊急軍務(wù)時皇帝就會設(shè)立，事情一結(jié)束了就立刻罷免。而上一任宣大總督在朱厚照登基后的第二年就給抹了，究其原因就是為了避免專權(quán)，維持平衡。

    因此，如今的宣府還是由巡撫都御史、鎮(zhèn)守總兵官和鎮(zhèn)守太監(jiān)三方來共同管治。名義上，三者地位相當(dāng)，各有職責(zé)，可在實(shí)際運(yùn)作中，三者的地位卻在不斷的變化。在正統(tǒng)以后，隨著文官集團(tuán)不斷強(qiáng)大，巡撫都御史對軍權(quán)的侵奪越來越深，在孝宗皇帝時，甚至有明文規(guī)定“凡兵糧兵備，俱聽都御史厘正”。

    但隨著朱厚照登基，在他的有意識運(yùn)作下，局勢又發(fā)生了一個轉(zhuǎn)變，總兵官和鎮(zhèn)守太監(jiān)的腰板開始越來越硬，總兵官在軍事指揮、cao練兵馬的話語權(quán)更高，而巡撫都御史更多去修理城池，聽理詞訟，還有cao持糧草分配等事務(wù)。

    至于鎮(zhèn)守太監(jiān)，他們作為皇權(quán)的附庸，皇帝的信重就決定他們的命運(yùn)。得寵的公公可以一呼百應(yīng)，把都御史與總兵官壓制得如鵪鶉一般，可恩寵平平的公公就只能夾著尾巴做人。

    并且，除了地方本身的三方制衡外，中央也會通過監(jiān)察官員外派和派駐機(jī)構(gòu)進(jìn)行制約。派駐機(jī)構(gòu)多是戶部管糧，而監(jiān)察官員當(dāng)然就是巡按御史了。以往也不是沒有御史一封奏疏，就讓總兵官丟官受罰的案子。

    朱振想到此也覺棘手，他問道：“去京里的人可有什么新消息？”

    副總兵陶杰道：“啟稟總兵，聽說內(nèi)閣那邊對李越還是頗多關(guān)照，李閣老的夫人近日擺宴，依然帶上了李越的老婆?！?/br>
    朱振恍然：“他老婆是不是還是皇后娘娘的表妹？”

    陶杰一拍手道：“對啊，差點(diǎn)把這個忘了。”

    朱振啐了一口道：“這么說，還是個硬點(diǎn)子?？偛荒苷孀尷献佑H自上門吧，這也太……”

    參將楊玉愣愣地接口道：“太掉價了?！?/br>
    朱振狠狠剜了他一眼，拍案而起：“老子還用你說！老子不知道掉價?。　?/br>
    楊玉立刻縮了縮脖子，他低頭道：“末將知錯，末將知錯。”

    這時陶杰給出了個主意：“總兵，依我看，這事兒也好辦?！?/br>
    朱振扭頭看向他：“怎么說？”

    陶杰笑道：“這硬點(diǎn)子又不是只對咱。巡撫都察院和鎮(zhèn)守中官府不也都收到帖子了嗎？咱們依葫蘆畫瓢不就好了，若是他們都去，那您也去，若是他們都只是差人，那您也差一個品級差不多的人去不就好了嗎？”

    朱振聞言一喜，他拍了拍陶杰的肩膀笑道：“老陶，可真有你的，就這么辦。最好讓這小子多坐幾天冷板凳，叫他這么狂！”

    然而，總兵這邊感覺為難，想隨大流，可巡撫都御史和鎮(zhèn)守太監(jiān)也不想來當(dāng)這個出頭鳥。若是待李越過于禮遇，是打自己的臉，可萬一薄待了，也是在給自己挖坑吶。是以，三方都是進(jìn)退兩難，上頭不動，底下人自然也不敢吱聲。如此拖延，竟然讓月池在驛站住了整整三天，直到張彩找到了合適的住所。

    張郎中到底是個靈活機(jī)變的人，他跑得兩腿發(fā)軟后，竟然想到了去廟里找廟祝租房子。宣府因韃靼肆虐，死傷眾多。軍民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生活，需要足夠多的精神慰藉，所以這里廟宇眾多，香火鼎盛。張彩挑中了靠近東門的東岳廟。東岳廟建于正統(tǒng)五年，規(guī)制壯麗，十分宏備。其中的廂房亦是幽靜清潔。

    月池瞧過之后，亦是比較滿意，她道：“好歹是神靈之地，不好大肆宴飲。那今兒便先在驛站讓大家伙飽餐一頓吧?！?/br>
    她當(dāng)天晚上就要辦篝火晚會，讓眾人一道吃烤全羊和涮羊rou。

    張彩：“……”真是絕了?；噬显诰┏抢锸怯謶n又急，宣府里的大小官吏也是進(jìn)退兩難，他既不寫封信回京報平安，也不去見見同僚，為以后的共事打好基礎(chǔ)，反而在這里跳舞吃烤全羊！他那個聰明的腦瓜里到底在想什么！

    月池的想法其實(shí)很簡單，她只是把朱厚照完全拋諸腦后了，并且覺得該對自己好一些了。她不是苦修者，也不是大圣人，朝廷大事不是一日兩日能解決的，皇帝都成日飫甘饜肥，紙醉金迷，那她又何必自苦如此。生死關(guān)頭走一遭，她才發(fā)覺自己過往的生活是多么的單調(diào)乏味，她也該給自己找點(diǎn)樂子，愉悅身心了。

    驛站外的空地上燃起了熊熊大火。肥美的羔羊在火里不住地翻轉(zhuǎn)，噴香的油脂滴落在大火里，發(fā)出滋滋的聲響。周圍村落的村民紛紛趕來，圍著溫暖明亮的火焰載歌載舞。漢族歌曲和蒙古長調(diào)此起彼伏，響成了一片。上至幾十歲的寡婦，下至七八歲的小姑娘，都來給月池獻(xiàn)花敬酒。

    時春忍笑看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走到月池面前，將一束野花丟進(jìn)她懷里，然后開始一面跳舞，一面唱情歌。月池憋得臉都紅了，她不敢笑，怕傷害這個小追求者的真摯感情，只能在一曲結(jié)束后賣力地鼓掌。

    蒙古族小姑娘栗色的眼睛像柔軟的雞蛋糕，她激動地臉都紅透了，磕磕巴巴鼓起勇氣問：“您、您愿意和我在敖包相會嗎？”

    月池回贈給她一塊糖，然后道：“對不起，可愛的姑娘，您的美麗讓我驚嘆，可我已經(jīng)有了和我住在帳篷里的人了呀?！?/br>
    那個小meimei看了一眼時春，她說：“沒關(guān)系，我們可以一起住呀?！?/br>
    時春這下終于掌不住了，她伏在地上，脊背都在發(fā)抖。月池失笑，她說：“可三個人就太擠了啊，還是一心一意的最好。”

    張彩在一旁聽得翻了個白眼，呸！女人都納了兩個了，怎么好意思說這種話騙小姑娘。

    他眼睜睜地望著一個丫頭捧著一把松仁，略帶茫然離開，然后緊接著第二個梳著油亮長辮的丫頭就擠上前來。真是夠了！這三天在驛站的冷板凳讓張彩仿佛熱鍋上的螞蟻，這一晚上都多少個了，這人怎么比他還會因色誤事。張彩忍不住大步地走到月池面前。月池若有所覺，她抬起眼望向他，幽藍(lán)夜空中的霜月之華從她頭頂傾瀉而下。

    張彩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他一時如被冰雪，而頃拱手深揖一禮道：“下官懇請御史聽下官一言?！?/br>
    月池嘴角微微一翹：“去里間吧。”

    已經(jīng)做好了被責(zé)準(zhǔn)備的張彩又是一呆，居然這么順利……他忙跟上月池的腳步，進(jìn)了驛站之中。伴隨著嘎吱一聲，料峭的春寒被成功擋在了門外。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燒得熱騰騰的銅爐，乳白色的湯汁在鍋內(nèi)翻滾，一旁列著七八個碟子，盛著早已酥爛的帶皮羊rou和羊雜。

    月池拿起小壺倒了一碗芝麻醬，手磨的醬汁粘稠香濃，她對張彩道：“尚質(zhì)，快來坐，咱們邊吃邊聊。”

    張彩被她大寒大暑的態(tài)度折騰得早已頭皮發(fā)麻了。他擠出一個和煦的微笑，坐在月池身旁替她倒熱水：“多謝御史。”

    月池扭頭看向他，她的臉在光影交匯處，一半的面容仿佛都籠上了黑紗，她笑道：“私下就不必客氣了，在京城你不是都叫李兄嗎？”

    張彩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他現(xiàn)下已經(jīng)不止是頭皮發(fā)麻了，連手都隱隱有些發(fā)抖，他低頭遞過茶碗：“往日卑職也并非您的直系吶，如今境況不同，自然禮不可廢。”

    月池抿了一口熱水，她將茶碗磕在桌上：“既是我的直系，就得按我的規(guī)矩來。”

    張彩眉心一跳，他應(yīng)道：“是，御、李兄?！?/br>
    月池笑道：“這不就對了，吃吧。吃飽了，咱們再慢慢聊。”

    第188章 別來情緒足悲傷

    不知道還以為是朕龍馭上賓了呢。

    張彩的心瞬間又是狂跳， 他不由自主地望向月池，卻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開始喝湯了。張彩心一橫，索性低頭也開始享用， 接下來可有一場硬仗要打， 他可不能一直餓著。這是當(dāng)年生的羔羊rou，rou質(zhì)肥嫩， 在熱湯中一翻滾，更是潔白如膏，他用牙齒輕輕一撕咬，無盡的豐盈鮮美就在唇齒間綻開。他的眉目漸漸舒展開來，又夾了一箸。

    月池見狀心下訝異， 居然這么快就調(diào)整過來了，不愧是張彩啊。她失笑， 喚人送來了一壺燙得熱熱的燒刀子。張彩一愣，他一面為自己倒了一盅，一面笑著對月池道：“李兄還在服藥，還是少飲為佳，愚弟就不客氣了。”

    月池舉起白水與他輕輕碰了一下，張彩還記得杯沿稍低于她，而后就一飲而盡了。他的臉上即刻升騰起紅暈， 卻笑得益發(fā)張揚(yáng)。月池挑挑眉，她問道：“尚質(zhì)喜笑顏開， 可是想起了什么喜事？”

    張彩笑道：“喜事稱不上，愚弟只是吃著這羊rou，忽而想起一樁與之相關(guān)的故事罷了?！?/br>
    月池明白這是戲rou來了， 她突發(fā)其想， 想不接這個話頭， 只“噢”一聲，可話到了嘴邊，她卻又忍了下來，大局為重、大局為重，她畢竟還用得著張彩。她舉了舉杯道：“愿聞其詳?！?/br>
    張彩指著這鍋中的羊rou道：“卑職記得，梅堯臣的《雜興》中有這么一句詩‘古有弒君者，羊羹為不均?！@說得就是戰(zhàn)國時，中山國的國君宴請國都中的士人，給眾人分羊羹，可由于分配不均，獨(dú)獨(dú)漏掉了大夫司馬子期。司馬子期因此心生怨恨，竟然逃到了楚國去，游說楚王攻打中山國。楚君被說動之后，即刻發(fā)兵，楚國國力強(qiáng)盛，而中山不過是小國而已，因此中山國很快就滅亡了。中山君也由一國之君淪為了流竄之人。就在中山君逃亡途中，他發(fā)現(xiàn)他身后一直有兩人持兵械護(hù)衛(wèi)于他，他心生訝異，于是回頭詢問?！?/br>
    “這兩人回答說：‘過往臣的父親險些因饑渴而喪命，幸蒙您恩賜的水和食物，才得以存活。后來父親在臨死前叮囑我們，在您危難之時，我們一定誓死保護(hù)您。我們正是因此來為您效命啊?！猩骄犃T之后仰天長嘆，他說：‘施與不在多少，關(guān)鍵在是否是雪中送炭，怨恨不在深淺，關(guān)鍵在是否傷及旁人之心。我因羊羹而亡國，卻因熟食而得到兩個勇士?！?/br>
    月池聽罷之后若有所思，她問道：“看來，尚質(zhì)是覺我近日的舉動有些不當(dāng)了？”

    張彩拱手一禮道：“卑職無意冒犯于您，只是卑職如今是身為您的下屬，怎能不為您考量。您如今的舉動比起中山君，有過之而無不及。中山君不過得罪了司馬子期一人，可您態(tài)度傲慢，卻是得罪了整個宣府的大員啊。您今日看來是一件小事，可難保不會有心胸狹窄之輩記恨上您。日后若他們齊齊發(fā)難，您又能靠誰來護(hù)衛(wèi)您逃出生天呢？”

    月池開玩笑道：“不是還有尚質(zhì)你嗎？你肯千里迢迢跟著我到此，難道會讓我一命嗚呼嗎？”

    張彩苦笑道：“我只怕雙拳難敵四手，再者說了，我與李兄您，是有知交之誼，可您對其他人卻沒有一飯之恩吶?！?/br>
    月池大笑出聲，她親自執(zhí)壺斟酒，然后舉起大碗道：“來，為尚質(zhì)這番實(shí)話，我們干一杯?！?/br>
    張彩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后卻有些茫然，他覺得月池的態(tài)度不大對勁。常人聽到這種勸諫，要么是怫然變色，要么是從諫如流，可他怎么是視同玩笑一般，難道他真是另有打算……

    他正思忖間，月池就敲著筷子道：“尚質(zhì)既說了個故事，那我也來講一個?！?/br>
    張彩心一沉，他拱手道：“卑職洗耳恭聽?！?/br>
    月池夾了一塊羊肚入嘴，而頃方道：“戰(zhàn)國時期，大縱橫家蘇秦初出茅廬時，也并非是一帆風(fēng)順。他連上十書游說秦王，可都未被采納意見。彼時他盤纏用盡，只能衣衫襤褸地回家去?？傻郊乙院螅H人見到他落魄的慘狀，卻是十分冷漠。妻子不織布，嫂子不給他做飯，甚至連父母都不同他說話。蘇秦因此十分慚愧，發(fā)奮苦讀，再次外出時游說趙君時果然大獲成功，權(quán)勢煊赫，天下聞名。這一次，他回家時，他的兄弟、妻子和嫂嫂都跪在地上，不敢看他。蘇秦問其嫂道：‘何前倨而后恭也？”嫂嫂伏地請罪，言說：‘因?yàn)槭迨迥缃裎桓呓鸲??！?/br>
    月池說到此都不由笑出聲來：“同樣一人，前后態(tài)度卻如此迥異，難道是因?yàn)樘K秦本身的禮儀問題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貴，怎可輕忽？若是一無權(quán)無勢的人來宣府，即便他千般謙遜、萬般恭順，亦不會被眾人放在眼里，反而會對他大加輕鄙。而換做一個有權(quán)有勢的欽差，結(jié)果就一定會大相徑庭了，你說是嗎？”

    張彩定定地看向她：“可您怎么能保證，您的權(quán)勢一定能壓服他們呢？”

    月池眨眨眼：“那就得看，他們被我唬得有多深了?！?/br>
    宣府眾人越畏懼，她能cao縱的事就越多。而她立下的功績越足，就能從朱厚照那里換得更多的支持，從而繼續(xù)在宣府呼風(fēng)喚雨。這是個良性循環(huán)的過程，前提是她在宣府的第一步就要走好。她本來打算借內(nèi)閣的勢力來扯起虎皮，沒想到，最后身邊還多了張彩和葛林，這若是不用上，豈不是暴殄天物？

    月池起身拍了拍張彩的肩膀：“放心，只要用心辦事，羊羹是不會少得?！?/br>
    窗外的篝火還在熊熊燃燒，悠揚(yáng)的歌聲還在四周回蕩，張彩愣愣地望著月池的背影，陷入了沉思。李越留給他的印象是一變再變。在他心中，李越最開始是個以色侍人的小白臉，接著又變成了一個有幾分才干的鉆營之輩。

    可后來，李越卻以頭破血流的姿態(tài)展露了自己的仁心和風(fēng)骨，他又覺李越或許是個君子，只是因?yàn)槟樅蜋C(jī)變，才合了萬歲的心意。可今日，李越又一次扭轉(zhuǎn)了他的形象，靠著天大的膽子劍走偏鋒，這可真是……絕了。也好，張彩心想，跟著有膽色的聰明人混，總比被傻子帶進(jìn)溝里好吧。

    第二日，他們就開始搬進(jìn)了東岳廟，而第三日，鎮(zhèn)守太監(jiān)就親自上門，賀李御史喬遷之喜。

    鎮(zhèn)守太監(jiān)的上門正說明張永和谷大用到底是坐不住了。他們派去刺殺月池和劉瑾的人全部鎩羽而歸，回來稟告說像是被錦衣衛(wèi)出手截住。錦衣衛(wèi)代表的是什么，所有人都清楚，這讓張永和谷大用不由心驚，果不其然，他們得到消息的第二日，萬歲就發(fā)難了。

    到了這個時候，朱厚照直接令禁軍嚴(yán)守宮中宦官，將這些大太監(jiān)暫且拘禁起來，不允許他們私自出宮和調(diào)動屬下，然后就開始命錦衣衛(wèi)和五軍都督府逐一排查，相應(yīng)時日有哪些人憑借誰的印信出了京。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如此大張旗鼓，更多是為了震懾人心，而不是查明真相?？墒律嫫渲械娜藚s難保不慌亂。張永還勉強(qiáng)穩(wěn)得住，谷大用卻是有些坐立難安了。其他被牽連的的大鐺們則是又煩悶又嫉恨，他們開始頻繁請求面見圣上。在多次懇求后，朱厚照終于在宮后苑中召見他們。

    一見皇帝，高鳳、丘聚、魏彬等人都是伏地痛哭，其中當(dāng)以魏彬哭得最為懇切。他失去劉瑾這個頂頭上司，這些日子又開始輪番被欺負(fù)，緊接著又被關(guān)在宮中連皇帝的面都見不到，怎能不心生畏懼。不過，他心里是在為自己哭，嘴上卻還在表忠心：“爺，爺，您怎么瘦成了這樣，奴才們?nèi)羰撬藕虻牟环Q心，您要打要罵都好，可別苦著您自個兒啊。”

    朱厚照頭戴烏紗翼善冠，穿一身大紅的云龍紋云肩通袖膝襕袍，越發(fā)襯得臉色雪白，束腰的玉帶都比往日要勒得窄一些。他懶洋洋地翹腳躺在御座上，漫不經(jīng)心道：“別哭了，知道的明白朕是偶感風(fēng)寒，不知道還以為是朕龍馭上賓了呢?！?/br>
    這一句把太監(jiān)們嚇得立刻止住了哭聲，齊齊開始掌嘴：“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奴才是久不見爺，情難自禁，這才失了分寸，求爺恕罪?！?/br>
    朱厚照靜靜聽了一會兒此起彼伏的巴掌聲，方擺擺手叫停：“罷了，你們的忠心，朕知道?？赡銈兊男⌒乃?，朕也明了。回來的人，傷都好些了嗎？朕聽楊玉稟報，說有幾個還挨了幾刀?！?/br>
    張永心中咯噔一下，只聽丘聚佯作不解道：“爺這是何意，奴才們近日都奉旨呆在宮里，旁的事一概不知啊?！?/br>
    朱厚照冷笑一聲，他坐直身子問道：“是嗎？罷了，朕不管你們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朕念在往日的情分上，今兒就給你們掰扯清楚，順便幫你們緊緊皮。把你們的爪子都收好，劉瑾和李越暫時不能動?！?/br>
    第189章 雙雙敲山欲震虎

    他媽的，是太醫(yī)院院判嗎？！

    暫時？這倆字聽得眾人面面相覷。張永明白， 此刻他不能再默不作聲了，他磕了一個頭道：“萬歲容稟，劉瑾的罪狀， 奴才都已然一一稟報給您， 以您的圣明，定然會有公斷， 奴才又何須去畫蛇添足，派人去追殺他呢？是以，此事的的確確與奴才無關(guān)啊。但奴才有一事不解……”

    張永一語未盡，谷大用聽著他開口洗白，也急急想把自個兒摘出去， 竟然插話道：“爺，奴才也是清白的啊。奴才雖與劉太監(jiān)有些不睦， 但也沒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再說了，李御史曾對奴才有恩，奴才怎會貿(mào)貿(mào)然派人去追殺他們一行，萬一刀劍無眼，傷及了御史，那奴才不是恩將仇報嗎？”

    其他人如夢初醒，一窩蜂地涌上來， 開始表白自個兒，他們只是對劉瑾的工作作風(fēng)不滿， 大家都是服侍皇爺?shù)?，哪里有什么血海深仇。一群人吵吵嚷嚷，張永早就不滿地看向谷大用， 谷大用則癟癟嘴， 低下頭裝死。朱厚照聽得一個頭兩個大， 重重一拍扶手：“夠了！朕若是想問罪，哪里還容爾等在此無禮，早就抓你們?nèi)ュ\衣衛(wèi)的暗獄里去了。”

    張永抓住機(jī)會道：“是是是，爺如此寬宏，相信那起子行差踏錯之人也知曉懸崖勒馬了。奴才斗膽，想請教爺，這暫時二字，有何深意。若是劉瑾無罪，您何不召他回來，若是他有罪，您為何不干脆處置了他呢？”

    朱厚照冷哼一聲：“你們懂什么，一個劉瑾，一個李越，朕要?dú)⑺麄?，比捏死一只螞蟻還要容易?？呻薜降撞槐饶銈儯徽撍较氯绾瓮髫?fù)義，翻臉無情，只要巧言媚上，便可享受榮華富貴。朕為天下之主，自然是要天下歸心，寶座方可穩(wěn)如泰山。如今，朕因汝王世子一案已然興大獄，如若再對自己身邊的近臣不留情面，那么日后到用人時，又有哪個賢人敢來效命？”

    他忽然脫口而出：“燕昭王千金買馬骨，難道真是為了骨頭不成，還不是為了愛惜人才的聲名?！?/br>
    谷大用一聽此話，只覺耳熟至極，可一時之間竟想不起來。而張永等人皆做恍然大悟狀。魏彬抓住時機(jī)道：“爺，劉哥一定是被冤枉的。他對爺忠心耿耿，怎么會背著爺做那種事。他……”

    可惜，魏彬剛開一個頭，就被張永、丘聚、高鳳等人聯(lián)合鎮(zhèn)壓下去。丘聚道：“彬兒，我們都知道你和劉太監(jiān)感情好，可再怎樣，你也不能徇私枉法啊?！?/br>
    張永冷冷道：“這可是錦衣衛(wèi)指揮使楊玉一五一十查明的，鐵證如山，難道還有什么錯漏。抑或是，你手中有可以替劉太監(jiān)辯白的證據(jù)？”

    高鳳看著魏彬面色如土，越發(fā)得意：“沒有證據(jù)，就不要瞎說。欺君之罪，可是要誅九族的！”